苗疆王看着他们,扬了扬眉毛。
百里芜弦拱手,扇子在虎口处搭着。
理了理衣襟,坐正,苗疆王笑道:“老弟,分开不过一个时辰,找我又有什么事?”
百里芜弦道:“就是要走了,来跟你打个招呼。”
苗疆王点点头,答应得干脆果断:“好,你走吧。”
百里芜弦朝他走近了几步:“走之前,再向你要个东西。”
“什么?”
“大哥你不是忘了吧,”百里芜弦一步步走过去,“这个东西,一开始可是讲得清楚明白的,兄弟我这么久的药人可不是白当的。”
苗疆王摸着下巴,无奈地笑笑:“我年纪大了,你说过什么,的确是都已经忘了。”
百里芜弦面色一变,足尖一点,便跃到苗疆王的身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不欲多耽搁时间,只要你说出来,‘驱心’的解药是什么?”
苗疆王被逼着扬起头来,道:“我不告诉你,是在救你。”
“可是我也是为了救人!”
苗疆王的眼睛扫过堂下站着的,那个至今表情都没有过一丝变化,眼神也是淡淡的男子。当看到景彻的时候,对方偏过头,把目光移开了。苗疆王又看回百里芜弦:“是为了救他?”
顿了下,百里芜弦道:“是。”
轻轻笑了声,苗疆王盯着百里芜弦,一字一顿:“我不会告诉你的。”
百里芜弦的目光沉了沉,咬牙把苗疆王的身子提起来,照着脸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再放下手来的时候,苗疆王的脸已经又肿又红,跟泼了猪血一样。百里芜弦又沉声说道:“我没用力气,要是你再不说,我一巴掌下去,你立刻魂归西天。”
苗疆王艰难地笑道:“你打啊,杀了我,你还是不会知道‘驱心’的解药是什么,哈哈哈!”
百里芜弦咬了咬牙关,差点便要一掌挥下,可还是忍了下来,握紧了拳头,闭上眼后又睁开,目光炯炯:“大哥,告诉我。”
苗疆王还是笑着,但是眼神却是阴霾的:“百里小儿,我二十年苗疆王当下来,难道会败在你手上?”
揪着他衣领的手松了松,苗疆王头上的银饰微微晃动,百里芜弦隐约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也不想想,你揪住我这么久,为何我一点也不反抗?”
百里芜弦猛地松开对方的衣领,朝后退了一步:“你在搞什么鬼!”
“我苗疆王,从来就没有输过,面对中原皇帝的十万大军时如此,面对你的时候,也如此!”
苗疆王哈哈大笑了一阵,忽然扬手在座椅的扶手上重重一拍,顿时地动山摇,景彻脚下那方土地忽然凹了下去,灰土下落,行成一个巨大的方形坑洞。见景彻毫无防备地落进坑洞里,百里芜弦大惊,倏然扑过去抓住景彻的手,死死抓住,不敢有一丝放松。景彻的身子就那么悬在洞口,他试着蹬了蹬脚,却发现洞壁抹了油似的根本使不上力,再朝下看了一眼,洞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上百条互相缠绕的蛇,嘶嘶叫着,幽魅的瞳孔看着上方,像是等着景彻落下来。
景彻闭上眼,不敢再朝下看,只能将百里芜弦的手同样握紧。
苗疆王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朝着他们二人走过来,走来的时候,顺手扯过身旁人形雕像手中握着的长矛,边走边道:“你们不知道吧,千骨寨的下方,是一个蛇窟,到底有多少蛇,没有人知道,这个洞里的,恐怕只是九牛一毛。”将长矛在手中掂了掂,苗疆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趴在洞口的百里芜弦,笑道:“千骨寨为何叫千骨寨,就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杀了一千人,用这一千人来祭祀这里的蛇灵,所以这么多年来这里居民的生活才没有被蛇群打扰,我们有的时候,也会把罪人扔进蛇窟之中,以此达到惩戒的目的。”
百里芜弦咬着牙,不说话,也没有朝苗疆王看一眼,他知道此刻求饶是没有用的,唯有想办法把景彻赶紧拉上来。此刻,他的脑海中什么想法也没有,唯有不能让景彻死去,成为唯一的目的。
苗疆王看着这两个人,啧啧冷笑,忽然抬起一脚,踢在百里芜弦的腰间,只听骨头喀喇一声,百里芜弦眼睛睁大,额头上的汗像是被逼出来的一样,刹那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仍是死不松手的手背上。
双腿瞬间失去知觉,疼痛难忍,他没有哼一声。
然而失去了下半身的支撑力,百里芜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景彻一点点拖下去,往洞口里滑去。
幽暗的洞底,群蛇穿插而过,粘稠湿腻,令人作呕。
“百里芜弦,你松手。”心中的惧怕像是消失了,景彻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
百里芜弦咬着嘴唇摇头:“我不。”
“松手!”
“别说了!”
景彻看见百里芜弦纵使大半个身子都快落进洞口里,但却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便挣扎着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指甲使劲抠着对方的手指,逼着他松开。百里芜弦的嗓音因为喊叫已经有些嘶哑,他紧张地问:“你做什么!”
