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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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蒹葭-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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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了吧。”景彻说,不加修饰,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良弓没有睁开眼睛,事实已经清楚地摆放在他的面前,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缝里溢出,他咬住颤抖的下唇,眼泪沾湿了大片睫毛。
  这是良弓,在进入十里斋时候,第一次落泪。
  “他是个好姐姐。”
  景彻的手按在了良弓的肩膀上,轻声道。
  “我知道。”
  像是想了很久,就在景彻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良弓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景彻垂头看着他,只听良弓犹豫着开口,嗓音喑哑。“我本不该说,”停了一下,又道,“公子他,就在那边的凉亭里散心,你去看看他吧。”
  景彻目光澄净,脸上即使沾染上了斑驳血迹,却让人感觉依然如清水般不可亵渎,他轻轻一眨眼,当是“知道了”的意思。良弓的手不自觉地落下,看着景彻朝凉亭那处走去,挫败感铺天盖地地涌来,怔然片刻后,似是有些失神地自嘲起来。
  效忠尽心这么多年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某次不经意的相遇,回眸,对视,唇角一勾,便勾住了相许一生的希冀。
  晚霞薄暮,将尽未尽的日光,将逸嵋渊描摹得如画一般。
  还没有走近那处凉亭,便看见百里芜弦月白色衣衫的剪影,淡淡的暮光,从容而温和。他坐在凉亭中央的石桌旁,手中捏着一杯茶盏,在指间来回转动着。
  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沉淀,景彻站在他身后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求的是一个原因,可是走过去,走到百里芜弦的面前的时候,自己该问什么,该做什么?
  景彻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他的身前,像是想稳定一下情绪,却还是没有能忍住,怒意一下子在心底冲上来,他倏然间挥手,把百里芜弦手中的茶盏打落在地。手中空了,耳边闻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百里芜弦仰头略带惊愕地看了景彻一眼,此时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他揪了起来,景彻扬起了拳头。
  然而,惊愕一瞬间闪过,百里芜弦脸上留下的是肆无忌惮的,浅浅的笑意,让景彻下不去手。
  百里芜弦脸上的笑容呈现着莫名的味道,虽是笑着的,翘起的唇角形状优美,语气却漠然得很:“你还来做什么,豹螭和良弓他们没有对你说清楚么?”
  这样淡漠的语气,仿佛在什么时候听过,熟悉得似乎是要将什么记忆从景彻的脑海中生生拉扯出来。一道白光闪过,什么东西在眼前呈现,记忆里这个场景时光昏黄,却如同一道清流纾解了景彻心中的郁结,让他竟恍然也是一笑,缓缓松开了手,同时放下了扬起的拳头,点点头,道:“说清楚了,也听清楚了。”
  曾记得约是一年前的时候,面目模糊的某人,唇角挂着这样慵懒的微笑,和今日一模一样的调侃态度,那个时候,这个人说——抱歉,我并非断袖。
  可后来,事实又是如何?
  一步一步,慢慢逼近对方的脸,景彻问道:“我只问你,刚刚那枚石子是不是你掷出去的?”
  双手交叉,抱着手臂,百里芜弦不屑似的冷哼一声:“怎么,要为重宵报仇?”
  景彻扬了扬眉毛,凝视着百里芜弦的眼睛,问道:“是又如何?”
