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彻眉头一皱,像极了庄主生气时候的样子:“爹说我还没到长个子的年龄呢。”
“好啦好啦,随你怎么说,一句话,走不走?”
景彻回头一看,只见重宵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狄苑,这才点了点头。
狄苑大笑了一声,笑完又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动静太大了,急忙捂住嘴巴,与景彻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到了重宵身边,狄苑用肩膀撞了一下他,下巴一扬,笑得颇得意。
他们俩的如意算盘是,既然庄主的儿子都一起出来玩了,到时候若被抓住,也就有了挡箭牌了。
“喂,”狄苑把手臂架在景彻的肩膀上,说,“景彻,你以后当了庄主,可别忘了我们师兄弟啊,我和重宵当你的左右手吧。”
景彻摸摸脑袋:“别乱说,什么我当庄主,还早着呢。”
“你就说好不好吧,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景彻拿不定主意似的侧过头又看了眼重宵,然而重宵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的剪影,高挺的鼻梁,英俊极了。景彻心中猛然一跳,然后垂下头来,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狄苑“哈哈”笑出来,然后忽然把景彻背了起来,沿着蓁香湖便开始跑:“小家伙儿,你该多吃点儿,这么矮,这么瘦!”
“我不矮!”景彻辩驳道,但过了会儿,还是跟着狄苑笑了起来,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重宵,此时也都露出了一丝属于少年的顽皮笑容。
那时候,时光未移,一切,尚还青葱。
第三十五章
埋下狄苑骨灰的那天,天是阴霾的,还起了很大的风,吹的四面的苍松翠柏哗哗作响,可是在这北国的冬天,又有哪一日没有这样的大风呢?群燕辞归,四周一片荒凉之景,抬眼间望见远处雪山,千年未消的积雪,让人冷到了骨头里。
然而,真正浸凉景彻心骨的,并非是这寒风,而是他从狄苑的口中,知道了父亲的去世,原来另有他因。
忽觉恐惧,过去的这二十年来,许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他已经不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或者自己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景彻料想狄苑在那最后关头是不会骗自己的,只是“角音拨半粼,杳无见天日”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暗指了什么事,还是什么地方,还是什么人,都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句话中间包含的东西,是不能被重宵知道的,既不能被他知道,那么必定与他有关。
景彻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之久,半步不移,庄中人只当他伤心过度,也不去打扰。但后来看见每日房中的油灯长明至天亮,才将此事禀报了重宵,重宵凝眉,半天不语。
第四日的清晨,景彻的房门终于打开,他刚刚跨出房门一步,便有两名灰衣弟子跟了上来,亦步亦趋,一直走到了蓁香湖畔,那两人还是一言不发的跟着。景彻不喜,忽然回头怒道:“回去,不许跟着我。”
其中一人应道:“庄主吩咐了,少主是客人,要尽心尽力照料着。”
既是少主,又是客人,如此矛盾的关系集于景彻一身,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荒诞。
“我命令你们离开。”
那两人垂首,表情恭谨:“除非少主杀了我们。”
景彻沉下目光来,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扫了扫,似是在做打算。过了会儿,只听他道:“那好,成全你们。”说完,眼见他只好像移了一步,可身影却幻影一般站在了这二人的身后,接着他们被击中了后颈,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便软软倒下,景彻掌握好了手劲,他们不过是昏了过去,于性命并无大碍。
四周张望一眼,这一幕并无人看到,景彻将这二人拖至湖畔树林之中,然后迅速离开。
在房里闭门不出的那三日,景彻不敢说已经知晓了狄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是,至少有了些头绪,他有一个荒谬的猜想,可是与那句话却又完全应和得上,只是不能确定,必须要前去一探。
所以,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特别是重宵。
其实,“角音拨半粼”这五个字,景彻一开始总不能理解,因为这句话仅仅是从狄苑口中听来,而每个音到底对应的是什么字,他并不知道,以至于到现在,他做的猜想里,这五个字也是模模糊糊地拼凑出来的。
一面注意着身后,景彻一面加快了脚步。
符合“角音”的地方,只有那里。
蓁香湖畔有一间并不大的屋子,是景延的琴室,如今已荒废多年。景延本人是并不会弹琴的,然而景彻的母亲早些年却因为弹得一手好琴而闻名于世。说起来,景彻母亲王氏的经历,倒也相颇为传奇,王氏因幼年贪玩,患了极严重的雪盲症,几乎与瞎了无异,然而她在在音律上的造诣却日渐趋深,最终一曲成名。王氏的样貌,据世人传闻,和从景延口中所知,是很美的,哪怕是一双盲眼,也不失灵动。王氏在生下景彻两年后死去,所以后来景彻得知母亲已死之时,并无悲恸。
打开了门,景彻警觉地看着周围,然后退进门内,又立刻将门带上。
一转头,一股灰尘就扑面而来,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可以看见浮尘在光束里上下游动着。景彻掩着口鼻,不停挥着袖子把灰尘拨开,阳光照得室内还是很明亮的,可以看见,虽然所有东西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墙角也结了蜘蛛网,但是所有东西都保存完好,没有损坏。
靠着墙的是一个榧木柜子,柜子里摆满了与音律有关的书卷,柜子前是一张古琴,破败至此,却依然是端然静好的样子。恍若幻觉一般,景彻耳边仿佛听到了悠扬的琴声,他也是第一次有了与母亲靠得如此近的感觉,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微微酸涩。
不过酸楚的感觉只停留了一会儿,景彻明白寻找父亲要留给自己的东西重要,他走到柜子前,将那些书一本一本抽出来,掸了掸灰便一页页翻过去,以为那个东西就夹在书页之间。然而每一本都翻过去了,满目除了宫商角徵羽和呛入口鼻的灰尘,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放心,以为是自己看漏了,又翻了一遍。
可是,依然是毫无所获。
将书又放了回去,景彻闭上眼,静静回想。
不,不对,不能光想着“角音”,还有那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杳无见天日”?
