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婵面色灰暗地在他脚边伏地跪下,梁徵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金婵?”青皇托起金婵的下巴确认她的面孔,仍意外于她突然被人带来,便又叫梁徵,“站住。”
梁徵半回转身,提剑随意施了一礼,“陛下。在下要事在身,请恕失礼。”
若非看金婵可怜,实不愿走这样一趟。与谢欢来过一回找烈云,青皇宫殿的位置都记得清楚,但如今烈云不在此地拦他,烈云在华山。
谢欢则不知去向。
他往谢府看过,门外如常,府内却一片惶惶然。有谢铭之威,固然不至奔走混乱,但人人交头接耳所言,是大公子于众目睽睽被人掠走。
都已平安返京,反经此乱。
梁徵想不出谢欢会在哪里。
面前谢欢极力要保护的皇帝比从他口中听来的看起来更加年少,年少得简直像个孩童,满身少年人的青涩几近瘦小,可脸上仅仅残留下一两分孩童的神气。即使与他处在同一高度,好像他也习惯用俯视的眼光看人。
梁徵不想与皇帝多言。
“陛下!”金婵因感紧急,不避旁人,直言了出来,“谢家围困……围困,求您想法子帮一帮公子。”
终究是没敢说出挽花楼三字。
“谢铭大胆动我臣子,我自然要他好看。”青皇正烦着,却也可怜她梨花带雨,伸手搀了她起来,仍怀疑地盯着梁徵背影。
烈云一走,连个清静都不能有了么。
梁徵却听见金婵对青皇哭诉谢欢,再次回过头来,“陛下知道谢兄的事?”
青皇眯起眼睛,“怎么?你认识谢欢么?”
梁徵完全转过身,“在下与谢兄结义兄弟,情同手足。敢问谢兄现在何处?”
“朕为什么要告诉你?”青皇看不过他失礼。
若不是知晓青皇不会武,梁徵几乎想要拔剑威胁。但拔剑何用。他拨剑身后,抬手躬身长揖,恳切道:“请陛下告知谢兄去处。”
虽不是全礼,但他这般干脆,青皇也稍稍意外。眨眼时间的迟疑,索性说了:“见他不难。放下你的剑,缚了两手,跟朕走一趟就是。”
梁徵迟疑的时间很难察觉。
“此剑谢兄所赠,不敢丢弃。但请暂寄于此。”他双手解剑轻放于地,又自背了双手,自有人来以绳索绑缚了他,梁徵果然毫不反抗。
“爽快人。”青皇扯了一边嘴角笑。
“君无戏言。”梁徵说。
青皇点头,揽了金婵站起,“好,随朕一行。”
皇宫当然不比寻常人家院落,青皇一摆驾便要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但青皇挥手一概免了,只带了金婵同几个宦官步行。至灵静庵一停,回身示意梁徵这就到了。
宫内竟有庵院。许是谢欢曾提他姐姐修习之所。
他来寻他姐姐了?