  百里芜弦哑然失笑,朝后退了一步,张开手臂,似是毫不在意,他笑道:“那好,你动手吧。”
  景彻想,若是以往,百里芜弦这样张开双臂,会是一个可以汲取温暖的拥抱,谁知到了今日,却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百里芜弦的眼睛里,有水纹一样的光芒,就像是逸嵋渊里清浅的积水。很久之前,在虚回谷外的小村庄里,景彻对百里芜弦的第一次心动,便是那晚他这双眸子里流转着的皎皎月光,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不论面临美景,还是生死,他的目光总是那样不羁,藏着蔑视天下的傲然。
  还有那大漠的夜景,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允诺,时至今日,还是未能实现。
  “百里芜弦,我恨你。”
  百里芜弦并没有说话。
  “可是,”景彻唇边,绽出浅浅一抹轻笑来,乍一看,倒是像跟百里芜弦学的,他道,“我爱你,比恨多一点,只要多这么一点,就足够我为你耗尽一生。”
  百里芜弦脸上的笑容默默隐去了,他的睫毛轻颤。
  “百里芜弦,三个秘密,我还欠你一个,你要不要听?”景彻的手,缓缓地抚上了百里芜弦的胸口,扯住他的衣襟,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既然一切,本来就是从三个秘密开始的,现在,就让最后一个秘密做结尾。
  “第三个秘密是……”景彻的声音轻飘飘的,徘徊在百里芜弦的耳畔。但是,他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已经垂下了头,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将他的话堵住,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间来回交换,百里芜弦揽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前一贴,反身将他按在了凉亭的承梁木柱上。
  景彻的眼睛,微微迷离地睁着,唇齿间回应着百里芜弦。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说了。
  第三个秘密……
  第三个秘密……
  江湖杀手刺梅,爱上了江湖百晓生,百里芜弦。

  完结章(主线)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旧时模样,逸嵋渊里安静的浮云,轻易地就卷走了将近四个月的时光。似有浅浅的日光,从云朵的间隙中穿插而过,直投入复道间的积水底部,映照着沉底的鹅卵石,有鱼仔在石底的青苔上浅浅啄着。
  筑云庄回去之后换了庄主,至于是谁,景彻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将罗衣下葬之后,十里斋重整斋内,百里芜弦渐渐开始不过问斋中事物,大小事情都交由豹螭去打理。有人说,百里芜弦不想当这个斋主了,也有人反驳,说公子年轻得很,怎么会不想当了,说不定,只是这段时间过于劳累罢了。
  百里芜弦的确是累了,这四个月来,他越来越嗜睡,醒来之后,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清醒,同时也意外地长久沉默起来。有时候,他会扶着额头,问景彻,今天是几月几日,什么时辰了。
  可是,缓慢流逝的时光依旧美好,安逸,祥和。烟寰雨霏,春日渐暖,本该到来的梅雨季节,意外地姗姗来迟了。
  时而,二人在树林间小憩,一曲《风间白露》,抑或是一曲《蒹葭》,与轻啼鸣翠,相互应和着。
  后来,百里芜弦隔那么几日,总是要把自己关在房里,叫人备好了纸砚,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有时候一写就是一夜。第二天早晨推开房门,屋里传来浓浓的烧过的烟火味,只见桌边的火盆里只剩下一撮黑色的粉末,被风一吹,扬起,继而下坠。
  景彻也发现,百里芜弦本来是神采熠熠的双眼里,渐渐透露出一种迷茫,时而正与他说着话,他便会皱起眉头,看着景彻,目光里夹杂着几许疑惑。
  景彻不知道,百里芜弦这是怎么了。
  豹螭说:“公子很好,景公子无须担心。”
  景彻将信将疑。
  翌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乍雨初晴,天气正是清爽,有弟子来通知景彻,说百里芜弦在凉亭那处等他。
  到了凉亭,在百里芜弦的对面坐下,发现他的脸虽然有些苍白,但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顽劣模样。景彻松了口气似的,走过去,轻轻拣起他一缕打了结的头发,细细地用手指梳理开。
  百里芜弦拉着他坐下,道:“小景,梅子黄时雨,我叫人买了一壶梅子酒回来,今天你我共饮好不好?”
