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芜弦先反应了过来,问道:“那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弟子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景彻,“只说一定要见着景公子,说是急事。”
景彻收了剑,扯过百里芜弦的袖子,道:“那便过去看看吧。”
百里芜弦点了点头,跟着景彻迈开步子,这人的到访,让他莫名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安,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件好事。
见到那人的时候景彻吃了一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那人将头发往脸两边一撩,沾满尘土的脸一皱,当即哭喊了出来:“少主……”
“鸣羽?”景彻试探着喊道。
那人使劲点了点头:“是我,是鸣羽啊,少主。”
鸣羽是狄苑常常带在身边的筑云庄的一名弟子,为人老实可爱,景彻以前也挺喜欢这孩子的。这时候看着他这个样子,景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鸣羽抬起袖子一抹眼角,道:“少主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景彻听得茫然,心里却陡然一紧,不由也着急起来,声音沉沉地问道:“你快说,到底什么事?”
鸣羽哭得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狄师兄,他想……他想谋夺庄主之位,暗杀庄主未遂,现在被抓了起来,庄主说……说要杀了他。”
景彻差不多是晕晕乎乎地听他说完这些话的,听到这里,一股怒气猛然窜了上来,他上前一步,揪住鸣羽的衣领,问道:“怎么可能!你是不是骗我,既然狄苑被抓了,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为了重宵让我回去,叫你用这些话来骗我!是不是!”
百里芜弦见状,急忙上来安抚景彻,叫他别动怒。
鸣羽满脸都是泪痕,咬了咬牙,他道:“不敢欺瞒少主,的确是庄主叫我来告诉你这些的,只不过,狄师兄暗杀一事确实是真的,庄主说,少主再不回去,怕是就看不到狄师兄最后一面了。”
景彻脑子一懵,松开了揪住鸣羽领口的手,闭上眼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目光斩钉截铁:“好,我与你回去。”
“你等下,”百里芜弦忽然拉住景彻的手,轻声问道,“这么急吗?”
景彻这才想到百里芜弦还站在自己的身旁,一时间心中涌上些歉意,反手捏了捏对方,他道:“我去去就回。”
百里芜弦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多加挽留,点了点头后,道:“行,那我差人帮你准备行李。”
走的时候天将暗未暗,百里芜弦担心景彻着急赶路,便牵了两匹十里斋里最好的马给他们。百里芜弦还送了他一件狐裘大袄,白色的狐裘,茸茸的毛紧紧围住景彻的脖子,衬得他的脸越加白净。百里芜弦一面为他系脖子上的绳扣,一面叮嘱他路上小心,温言软语,道:“景彻,外边天冷。”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开始飘落细雪,落在衣服上,久久未融,景彻道:“你穿得少,快回屋里待着吧,别担心我。”
百里芜弦继续说:“我并非怀疑你的武功,只不过重宵这个人,实在难摸清,记得凡事做好几手打算。”
景彻心中淌过一阵暖意,又说了几句叫百里芜弦放心,这才牵绳上马,坐稳后回身看了一眼对方,和逸嵋渊的冷杉。
马儿在雪地里来回地踏着,沙沙的声音,惊飞了在树枝上栖息的鹧鸪鸟。
“驾!”景彻终于回过身来,微微俯着身子,喝了一声,马儿马蹄扬起,飞奔了出去。
一路狂驰,很少休息,看着身侧的景色飞擦而过,景彻总是能想起他,狄苑和重宵三人一起长大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日子简单得过了头,每日除了一起练功,一起游戏,一起想着办法偷懒……就没有什么事了,还有,那时候,自己还偷偷喜欢着重宵……
时光荏苒,他们一路上丢弃了太多东西,以至于现在自己都变得不敢直视自己。
这几日来,鸣羽一直跟在景彻身旁,每一次似乎都想问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而差不多快到了筑云庄的时候,鸣羽才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少主,你与那百里芜弦,是什么关系?”
景彻琥珀色的眼睛淡淡扫过鸣羽,叫他吓得立刻捂住嘴,摇头道:“没有,鸣羽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问……”
“没事。”
景彻收回目光,从容说道。
鸣羽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景彻又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让对方听了个真切。
景彻说:“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鸣羽没有说话,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景彻冷哼一声:“你必然认为,很龌龊,对么?”
“没有,”鸣羽抬起头来,慌忙摇着手解释,大冬天的快要急出一身汗来,“真的没有,少主喜欢就好,鸣羽,鸣羽为少主高兴。”
景彻诧异:“为何高兴?”
“我看,那百里芜弦对少主很好,至少从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我娘说了,看一个人是否真诚就是要看他的眼睛。”
遥望青山远黛,景彻的脸上拂过一层柔色:“是么……”
鸣羽看着景彻的侧脸有些发呆,他曾记得狄苑说过,狄苑一生所见之人中,未曾有一人容貌俊美可超过景彻的,今日看来,的确如此。
回到了筑云庄,下人与弟子们看景彻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景彻目不斜视,脚步匆匆,直接往重宵的住处走去,谁知才走了一半,便在回廊处遇见了他。
重宵看见了景彻,脚步一滞,目光沉了沉,接着很快又恢复了自若,朝他走了过去,挑了挑眉,笑得阴森。他说:“你回来的正好,正要行刑了。”
第三十四章
半年不见,重宵没有怎么变,但是景彻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好像老了一些,可是“老”这个字,用在重宵的身上,他又不禁觉得荒诞起来。再仔细一看,变化的不是样貌,而是重宵眉宇间的那抹戾气,越来越重。
景彻的声音有些抖,他问:“行什么刑?”