“你同他结义兄弟,很亲是不是?”青皇突然问他。
梁徵点头,“是。”
“朕命你一件事。”青皇懒懒地说。
很怀疑青皇接下来说出的命令,但青皇不卖关子,直接说了。梁徵感到怀疑,但青皇只是说:“你不遵朕也不罚你。需得着的时候,你那么同他说是朕旨意就是。”
梁徵于是没有拒绝。
青皇看起来松了口气,又说:“朕再提醒你一句,他伤得重,不是朕叫人打的。你见着不要哭天抢地。”说后一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金婵。
梁徵心一沉,却也说:“在下知道。”
他不知道谢欢会这样。
宫内原是多规矩,但青皇是将他隐藏此处,许多事反倒省了。怕沾了药迹,一床薄被只遮盖了谢欢下身,房内几人也一时都不避。
梁徵退了一步,依稀像是刚刚与谢欢相遇时,以为他要死了,承天玉缓着那一口气撑他到达氓山药谷。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只顽强地不肯死去。
叫人震惊地不敢接近。
这里没有承天玉,也没有容蓉,但还好谢欢还半开着眼睛说话。
青皇与他说了几句,然后金婵。
忽然之间谢欢看见他。
然后笑了一笑。
他仿佛半梦半醒中迷离一笑,虚空中宛如烟云摇荡。他还是这般好看,这孱弱时,把平日故作的得意都去了,余下三分可怜,七分如梦如幻。
梁徵随他笑容怔了怔。竟感剜骨切肤之痛。
“梁徵。”谢欢微微抬手,再不看身边青皇一眼,“你怎么这模样。”要笑他被轻易绑缚,却笑个没力气。
梁徵近前了几步,双手被困于身后碰不得他,便在床边跪下了。
了非闪开一旁避免生受了他大礼,他并不理会,只看着谢欢手指慢慢触碰到自己脸上。
“你来晚啦。”谢欢说,“你救不得我。”
对不住。梁徵想说,但靠着他手心,只觉得满腔愧意,竟说不出口。
“是我自己想得太好。”谢欢说,好像知道他所想。
他想的什么。好像他就是应该及时出现,同过去数次一样救他于危难中。
这场面叫人不自在,了非早悄然回避了。青皇仰天看了看天花板若有所思,再看回来时不见眼前有变化,一挑眉扬声说:“谢欢,朕正事还积着。有空再来看你。”
谢欢总算闻身侧头,“臣恭送陛下。”他总算放弃要起来,却还是说,“家父……”
“朕对他怎样如何能被你左右。”他再说起,反而使青皇愠怒,恼他怎么忽然不擅察言观色起来,“你也太高看你言语轻重。”语毕拂袖而出,金婵慌忙跟上。
谢欢无奈,倒也自知高热中意识迷糊,随他去了,转回来注视床前的梁徵。梁徵紧缩的眼神叫他一身连不疼痛处也变得痛将起来,只得再笑一笑,望能缓梁徵一缓。
“你想什么?”梁徵问。
“想当年,你总是要来救我。”谢欢说。
梁徵锁眉难受,谢欢招手叫他过来些,突然贴近往他脸上亲了一亲,笑道:“我又不怨你。”
全然不怨,此时见一面已是惊喜。
往日就当谢欢惯来风流的过分亲近,也就罢了。这回梁徵却已感脸上一烫,一时五味杂陈,早想要讲的话不知怎生开口。
“我问你。”谢欢转眼又已正色,重聚精神,“烈云是不是在华山?”
梁徵点头,“你知道他去做什么?”
“能猜着几分。”谢欢一手抓着他衣襟,“你师父好说话不好说话?总之他要问什么,你师父一定得说。若要欺瞒,被他知道了,你们整个武林都拼他不过。”
“师父欺瞒烈云前辈什么了?”
“你师父三十年前带走了他儿子。虽然不知存亡,但这世上理应只有这件事会叫烈云离开皇宫。”因感急迫,谢欢说得快,身上痛楚都要不觉,“他三十年都没离开,因为他觉得人早就死了……但是……”
“师父不会杀一个孩童。”梁徵打断他说,即使担心他精神,但这样大事,不能不听下去。
“婴儿,他儿子当年未及满岁。”谢欢说。
梁徵正了颜色,“那便更不会。再罪大恶极的人家,师父也不会杀死一个婴孩。”
谢欢看着他,轻声说:“那就是了。”
有一会儿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梁徵的脸。但是很快,他轻轻推开梁徵去,“这般危急之时,华山定要你回去。烈云的武功做不得玩笑不说,他更不是仁慈心软之人。你与他也算得几分半师徒的交情,快些回山,与他周旋着些,以免无辜者受他折磨。你放心,他若真要逼问,倒不会要杀你师父。”
他并不常常这么一来就说正经话,梁徵也不知他意识不稳中失了本性,还是果真想赶自己走。是该走的,他告诉连羽只耽搁半日,这半日已是到了。
“你跟我走。”梁徵说。
“不。”谢欢想都不想,“你这是哪里来的浑话?”