  景彻笑道:“好。”
  说罢,百里芜弦笑意盎然,命人端上酒盅,亲自站起来,为景彻满满倒上一杯,接着又为自己倒满。第一杯酒入口,果香与酒香在口中肆意流淌,酸甜,辛辣,正是恰恰好的融为一体,景彻赞道:“果然香甜,江南的梅子酒,我是头一次喝。”
  可是刚要饮下第二杯的时候,百里芜弦却按住了景彻的手臂,道:“景彻,你慢点喝,我们说说话。”
  景彻酒量并不是很好,此时一杯下肚,竟然已有些微醺,他应道:“好,你想要说些什么?”
  百里芜弦定定地望着他,道:“就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说这个做什么?”
  百里芜弦的笑容浅浅的:“我想听。”
  景彻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想那天的事情,隔了一会儿,才娓娓道:“两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碧井轩里说书,唇上贴着两撇小胡子,倒像是个番邦人……”景彻一点点,细细地说着,从那天茶馆的第一次初遇,一直说到最后到了苗疆,细致到了每一点,包括每时每刻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都没有落下。
  空气里传来湿润泥土混着杏花的味道,清爽宜人,百里芜弦双眼一直凝视在景彻的身上,没有一刻移开过,他听得入神。
  “小景,”百里芜弦忽而打断他,道,“口干了吧,先喝口酒。”
  景彻与他一同端起酒杯,碰杯。
  百里芜弦说:“有幸识君,此生无憾。”
  景彻凑了过去,在他的唇边浅浅的吻了吻,轻声道:“我也是。”
  又斟满了第三杯酒,二人又从天南畅叙到了地北,不论景彻说什么,百里芜弦总是饶有兴趣地听着。隔了会儿,景彻将手中的这杯酒放至唇边,百里芜弦却再一次阻拦住了他,他道:“小景,我想跟你换一杯酒。”
  景彻疑惑:“为何?”
  百里芜弦笑得狡黠:“因为你手上的这个酒杯比我的大。”
  景彻无奈,只当他是孩童性子,便将两人的酒杯移了个位置,道:“这下可满意了?”
  “嗯,”百里芜弦端起酒杯,含住景彻刚刚嘴唇接触的地方,饮下那杯酒,轻声道,“满意了。”
  景彻也一口饮尽了手中那杯酒,酣畅淋漓。
  “小景,与我在一起的这些时光,你开心么?”
  景彻伸手捧住百里芜弦的脸,仰头微笑:“嗯。”
  百里芜弦将景彻的手从脸上拿下,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滚烫,像是在烧。这时,百里芜弦望向了远处的孤山黛云,葱翠野林,问道:“逸嵋渊,可是很美?”
  眼皮开始有些沉重,莫不是这酒的缘故,景彻眼神迷蒙地朝百里芜弦所望的地方看过去,树林掩映之间,满目景色,美不胜收。他点头,叹气一般地说:“是很美。”
  越来越抵不住这困倦,眼睛前一片模糊,脑海中一片混沌,景彻难以强打精神,半响之后,还是俯倒在石桌之上。他想,这一次,醉得真厉害。
  眼睛阖上之前,他看见,从百里芜弦的眼睛里,好像掉落出什么液体,晶莹剔透,落地,然后破碎。
  醒来的时候,身上颠簸得难受,一下一下直叫人想吐,景彻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很疼,可他很快发现,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内,掀开帘子看,四周景色陌生,且朝身后飞速逝去,无人驱马,马儿朝向何处,也不得而知。
  拉住缰绳,好不容易让马车停了下来,景彻四处看了看,四周荒野无人,不过看植被,是江南景色,离十里斋尚不算太远。
  带着满腹疑虑,他走下车来,此时,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袖口里如叶片一般轻飘飘地滑落,落地,没有一点声响。
  心中猛然像是一震,景彻躬身将这张纸拾了起来,展开,翰墨在眼前柔柔地铺呈开来,一字一句,一句一伤。
  景彻读得极为耐心,从头至尾读完后,他将信重新又叠好,塞回衣襟里,缓缓仰头望了一下天空。
  白云脉脉,斜晖幽幽,身侧河岸边,芦苇丛丛,绵延百里,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回身,从腰间抽出剑来,一剑挥下,斩断了马儿与车之间的相连,然后骑上马,调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小景,小景,小景……”