重宵笑了笑:“鸣羽没和你说么?”
景彻皱了皱眉:“他说,他说狄苑他……你……”
重宵在笑的同时闭了下眼睛,然后是一副“当然了”的表情:“不错啊,狄苑要杀我,他当然该死,难不成你这次回来是想救他的?”
脑子里轰一下炸开,景彻瞬间忘了重宵以前对他做的事情,情急之下,伸手便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袖子,道:“师兄,这么多年师兄弟,无论怎么样,这次饶了他,废了他武功也好,废了胳膊手脚也好,只求你别杀了他。”
是啊,这么多年师兄弟,感情早已应该是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了,却因时光作弄,变成了这么一个分崩离析,你虞我诈局面。
重宵低下头,揉了揉眉心,似有些疲累:“你还不懂么,若要我饶了他性命,定也是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且问问狄苑,他可愿意?”
景彻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寒,呐呐无言良久,却听见重宵轻声的一句赞叹,叹气一般:“衣服很好看。”
衣服很好看。
说出来的时候,像是带了些感情,却也像是失去了些感情。
说完,重宵便擦过景彻的身旁,头也不回地朝山庄的后院走去,脚步一如既往得决绝。
冬风吹得萧瑟,刮在脸上暗暗作疼。
景彻恍然片刻,反应过来之后,眼中渐渐转为暗沉,接着猛然转身,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一片空阔场地,是原来弟子们练武的地方,每个角落一株苍松,现在依然是碧绿碧绿的。在树枝长得有如五指托起的地方,还有一些未化干净的雪迹,有时候被风轻轻一带,就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
关于筑云庄,虽是很久未回,但是记忆依旧,那份亲切的熟悉感,是怎么也抹杀不掉的。
跟着重宵来到后院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很多弟子,景彻随着他走上高台,一眼便看见后院中央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的狄苑,从头到脚,一身的伤痕血迹,头发也被血粘在了一起,纠缠成一股一股的。此时,狄苑也看见了景彻,这次他的眼神不再像上一次一般模糊,而是清清楚楚地让景彻看清,这个眼神里,包含了多少鄙夷。
景彻看见狄苑后就再也挪动不了步子,他上前一步,失声喊出:“狄苑!”
一阵风起,狄苑“呸”一声吐出吹进嘴巴里的头发,还连着一口血沫,也不理景彻,却冲重宵大声喊道:“喂,若要杀老子,便早些动手,把老子绑在这里腰酸背疼!”
重宵嘴角轻扬,然后扬起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闻声,从围观的弟子中很快跑出来几位,怀里抱着一大捧干草垛,堆在狄苑的脚下,回去了一批之后,又上来了一批,干草越堆越多,直到把狄苑的脚踝都埋住,最后又架上来四根粗壮的树枝,一是用来引火,而是防止这些干草被风吹散。
然后,草垛的四面站了四个手执火把的弟子。
景彻看得心惊,就连狄苑的脸色都微变。
重宵这是要……这是要活活烧死他!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快把他放开!绝对不行!”景彻眼睛瞪大,一面喊出来,一面就要从台子上跃下去,可才跨出一步,手腕便被重宵紧紧捏住。
“你想去救他?”
重宵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景彻回过身子来,目光急切:“你放了他,行么!当我求你!”说完,双膝一软,便作势想要跪下。
谁知,重宵没有让他跪下去,而是手指在他腰间一点,景彻立刻感觉到半边身子一麻,继而竟是连半步都挪动不了了。身边走来两名灰衣弟子钳制住了他的身子,他惊恐地看着重宵,难以置信般地缓缓摇了两下头。
重宵道:“别跪,我受不起。”
狄苑将高台上的场景看得清楚,此时也恢复了镇定,不由大笑道:“景彻啊,你竟然要为我跪这个人,我狄苑一生,也算值了!哈哈哈哈!”
风像是直直地吹进了眼睛里,景彻眼中一热,转而对重宵道:“师兄,十多年了,我们做了十多年的师兄弟,又为你出生入死卖了多少年的命,今日,你当真要做得如此决绝!”
重宵亦是笑,笑得几许悲凉,他指着景彻道:“你竟也有脸说这句话,与我做了十多年师兄弟的人,一个背叛于我!”他又指向狄苑,“一个暗杀于我!你现在却说,是我做得如此决绝!”
景彻刚欲反驳,却又听狄苑喊道:“景彻!你没有出息!你居然求他,还想要跪他,你这一生注定了不会有作为!”
