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按了一按母亲的肩,说:“爹还要晚些回来。我现在出去,今晚不回来了。”
“又要去别院住?”许氏不安地拉住他袖子,“总这么避着,再亲也变生分了。”
“不是。我就是找点乐子去。”谢欢说。
城中最欢娱之处,正是挽花楼。
谢公子是薛美人最重要的恩客。偶尔能同时看到他们携手在楼上走过,喧闹的挽花楼都会一时屏息凝神,只仰望他们面孔。
仙姿玉貌一对璧人。
可惜奸臣门中,可惜烟花女子。
他二人容貌又有些相似。是以有些流言,说薛雚苇原是谢大人的私生女儿,谢公子的妹子。这样说法凭空更提了几分薛美人的身价,薛雚苇便从未否认,只不应答。
去问谢欢,谢欢只会轻薄:“倒真愿雚苇与我是一同滚大的亲妹子。”
谢欢进来时,金婵正对着一纸信笺发笑。
谢欢往架上挂了斗篷,随口问:“在看什么?”
“柳大侠给我的信。”金婵说,往他看过来。
“柳宫海给你什么信来?”一想就是给薛雚苇的,谢欢走过去夺信。
金婵力弱,握是握不住,轻易给他夺了去。
“拿笔来。”柳宫海写得短,谢欢一眼就看完,招呼起纸笔。
屋内没有旁人,金婵便去给他拿了。
谢欢提笔就写。只有十个字:
欲挽银河水,遥渡鹊桥星。
工整写下来,就递给了金婵,“下回他再有信来,写得差不多的话,就拿这个回他。”
“公子真会拿人取乐。”金婵看得出是与人通情的意思。等墨迹一干,她就收了纸。
“我自有用意。”谢欢说,“对了,今晚陛下说要来。”
“要过夜?”金婵问。
“我如何得知?”谢欢一摊手。
三更过后,青皇果然前来。
金婵照例回避,谢欢一人接了驾。
青皇进来一坐,也没叫谢欢起来,劈头就说:“看见你提前走了。你今天怨着朕是不是?”
谢欢不敢应,“臣不敢。臣只见鹿苑花好,赏花去了。”
“赏花?你赏的什么花?”
“迎春金柳叶碧,李花杏蕊小桃红。”
“在朕面前,还一样胡诌。鹿苑的杏花还含着没见蕊呢。”青皇笑道,“起来吧,坐。别说这些虚话,你要怨朕,也是该的。朕又不是无心之人,你千辛万苦帮朕查出的东西,朕一手就烧了。”
“陛下的东西,任陛下处置。”谢欢隔了他几步往凳上坐下,低眉顺眼地答他。
“你对朕忠心,朕都记在心里。你多年来忍辱负重功劳不小,来日朕全然掌了朝堂,什么样官位什么样赏赐都封你。”青皇几句都没说到什么正事,像是特地来安抚他一般,“你想要什么,现在就能对朕说。”
谢欢抬了抬头,“臣,不为赏赐。”
“客气什么?”青皇今天大约是第一次威吓了群臣一回,比平日要欢快,“让你顶了你父的位置如何?上朝不跪,就站朕身边,一定好看得很。”
谢欢知道,他能威慑住众人,是因为这回牵连多是徐氏一方,自己父亲乐得站在皇帝一边。
与青皇本人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大。父亲却将是更加得势了。
倒叫自己与无数人的梁子结得深了。
勉强对青皇一笑,“陛下说什么呢。”
“说你。今番委屈你一回,朕来给你赔罪。你要什么,今朝说来,我一定应你。”青皇不觉他的忧虑。
谢欢敏锐抓住了这句话,“陛下当真?”
“当真!”