杳无见天日,杳无见天日……
景彻猛然睁眼,“角音”,和“杳无见天日”,说的难道是……
他回过身,看见身前的这一方古琴,忽然蹲了下去,想看看它的背面有什么,无奈这样看还是会有死角,景彻只好将它抱了起来,然后翻了一个面,重新再琴架上摆好。琴弦在碰到琴架的一瞬间,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惊得景彻心猛地一跳,几乎都拿不稳手上的东西了。
然而,景彻本以为自己这回想的一定是对的,无奈,将琴翻过来之后,琴底,还是空空如也,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景彻心中大惑,难道根本不是“角音拨半粼”这五个字,还是这五个字有其他的解?
在古琴前坐下,景彻有些颓然,抬头看着照射进来的阳光,刺目得疼。
景彻刚想伸出手挡住太阳,动作却停住了,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像是少了什么的样子,对,的确,肯定是少了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角音拨半粼,杳无见天日……”
他一个字一个字念过来。
“角音”,乃指琴室中的古琴,“拨半粼”指的是蓁香湖畔,“杳无见天日”指的是常年接受不到阳光照射的地方。
可是,还少了什么呢,不然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角音……拨半粼,拨半粼……”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不经意间地闪过,像一道光,让景彻突然站了起来,眼睛睁大。
对啊!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
他再次将古琴抱起,抱到窗户下面,阳光照射到古琴的琴底,就像是用洒了金的墨水写字一样,景彻看见,琴底出现了一排排字,是刻上去的,因为刻的功力极到好处,所以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几乎看不见这个刻痕。
如此机巧。
母亲当年得了雪盲症,自然是看不见文字,阅读的时候,都是靠用手去摸刻下的字,父亲留给自己“波半粼”这三个字,不光光是指蓁香湖,更是指阳光,要将“杳无见天日”的地方放在阳光下,才能看见他留下的东西。
景彻心中一舒,想还好今日有阳光,倘若是一个阴天,自己万万发现不了这个,说不定回去越想越离谱,偏离真相也越来越远。
发现了就好,景彻开始细细地阅读琴底刻下的字迹,只看见了开头“吾儿景彻”四字,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吾儿景彻:
汝见此书,吾应已去,尘世繁杂,天上净土,吾之所向,故勿复思念。
然诚有一事,蜷蜷于心,久不能置,特诫吾儿。回首往事,已然数年之久,彼时吾为恶人所欺,误杀好人,后内心实为愧惭,故将此人孤儿抱回抚养,收为弟子,乃吾门下弟子第一人。书至此处,想汝已知此弟子孰为。重宵十岁生辰,吾不忍再诓瞒于他,遂将旧事和盘托出,然是时重宵貌似释怀,其异动在背,吾虽有所察,亦因愧念作祟,未有所为。
竖子重宵,豺狼之心,若留其于庄中,必构患无穷。吾知重宵异心,若吾死因不明,亦疑重宵所为。汝毕此书,必行汝庄主之力,除重宵,扶山庄。
景彻吾儿,汝已成人,吾心甚慰,江湖险恶,人心重重,汝心思纯良,一切,万望小心,吾若有灵,必荫于汝。
看完景延的留书,景彻的心里像是被人一锤击中,疼痛异常。
阳光依旧明媚,景彻却一丝暖意也感觉不到,他愣愣地坐在原地,他此时方才知道,自己背离了父亲“除重宵,扶山庄”的嘱托有多远,他甚至将山庄交给了这个可能是自己杀父仇人的人,这一切,都太过讽刺了。
而现在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
夺回山庄,还是什么都不管,就这样任重宵实现他的野心?