高台上的二人,停下了动作,此时都望向狄苑,一人面色苍白,一人眼神阴鹜。
狄苑冷哼了一声,喊道:“景彻,筑云庄本是你的,你却因为私情,将庄主之位拱手让人!后来,我曾想过,劝重宵结婚,使你对他由爱生恨,我再借助你的力量,将重宵推下马,谁知你又是那么不争气,竟又喜欢上那十里斋的瞻玉公子,弄得连筑云庄也不要了!景彻,重宵曾说,心有所绊,难成大事!你啊!执迷不悟!难成大事!”说到最后,狄苑已带上哭腔一般的声音,在嗓子里混着漏空的风声,在整个后院阴霾的天空里幽幽回响着。
景彻怔住,风卷起发丝,散在额前。
恍惚间再回想往事,竟不禁觉得就像是一场玩笑,一场梦,禁不起现实的碰触,如今狄苑将一切道出,究竟有多少东西碎了,景彻不知道。记得在十里斋的那半年里,有一天自己去问百里芜弦,问他为何喜欢上自己。他说,我知晓太多江湖上的秘密,便也见过许多种嘴脸,他们有的虚伪,有的市侩,笑里藏刀的数不胜数,可是你不会假装,外冷心热,没有过多的贪念,你就是你,如此而已。
这个时候,重宵突然捏住了景彻的下颌,逼他直视自己,说道:“景彻,现在有一个可以救他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狄苑就可以不死,我也不会折磨他。”
景彻微微眯起眼睛:“你说。”
“逸嵋渊的地形甚是复杂,你在十里斋住了半年,必定知道其中机巧,告诉我,我就不杀他!”
景彻的手脚发凉,他咬牙:“重宵,你这是逼我!”
重宵笑得猖狂:“不错,我是在逼你。”
景彻心脏微缩,抽搐得有些疼痛,但是这个条件,他本就不打算多做考虑,只因多考虑一分,愧疚感就多折磨他一刻。许久过去了,他看着重宵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火光在重宵的瞳孔中闪烁着,听到这个结果,他眉心一拧,道:“好。”说完,手臂高高一扬,高台下的弟子得令,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草垛里,干草刹那被点燃,霎时间,火光冲天,白烟四起,狄苑的身影被埋在火光之中,看不见一分一毫。
“不!!!!!!!”
景彻心口欲裂,凄呼出声,只觉得那火扑来的热浪几乎要把自己烫伤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他瞬间冲破了穴道,双腿一下子恢复了意识,他简单两下便将身旁拉住自己的灰衣弟子打到,接着跃下高台,朝狄苑冲了过去。
“咳咳,景彻!你别过来!”狄苑在火光中对他喊道。
“水!水!都来灭火!都来灭火!”景彻踉踉跄跄地朝那火堆扑过去,对周围的弟子们喊道。
然而,只有一群弟子上来拦住了他,皆都喊道:“少主,你不能过去!”其余的人,无动于衷。
重宵也跃下了高台,伸手抓住了景彻的手臂,沉声道:“危险,别过去。”
“滚!”景彻甩开手臂,对重宵骂道。
“哈哈哈!”火舌高高撩起,已不见狄苑,可艰难的笑声还是从其中传来,“筑云庄,必毁在重宵手中!必毁在重宵手中!”
重宵的脸上映着火光,一言不发。
狄苑又喊:“景彻,你记着,老庄主生前曾要我转达给你一句话,是我鬼迷了心窍,一直没有告诉你,只因当年老庄主之死,罪责有部分在我。他要我告诉你,角音拨半粼,杳无见天日。”
景彻靠不过去,热气将他狐裘大袄上的毛皮烤得根根蜷起,洁白也变作焦黑。他只能这样,站在火光外边,任脸上再灼痛也无法后退一步,一边是火光冲天,一边是寒气逼人,冷热交替之间,景彻嘴唇轻颤,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将那个人一点点吞噬掉。
明知道无法忍受这样的生离死别,景彻还是移不开目光,整个人像定住了一样,只能这样看着。
“角音拨半粼,杳无见天日!你记住!”
这是狄苑在临死前,喊出的最后一声。
干草噼里啪啦燃烧着,白烟之中,渐渐腾起一股黑烟,然后,再没有一点声音,天地万物,安静得诡异。
重宵忽然大笑出声,接着又猛烈地咳嗽,眼泪被烟尘呛了出来。
这火光,这般的火光,可不就像是,漫天的流霞万顷!
“啪!”
狄苑的一掌拍在景彻身前的案几上,景彻扶着毛笔的手一抖,那大大的“让”字的最后一笔直接画出了纸外。
景彻也不恼,抬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狄苑:“师兄,什么事?”
“景彻啊,庄主睡午觉去了,我们出去玩吧。”
“啊?”
“啊什么呀,重宵都答应了,你不天天都跟在重宵的屁股后面么,小跟屁虫!”狄苑的手在景彻的头发上使劲揉了揉,又道,“多出去走走才能长个子,你看看你。”
景彻眉头一皱,像极了庄主生气时候的样子:“爹说我还没到长个子的年龄呢。”
“好啦好啦,随你怎么说,一句话,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