闻听青皇此言,谢欢忽然就离了座位,朝青皇深深跪下,道:“臣求陛下一事。”他自知这突然一跪做得严重,恐惊住了青皇不应,不待青皇开口,一口气讲下来,“臣求陛下保证我一家性命。臣父与臣行事虽有不同,但对陛下都绝无二心,便是往后有事开罪陛下,求陛下今日允我一言,保我一家安身。”
青皇果然是惊住了。
脸上的喜悦已然一扫而空,感到被诳骗了一般,只是瞪着谢欢说不出话来。
忽而失笑:“谢欢。”
“臣在。”
“你在你父面前,可曾也这样为朕恳求么……无论何事,不要伤了朕的性命。”青皇冷笑。
被暗示了过于严重的事,谢欢伏地不起,“臣不敢!臣父亦不敢有此心!”
“起来。”青皇轻轻踢了他一脚,“朕不同你说这个。”
谢欢没起来,“陛下。”
“来日方长,你怎保得你父绝无二心。我允不得你。”青皇说,似乎不愿再坐,已经站起,并走到他身后,不受他那一跪,“不过,若是你。朕应你,无论何事,我保你性命。”
他来时的欢喜都迅速去得尽了,出房时脚步已不轻快。
到确定他已经走了,谢欢也没有起来。突然口出妄言,此时方觉双膝发软。
青皇竟没交待别的事。
或是气坏了,或是,真就是为安慰他那一两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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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真涧,剑凌云。
石间奔流涧水被水瑗剑势挑起,玉滚珠落,水流如练。顿时河流一断,随他长剑翻卷盘绕成龙。
“小梁接招。”
梁徵一剑刺破。
水势被从中劈开,顿时失了力道,蛟龙委地现了原形。梁徵避得不及,被从头顶淋了湿透。
水瑗落地“噗”地一声,笑出来。
岸边越岫摇头不语。
“小梁还没学成。”水瑗收了剑,跃过来一拍梁徵肩膀,“没事,不急。”
梁徵没法笑出来,“我答应师父一年学剑。如今一年已至,江湖不宁,我却一无所成,有何面目见师父?”
水瑗回头看了一眼越岫。
越岫没有给出任何暗示。但水瑗好像已经领会,把梁徵推了一推,“师父叫你留山上学一年,没教你要一年就学明白。”
“师父已是倾囊相授。是我愚钝。”梁徵也把剑收回鞘中,闭目叹气。
“下山去吧。”水瑗说。
“剑未学成,如何下山。”
“你在这里挥剑一万遍,也想不出什么。”水瑗从他身边走开,跳过涧水到越岫那边去,又回头扬声说:“我可要不奉陪你了。”
梁徵也不觉得他威胁,规规矩矩地一躬身,道:“近来有劳三师兄,梁徵惭愧。”
“惭愧着呢?不如帮我个忙。”水瑗在对岸说。
“三师兄请讲!”梁徵严肃。
越岫似乎也是困惑的,转头看着水瑗。
皇宫鹿苑中醉湖之畔生长香草,芬芳如酒,不饮而醉人。因此醉湖之水不酿而滋味若酒池,为世间一大奇谈。
水瑗所托之事,是取得三株醉湖畔的酿草。
虽然是稀奇古怪的要求,奇特在于越岫听说后,也并不如往常一样因水瑗胡来而阻止。
后宫之中守备森严,水瑗好像并不对此太在意。梁徵想过,如果只是去偷取几株无关紧要的药草,应该也不是不能做到。
只要不是恰逢大内高手的话。
午后困乏,谢欢刚翻了两页卷册,不知不觉已经合了双眼,脖子撑不住力,头往下一磕在桌上,这才又醒了。
碧纨恰是端茶进来,眼见着他把自己撞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拿丝帕来给他揉了揉,道:“大公子累着了,就该好好去歇一歇。”
谢欢推了她的手,说:“我从哪里累着,不过是懒。”
“还说。这连着几个月都四更天了才回来,刚坐下又要更衣去上朝。好容易下朝了,又有这些看不完的东西。”碧纨数给他听,“我这样做丫鬟的,管不着大公子在做些什么。可要是累坏了身子,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待?”