景彻道:“芜弦,松手!松开!为我报仇!你松开!”
“不,绝不,我不松手!”百里芜弦抓着景彻的手反而又多使了几分力,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看着景彻落下去。
看着这一幕,苗疆王脸色暗沉,道:“我向来都觉得男人间的感情着实令人恶心,可看二人如此情深,叫我看了倒有些愧疚了,人世间是容不下你们了,倒不如成全了你们,去阴间成双成对去。”说完,扬手,手中握着的长矛用力刺下,血肉崩离,应和着景彻那声:“松开!!!!!”百里芜弦终于忍耐不住,惨叫出声,尖利的矛头深深刺入他的臂膀,抓着景彻手地那个臂膀瞬间脱力,手在不得已间松开。百里芜弦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继而看见景彻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朝下落去,洞底蛇群的“嘶嘶”声越发得大,似是欢欣鼓舞的笑声。
然而,景彻的身子并没有就此落下去。
换了另一只手,百里芜弦抓住他的袖子,绸布断裂,咝啦一声,百里芜弦的眼睛红红的,口中喃喃:“不行,你不能死,我不会松手……”
景彻就这么看着百里芜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忽然脑中想起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碧井轩碧沉的茶色,摇一袭白扇,迎风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唇上两撇小胡子多了几分老成,总是笑着,还笑得很无赖,很惹人厌。
翩然轻擦的时光中,从某一刻开始,景彻偶尔会偷偷地想,自己若能早一点认识他,或从来没有认识这个人该有多好。
而现在,看见他红着的眼睛,咬着牙的模样,景彻的心口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疼痛,似乎那长矛不是刺在百里芜弦的肩上,而是刺进了自己的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从始至终,一直是自己要杀的人。
百里芜弦也同样看着景彻,他似乎已经虚脱了,连声音都是那么无力,可是,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这句话,比得过天下最重的承诺。
“啊啊啊!!!!!”
百里芜弦大喊一声,瞳孔收缩着,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抬手,仅仅抓着景彻的衣袖,便将他从洞口瞬间拉出。景彻的手终于碰到了洞口的地面,就这时,他撑住地,双臂用力,一跃而出。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而苗疆王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思考,只来得及再次将长矛举起,对着景彻刺过去,做这最后一搏。
“别杀……”
百里芜弦没有说完,景彻却已经一手抓着长矛的头,拉着苗疆王近身前,另一手一掌拍向苗疆王的面门。沉闷的一声,一缕粘稠的鲜血从苗疆王的头顶流下,他双膝一软,倒地而亡,双目圆瞪,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百里芜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除了重宵之外,知道“驱心”的解药的人,死了。
百里芜弦站不起来了,手也动不了了,从他身上流下的血,沿着洞壁流了下去,被群蛇蠕动着争抢。
景彻朝他走过去,蹲下,然后抱住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抱着。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
时间流逝,悄然无声,直至日暮垂下,晚霞铺迭天空,地上大雁飞过的影子出现了又消失,薄薄的云絮从山地一头飘到山地另一头。
百里芜弦的头枕在景彻的腿上,景彻用袖子帮他把脸上的汗和血擦干净。
百里芜弦抬起一只手摸景彻的脸,都发现自己手上的血沾到了他的脸上,他惶然地去擦,可是血迹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景彻握住他的手,向来漠然的脸上,浮出一层悲戚。
很久以后的一天,百里芜弦在那片红杉林之间,对景彻说:“我爱你,痛彻心扉。”
景彻想,若早知道这句,那日在苗疆生死一线的时候,便该这么说出。
第二十四章
抱着百里芜弦出了千骨寨,两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百里芜弦虚弱到双手都无力地垂着,有的血凝固在身上,有的血还沿着路一路滴下来,土地上,大大小小殷红的血迹漫开来。在出寨子这段路上,苗人们默默地侧目,或让出一条道来,但没有一个人上来拦住他们。
而从始至终,景彻的表情都是那么毫无生色,半边脸被血迹模糊了,像是流下来的血泪一般。
巴镯使劲拨开人群,窜到前面来,看见百里芜弦和景彻后,惊讶地捂住嘴巴,随后又愕然问道:“你们……你们怎么了!”
景彻的脚步顿了顿,他回头看见巴镯,微微低下头,道:“你们的苗疆王,死了,我杀的。”
这次轮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还有人发出倒抽的一口冷气,巴镯愣愣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有的人急忙喊:“你们不能走!”