  开头,便是这三声,几乎要击碎了景彻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小景,这封信我写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不够满意,因为满腹话语,提起笔的时候总会忘得一干二净。我每天都在遗忘很多事情,忘了做过什么,忘了自己在哪里,忘记时间,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可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知道,这个人于我来说,非常重要。
  只能说,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际遇,同时也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给我带来安慰,让我知道,纵使千般折磨,自己也可以也有永久铭记之人。
  然而,我还是害怕自己会忘了你,所以只有请求,在我将一切忘得彻底的时候,你先将我忘记。
  生者往往要承受对于逝者的悲痛,我希望你不要。
  尚还有一事遗憾万分,与你承诺的大漠的夜景,终是无法完成了,小景莫怪。
  你身上的蛊毒已解,盼今后的日子,勿念。
  百里芜弦绝笔”
  疯了一般的驾着马,沿着车轱辘的印子,马儿一路疾驰,踏起尘土纷纷飞扬。
  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远,景彻甚至不知道这个方向是否正确。可是,脑海中的意识已然模糊,他要回去,他执拗到了极点,百里芜弦越是将他送得远远的,他越是要回去。
  百里芜弦这人,太自负了,总是会默默去做他认为是对的事情,去苗疆是如此,为自己解蛊是如此,如今,仍是如此。
  这一回,怎能让他再一次抛下自己。
  行了一夜的路,终于在黎明时分,重新又回到了逸嵋渊。
  虽只离开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却恍如隔世。
  冷杉依旧红得摄人心魄,远处薄云像是从未移开过,只是推开十里斋的大门,斋内却没有一名弟子。风露细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飘下小雨,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梅雨,真真实实的来了。
  经过凉亭,看见中间的石桌上,横躺着一根碧绿的竹笛,仿佛不久之前,百里芜弦曾在这张石桌旁坐过,只不过走的时候,忘记将它拿走罢了。
  景彻走了过去,拿起竹笛,轻轻抚摸,想起百里芜弦曾经教他吹笛的场景。他总是在身后环过自己,右手轻轻覆上自己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吹出来。
  无奈,百里弦音只余梁。
  走过大半个十里斋,没有看见一个人,包括豹螭与良弓,只剩下罗衣的坟,在雨中,萧然地立着。
  景彻蹲在罗衣的墓碑旁边,轻声呢喃:“罗衣,他没有死,对么?”
  他还没有死,他不会死,你一定,还没有见到他。
  “没想到你回来了。”
  景彻心猛地一跳,回头,却看见,是良弓。
  “公子遣散了斋内的所有人,今日为姐姐上完坟之后,我也会走,十里斋从此,在江湖上不复存在。”他说。
  景彻耳中没有听进他说的一个字,只痴痴问道:“他呢?”
  良弓皱了下眉,然后说:“你起来,我带你去见他。”
  暗沉的房间,他躺在那里,乌黑的头发散开。雨悄然打在油纸窗上,窗外,婆娑的树影投射进来。景彻缓步走过去,垂下头,看着他的容颜,失去了顽劣笑容,难得的安静,难得的容和。
  他好像,睡着了一般。
  只是,胸口失去了起伏,他再也无法扬起嘴角,笑着喊他:
  小景。
  小景……
  那样熟悉的声音和眼神,景彻,穷其一生,再无法看到。
  景彻摸到他的手,握住,一片冰凉,他眼神凄迷,却是莞尔一笑。
  芜弦,我们一起去看大漠的夜景,可好?
  七天之后,景彻踏上了一片无垠的沙漠,他将百里芜弦的骨灰洒在了大漠之中,只一扬手,风就将他的骨灰掠去,不留下一分一毫。月色清明,墨黑的天穹缀满了星星,纷繁如浩瀚的波澜。
  景彻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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