谢欢听她确是关心,柔声说:“不碍事。我都是做些玩的。”
碧纨看着不信,但又不能反驳他的话,就只是皱起眉来。
看她这样神色,谢欢一笑,转头去看侧边的墙上。
那墙上他父亲原是挂着幅竹石画儿的,被他取了,挂了无双剑在墙上。好在谢铭从不过来,也就看不到他乱动书房,免了一场怒。
“可有记得去一去灰?”谢欢把那剑一指。
“大公子头天不还自个儿抹过灰来,这里哪有一天就脏了的?”碧纨也看了那剑,“这个玩意儿,天天被公子惦着,可看不出是什么好宝贝。”
“我救命恩公所赠。”谢欢笑。
“什么救命恩公,姐姐我又不是没见过。”碧纨说,“可怎么没见梁公子再来了?”
“梁徵自然在别处玩得高兴。”谢欢掩了桌上卷册,起身过去把剑取了下来,“不说他,碧纨,这剑可是真宝贝。要是哪天我家败了,把这剑拿去卖,还能撑过半世好日子。”
“大公子也不知道拣些好话来说。”碧纨埋怨他。
谢欢拿在手里掂了掂,就又挂回去。
“我听说,”碧纨在他身后试探着轻声道:“老大人想要回乡了。”
“听谁说的?哪儿会呢?”
“我前几天回府里拿东西,老太太身边的人说的。说府里头在收东西,要送回老家里去。”碧纨说。
谢欢多日没有回府,也不曾听说,倍感疑虑。
“公子……?”
“我进宫一趟。”谢欢说,“晚些回来,不必等。”
虽然剑法未成,但说要下山,荀士祯没有阻拦。
好像是早料到他学不好似的。
久未出门,梁徵回房取剑。平日练习使用的只是门派中随便能拿到的寻常长剑而已,以往外出时会特意带上无双剑,但现在已经送了人。
谢欢所赠的另一把宝剑,因为不愿被师父盘问,还没有在山上使用过。
梁徵从包裹它的布帛中把它解放了出来,拔剑试了试,也许多少功力有所进步的原因,并不觉得沉重。
太华苍松,凌霜御雪。
倒应该比平日那些凡器更适合他想要学成那套剑法的。多年前华山的前辈正是持此剑传承着华山最精绝的剑法。
能来到手上,就是难得的机缘。
那么,就它吧。
如果再遇见谢欢,可以说多谢。我正好需要这样一把剑。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不自觉按了按自己胸口。为了不使别人看见,承天玉被他取了穗子,仍如同在谢欢身上一样,穿了线贴皮肤放在怀里。
如果去京城的话,办完了事,也许可以去见一见他。
查明白家中确实有在隐秘地向外移走财物,谢欢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朝中的党派人际了然于心,自己家中的琐事,反倒要丫鬟提醒才能意识到。
但母亲并没有透露近期要回乡的意思,甚至对此事显得一无所知。
那么就是父亲的主意。父亲行为有异,必有所图。莫不是青皇想要清算什么被父亲察觉。
并不想直接将此事告知青皇,谢欢连着几日去宫里与青皇议事,只想探听出一点父亲如此的苗头。
但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谢欢从青皇所在宫殿的窗外望去。月上东山。
“月色不错?”青皇问,头也不抬就好像已经发觉他走神。
谢欢重新转过脸来,笑笑,“想去赏月?”