有的人上前来想抓住景彻的衣袖。
景彻对巴镯说:“我走了,你与阿公好生保重。”说完,转身面对前方,足尖轻点,抱着百里芜弦朝外一跃,衣袂扬起,发丝飞舞,飘然出尘。想要抓住他们的人的手在空中抓了个空,再抬头,景彻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
巴镯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两个人,当以后再听到这两个人的事的时候,总觉得和今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二人从来没有来过苗疆一般,只不过景彻离开的这个身影,在记忆里总是尤为的清晰,平生再也没有忘记。
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一条空阔的大路,不知道通向哪里,四面也没有村庄,唯有初春的青山与绿水交相辉映,河岸边又一片桃花林,花瓣飘零,落在水面上,顺着水流一直飘走,直到不见。景彻抱着百里芜弦,四顾茫然。
百里芜弦微微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景彻轻声说:“不急。”
他费力地举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从腰间抽出那根竹笛,放在嘴边,四指接连按住,复又松开,悠扬的笛声传彻碧空,泠泠如泉水,有桃花瓣落在二人的衣袖上,被暮色里的暖阳照得发亮。
笛声尚未停止,豹螭与良弓便出现了,他们半跪在路边,头垂着。即使看见了百里芜弦身上的伤势,豹螭的表情依然无丝毫变化,若论无欲无情,景彻不及他太多。然而良弓与豹螭却是截然相反,他的眼眶立刻红了,说出话来的时候,也带了些哽塞。
“公子,有何吩咐?”
百里芜弦道:“豹螭,你去备一匹马车,送我们回逸嵋渊。良弓你去请苏念池,不管他在哪儿,都给我绑过来。”
豹螭头也不抬,应得干脆。
良弓却愤恨地看了一眼景彻,问道:“景公子也一同回去吗?”
景彻看着怀里的百里芜弦,有些犹豫,想十里斋的人既然已经来了,那自己在这儿也是徒增尴尬。可是刚想说分道扬镳的时候,被百里芜弦打断了话头。
“他与我们一同回去。”
景彻的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良弓咬住嘴唇,也不说话。
接着,二人齐声应了句“是”,接着未看见其动作,便身影顿失。
景彻暗惊,发现世人说十里斋中高手比比皆是,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百里芜弦与景彻在桃花林中等着豹螭,景彻去河边,把手帕浸湿,回来为百里芜弦把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擦去,接着又撕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肩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百里芜弦躺在草地上,新长出的嫩草比毯子还舒服。他从景彻手中拿过手帕,擦着景彻的脸,笑道:“你的脸给我弄得跟花猫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擦一下。”
景彻的脸倏然一红,只感觉到清清凉凉的帕子在脸上细细拂过,从眼角,到鼻子,到脸颊,到唇边,到下巴。
看着景彻有些拘束的样子,百里芜弦像是忘了身上的伤痛,灿然一笑:“小景真是不管怎样都好看。”
默然半晌,景彻握住百里芜弦的手,手指冰凉,他轻声说:“以后别做傻事了。”
百里芜弦摇头不语,笑意如常。
踌躇了会儿,景彻又道:“道谢的话我说不出,你明白就好。”
百里芜弦玩笑道:“道谢是不必了,你亲我一下就好。”
景彻不语,两颊上依旧是浅浅的红,也不知是否是被晚霞映的,神情也有些迷蒙似的。百里芜弦就这么看着景彻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越来越近,然后柔软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相碰,景彻的眸子又缓缓地阖上了。
百里芜弦欣喜之余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感动。
这是景彻第一次主动吻他。
景彻的舌头,在百里芜弦的唇瓣上轻轻舔了一下,似是羞赧的试探。
百里芜弦按住景彻的后脑勺,扬起下颌,主动伸出舌头,与他互相纠缠着。景彻也伸手抱住百里芜弦,抱得很紧,彼此间交换着呼吸,只觉得喘不过来气,温度越来越高。
豹螭本不想打扰这二人的,无奈身后马儿好像是等得不耐烦了,高高一声嘶鸣,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空中劈开来一道,将二人分开。
景彻的脸,滚烫。
更为神奇的是,百里芜弦的脸,也红得如煮熟了的蟹壳。
豹螭咳了一声,别开眼睛问道:“公子,可否启程了。”
三个人各望着不同的地方,百里芜弦也咳了几声,说:“可以可以了。”
十里斋的人都行事果断,决不拖泥带水,景彻从回程这件事上体会得十分充分。
自己赶了大约半个月的路,豹螭驾马的速度将这段路程直接缩短为五天,景彻只觉得窗外的景色飞速而过,有时候甚至有错觉以为轮子都快要飞起来,但是并没有什么颠簸欲呕的感觉。而且跑得这么快,这匹马也竟然连口白沫都没吐,景彻不禁觉得,十里斋连一匹马都是稀罕物。
更为神奇的是,待回到了十里斋,苏念池已经被良弓请来,在那儿候着了。
良弓有些请功似的说:“公子,回来的时候有两个松城派的小喽啰找麻烦,我看得烦心,就顺便把松城派给挑了。”
效率,这就是效率。
毕竟治伤要紧,百里芜弦很快遣散众人,房间里只留下他和苏念池,苏念池啧啧两声,挽起袖子来:“真后悔没看到你被人揍的样子。”
百里芜弦因为腰部受伤,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却还是摆出和以往无二的笑容,慵懒得像只夏日里的白猫:“你这次没有看到的确可惜,以后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大。”苏念池一面不屑道,一面让他趴过来,手指沿着他的后脖子一路摸下来,直到尾椎骨。
百里芜弦道:“小池,没想到你挺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