“我断不能叫你再受此般苦楚。”梁徵难得强硬,起身用力,直接挣断了方才自愿受缚的绳索,俯身要抱他,掀开锦背却又只见他从背脊到腿部大片的新伤,简直无处着手,手臂就僵住了。
他忽然发愣,谢欢便无预兆地,伸长了手臂来够他的脖子。
梁徵俯下来一些给他抱了,深锁眉头问:“怎么?”
谢欢没说得什么。因为双臂紧紧搂着他,便是呼吸在他耳边,扑来一片温暖潮意。
他不知谢欢何意,但这相拥无法拒绝,亦搂了他肩膀,想要用力却又不敢,只得抬起另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益发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曾婚娶,未配佳人。你若有意,怎知我无情。
“不知君心似我心。”谢欢在他耳畔说。
这话无头无尾,但叫他了然,原来千言万语自都不用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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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徵推着谢欢的手臂叫他退回去时,谢欢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还是从了,默默缩回床上去,仍满面微笑地盯着他看。这笑容中竟是些着迷之意,梁徵不禁略感赧然,不知谢欢本人已是俊美无双,自己有什么好叫他沉迷之处。
谢欢只管胡乱在笑。
“皇帝托我给你传旨。”梁徵说,碰了碰他的脸,感到他的皮肤比先前更加烫热,这不是好的迹象,他应该好好休息养伤。
谢欢做了个鬼脸,“他刚刚才走出去,不会自己跟我说,还要你传什么旨?我不信你。”
“假传圣旨听说是杀头之罪。”梁徵说。
何况他从来不说谎话。
并无旁人,谢欢夸张地表露出对青皇的怨气,“讲。”
“跟我离开京城。”梁徵说。
“说他的旨意。”谢欢满脸不耐。
梁徵点了点头,“这就是旨意。”
谢欢愣住了。
“为什么要公子走?”金婵小心地问。
“女孩儿家,不要问这些。”青皇本是不说,但是走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对金婵笑,“他走不走,其实与朕何干。朕要做什么,哪里还顾得上区区一个谢欢。只是他若在此,终日对朕絮絮叨叨,总是不爽快。”
金婵不明他说些什么,却也道:“公子总是好心。”
“哪要他什么好心。”青皇不痛快地摇头,“谢欢行事,拘于眼前寸光,可不知道朕当初想些什么,居然钦点他做了进士……”他顿住了,脚下一停,脸上翻作了苦笑,“朕自然是好眼光。”
“陛下?”
“不要说了。”青皇执了金婵手,“今期不同往时,你也不必再出宫,随朕在宫中享福逍遥便是。”
谢欢看上去完全了解青皇这道旨意的意义。梁徵帮他大略包扎了伤口,谢欢自己咬牙切齿地正了衣装,出去寻着了非说了几句,回来就道:“走吧。”
梁徵嫌他发热中仍衣着单薄,好在了非体贴,叫宫女送了件斗篷进来,梁徵便给谢欢披了。打量他不会轻易着凉,才才略矮下身,让他伏到自己背上。
“去华山?”谢欢勾着他脖子问,“让我走一走挽花楼怎样?”