“朕没有你那种闲情。”青皇说,“好了,说了这么长时间,该放你回去了。”
“臣打扰陛下公务了。”
“这倒不是,与你闲话原本是有趣。”青皇似乎是随意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垂,隔墙有耳的暗示,“这个地方来找朕,实在没多少说的。”
谢欢低下头去,“那么,臣告退。”
“来日闲了,朕再去找你。”青皇说。
虽不明言,听着有几分像是客套,但他的意思当然是挽花楼。
谢欢只是拜别,“臣随时恭迎陛下。”
皇宫的夜晚寂静得不像有人生活其中。
梁徵已经进来鹿苑,潜踪蹑足,意想不到地顺利。巡视的侍卫们留下能叫人活动的时间很少,但刚好足够他避开他们耳目。梁徵简直要对皇帝的安全感到担忧,但又想到,其实皇帝并不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往寝宫去大概不会这么轻松。
醉湖附近更是四顾无人。
但为了谨慎,梁徵还是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然靠近湖边。
醉湖湖面平如镜,呼吸之中似有若无的酒香让人恍惚以为湖畔君王刚撤去残宴,片刻之前或还是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但实际一片宁静。
空中正是一轮圆月,又倒映湖中,冰轮玉盘皎皎辉映。
梁徵从来并不在意眼前景色好坏,乍一眼见到,也不由得有些发愣,简直不能相信这样完美无缺的光辉只是湖面倒影而已。
但不必为这些事耽搁,他立即矮身去掐地面暗香浮动的酿草——根本不必留意什么特征,这样的芬芳就是证明。
“什么人?”有人问。
梁徵手上一顿,惊讶地飞速回想自己不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回想起来的并不是自己出了声,而是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曾在京城之外偶遇过的绝顶高手。
谢欢说他叫烈云,来自大内。
果然是高手,连这样都还是被察觉。梁徵的手指轻轻滑上剑柄,暗地提防烈云会出现的方向,随时准备拔剑。
“我。”有人说,“赏月,不行么?”
这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令梁徵的手指从剑上滑开,惊讶地往发声处看去。
站在岸边御笔题字的石壁之上的是一身黑衣,在夜色中不辨其形的烈云。而他前面不远处被晚风吹起脱去官帽后长长发丝的如画身影,只能是谢欢。
双月满,离人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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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你赏的哪门子月?”烈云的口气已经松下来,但还是没有立即就放了谢欢走。
“赏月么,当然是要大晚上。”谢欢不怕和他搅,“那位万岁也说今晚上月色不错。”
“只有你一个人在?”烈云已经被勾起警觉,怀疑地四下观望。
谢欢好笑地退了一步,斜着去看他,“莫非我约了哪位姐姐在此私会不成?不过良辰好景,果然应得佳人相伴才算风雅,可惜可惜。我却落得只能与烈云在此相谈。”
“……早些回去。”烈云没法他废话,闪身走了。
谢欢看他消失,拍了拍衣摆上刚才因为坐在湖畔泥土地面上可以沾上的土灰,往醉湖走了几步。醉湖非常小,连水面之月,似乎也只是几步的距离。趟水就能过去了。
醉湖捞月,尤甚古人风流。他看来倒真的只是赏月的。
不愿惊扰了眼前景色似的,他也是蹑足轻声,越发在这样的月下显得飘忽,如同虚幻。
他就要踏进水中时,梁徵往他肩臂处按了一按。阻止他往前再走下去,并且感觉到手中所能触碰到的热度。
谢欢没有回头,停了脚步,“梁徵?”
似乎并不惊奇。
梁徵松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欢说,又往醉湖走了一步,全不在意身后多了一个不应该会出现的人。
梁徵过于容易地找回了在他面前不由得想要皱眉苦恼的感觉。但是没怎么思考,就立刻揽了他腰间飞身而起,从湖面上方低低掠过。
谢欢并不害怕地伸出手去,指尖堪堪一沾水面,便已离开。捞月不起。
只眼看湖面冰轮乍裂,水波摇漾。
惊破梦境。
谢欢收回目光,默然一笑。
梁徵径带他一路出宫,往谢家别院飞腾而去。
“明天烈云要是盘问我什么时候出宫的都没人见着我,我怎么说?”谢欢在空中笑。
“谢兄总是找得着说法的。”梁徵不担心。
在院中落地。
碧纨去睡了,房里没等,但月色明亮视线清楚,此地似乎与上次来毫无变化。
“许久不见,谢兄。”梁徵环顾一周后,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