景彻将脸埋在手掌中间,沉闷地呼吸,这个时候,他无法抑制地思念百里芜弦,他想,如果百里芜弦在的话,一定知道该怎么做,而不会像他这样手足无措。
对,他要回去找他,只有百里芜弦,才能帮到自己。
第三十六章
回到了藏着那两名弟子的地方,发现他们都还在,而且都没有醒来。景彻分别拍拍他们的脸把他们叫醒,然后看着他们一脸惊恐地站起来,这才拍了拍袖子也站了起来,往山庄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淡淡说道:“给我备马。”
恍惚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问道:“少主是要出去么?”
景彻眸子的颜色清清冷冷,道:“不关你事。”
那弟子道:“且等我们通报庄主,才能为少主备马。”
“没必要。”
“这……”那人不敢答应,只道,“庄主吩咐的……”
景彻听得不耐烦,猛然回身扼住说话这人的脖子,将他的话截在了喉咙口,然后对吓呆了的另一人沉声道:“听到没有,给我备马,敢告诉重宵,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那人吓得腿一软,抬脚想跑却跌了一个趔趄,他不敢看景彻的眼神,只是连忙应道:“是,是,这就去。”
等了片刻,那人很快便牵着景彻来时骑的马回来了,景彻一摸身上,大约还有一些银两,应该是够了,便什么东西也不带,立即翻身上马,一记狠鞭拍下,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向庄外冲了出去。
重宵站在推开窗子,看着景彻离去,目光和渐渐暗沉下去的日光一样,深不见底,他对身侧人低声道:“跟上去。”
那人屈膝一跪,应道:“是。”
或许是因为看见了父亲的留书,心中烦躁异常,景彻驱马的速度一刻都没有减慢下来过,他只盼越快看见百里芜弦越好。有时候他想,自己这样奔走于两地,竟是从未安定下来过,无法料及的事情一波接一波,倒还不如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一路奔波,心无旁骛,可是夜里却总也睡不好,有时他会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父亲的话反复出现在脑海里。
父亲的确是突然暴毙,那天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却坐着身亡了,仵作说了,是练功不当,误入歧途,血脉逆行导致的。不过,景彻却有一处疑虑,他从来不曾听他人说过重宵的这段身世,但按留书上所说,重宵十岁那年便已经知道了,一个正常人听到自己的身世,况且还是从自己的杀父仇人的口中得知,不可能无一点惊讶,也不可能那么快释怀,除非,这人城府极深,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化。如此说来,重宵是有嫌疑。
然而,景彻不希望是他。
师兄弟的情谊已断,他不想再和重宵成为仇人。
行路一个月,钱财也花的差不多了,才终于又回到了扬州。进了城门,看见了瘦西湖,和湖畔的枯枝垂柳,虽是冬日,安逸的景色也让景彻心中安定下来许多。
牵着马寻到客栈,景彻解开钱袋,将最后的一些银两倒在手心,数了一下,仅仅只够住一夜的,好在第二日便能赶回十里斋了,但愿明日路上别再出什么叉子。这个时候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抖落,迎了上来,笑脸迎客:“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姓景?”
景彻一愣,还以为又遇到了罗衣假扮的小二了,侧过头一看,才知道不是,便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是,怎么了?”
小二帮着牵过马,道:“客官,有一位公子在天字一号房等了你许久了,这几天小的我逢客就问是不是姓景,好在今天终于等到了。”说完,他顺气似的抚了抚胸口。
“公子?”景彻皱眉,“哪位公子,姓什么?”
小二抓了抓后脑勺,道:“小的也不知道,只不过长了两撇小胡子,像个说书先生似的。”
两撇小胡子?
景彻心中一紧,急忙问道:“在天字一号房?”
小二点点头:“对。”
景彻把手中的银两一把全塞给了这个小二,道:“你带我过去。”
小二喜笑颜开地接住,笑得眼纹都挤了出来,然后便往客栈内走,道:“好嘞,客官您跟我这边儿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二道:“那位公子就在里面,客官您请。”说完后,便识相地离开了。景彻跨入门内,回身又把门带上,这才在房间内四处看了看,结果却不禁疑惑起来,那小二明明说人就在房内,怎么这时却什么人影都瞧不到。
他又走到窗口,撑起窗户朝外边望了一眼,夜色静谧,没什么嘈杂声,客栈前方是大路,小商小贩都已经收拾摊子回家了,客栈后面是瘦西湖。
然而,就在这时。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开了窗子,轻轻传来了一阵风声。
桌子上的烛火霎时被吹灭了,四周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这风来得古怪。
景彻的神经像是被谁拉扯了一下,忽然间就戒备起来,手指间立刻备好了银针,耳朵也在捕捉这黑暗里一丝一毫的响动。
“谁?”他喝问道。
“我。”身后被人毫无预兆地抱住,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到让景彻原本紧绷的心都快化成一泓春水,可心跳依然如擂鼓,显得景彻在这方面青涩极了。
“你……”景彻想说话,却发现连声音都有些抖,“你在这里做什么?”
百里芜弦扶着景彻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