“没空。”梁徵带他越过宫墙时说。
“我把无双剑藏挽花楼了。”谢欢说。当时扮了女子去见谢铭,自然不能佩剑, 又无法放心交给金婵保管,只得就地藏了挽花楼。
“我在这里,你要剑做什么?”梁徵不愿再误时间。
谢欢精神不济,无力和他争执。梁徵反手托稳了他,在谢家别院外找到自己的马,抱他上去,恐压着他背部,便与他正面对着叫他自己抱紧了,立刻赶路。
谢欢这样伤势并不该长路颠簸,梁徵心有歉意,但也决无法容忍他独自留在京中。只好单手持缰,尽力平稳地托着他,几乎不叫他碰到马鞍,好少些颠沛。也许过于平稳了些,梁徵又不肯引他说话,谢欢不多时便陷入昏睡中,原本抱着他的手松了力气。梁徵便控制着自己的手劲,怕碰疼他的伤口,又担心他掉下马去,极尽可能地小心翼翼。
只愿尽早回去。
经过城市时,梁徵便换一匹马。
似乎遇到谢欢的时候,昼夜奔波总成常态,未知何时了结这百般乱事。
心内却又明了,谢欢既无意脱身,或是永远不能了。
便只是与他紧靠,温香软玉在怀,若得一日,便是一日而已。
华山上一片寂静。
梁徵单手抱了谢欢步步走上山门,对这寂静感到戒备,因无法预料发生何事而紧绷心弦。
“梁。”
越岫在路旁叫他。
他从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此时这张缺乏生气的面孔也让梁徵觉得安心,“二师兄。”
越岫看了他怀里谢欢一眼,又转头看琼台峰方向。
梁徵不解,幸而水瑗正疾速从山上掠下,越岫伸手将他一拦,水瑗扶了他手臂停步,本要与他说话,转头已看到梁徵,就先对师弟一笑,“哦,小梁,你总算回来啦。”
“山上怎么回事?”
“我怕出事,叫乔子麟带人大多避下山去了。柳宫海与他交手都不敌,就别叫别人去犯傻。”水瑗满不在乎地说,也看了看谢欢,“你怎么把这位带过来了?”
“他……”梁徵不知要不要解释。
水瑗摆了摆手,“你送他回房。我们再说。”
烈云没有杀人。
他只是坐在琼台峰荀士祯修行的洞府外,若有人来,他便把人打下去。若无人来,便只是坐着。
荀士祯在洞内,却偏偏不与他相斗,也不出来。
这样已耗了数日。
“他想要什么?”梁徵想起谢欢说关于他原有子嗣一事。
水瑗耸耸肩,“他和师父说话,又不和我们说,谁知道。不过我们可以猜一猜他为什么不认真动武。”
梁徵不打算猜,直接等水瑗的答案。
水瑗不卖关子,道:“他今日行事,与以往江湖传说截然不同。固然是武艺超群,也不是传说里那样宛如神魔的地步。他们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
“他们?”梁徵不明。
“当然是柳大侠们啊。”水瑗说,“我觉得么他能三十一年不出现就足够蹊跷了。而且我们知道他是在皇宫是不是?皇宫于他有用之物只曾听说酿草。我让你去偷过醉湖酿草了。我猜安心宁神之物,世间千万,却也许独这一种于他有效。可如今他离开皇宫,要维持清醒也许就不那么简单。”
梁徵考虑了,然后说:“师兄认为,烈云前辈之所以克己不战,是恐再次失了心性?”
“猜想而已。”水瑗说,往琼台峰望了一望,“你想要去再试试他如今武功,还是就这样等他和师父耗下去?”
“不可。”越岫说。
水瑗瞧瞧他,“越岫担心得也不错。那人现下显露的武功,我们师兄弟五个联手未必不敌,但若果真引出本性,那可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柳宫海是为此事去的京城探查情形?”梁徵问。
“谁知道他去哪里了。他要管我华山的事,我不要他管,和他吵了一架他就走了。”水瑗说,“别管他,想想我们的事。”
“等。”越岫说。
“他想等等,我想联手去寻那人的晦气。乔子麟同意我,小连同意他。”水瑗一边说,一边在自己与越岫之间来回指,“小梁的打算?”
“我想去见见前辈。”梁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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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出于对梁徵的关切,水瑗把他带上琼台峰,并且没有马上离开,而只是退后几步坐在山石上。
就算梁徵曾有一丝期望会出现在这里的并不真的是烈云,现在也消失了。
据水瑗说,烈云不搭理任何上琼台峰来的人。梁徵认为水瑗很有可能做过千方百计引他说话的事,才得到这样的确切答案。只是骗他出来这个法子,水瑗一定就试过不少了。
所以当梁徵上前见礼寒暄,烈云也不理睬时,梁徵也并不怎么奇怪。
若谢欢所料不错,烈云果然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