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计,长居郊外,隔阵子才进镇里来,从无有变,过得也算平静。
所谓梁徵的消息,却又是没有消息。
梁徵多半在峪珈山。
他都那样说了
为什么是那里,谢欢也是想过。荒山之中了无人烟,却有咫尺繁星罕见风景,即使本身不算灵秀,也当然是避人之地。山中破败土地庙里,他当年曾贴了梁徵相拥而卧。
那时虽不指望梁徵深情,但也有亲近讨好之意,一来要靠此人保命,二来……他初见梁徵,就知此人不同。
不期同心共守,只求一时贴近而已,死日不可料,且在生前纵情。
怎可终日留春驻。
梁徵正直,定然不弃,但他已是除了好面皮外一无是处。
当夜梦回京中,如往常一样被血肉模糊的父亲抓住质问,却有一剑将这虚妄的幻象一把劈开,只有剑而已,身躯之处一片空虚。他手足冰冷,想叫出梁徵的名字,却是哑然,直至从锐痛中醒觉。
尚不足五更,谢欢昏昏沉沉拖了身体想去倒盅凉水来压惊,壶底却已空了。腹中痛觉愈厉,只让他屏息忍气,牙齿打颤,沿墙壁滑坐于地,只不敢出声惊醒了房内旁人。
梁徵二字,始终是叫不出来。
这是我半生无端享乐已极,自当偿还。
不敢后悔。
到冬日真正的寒冷来临,谢欢就觉得身体日渐坏了起来。即使是趁晴天拾柴回来,也觉得寒气侵体,百般不爽,提不起精神。即便如此,还是拿了笔教外甥些诗文。执笔之手不稳,好在巽阳王不算细心,没有察觉。
谢欢自己的书就念得不甚正经,想来教不得人几年。好在巽阳王这样身份,哪里敢去考功名,权作娱人娱己,倒也不需得八股做得好的先生。问他长成后想要做些什么,巽阳王想了半日,来说想去做渔翁。
谢欢瞅着他笑说痴儿,你道那渔樵逍遥,哪知人家辛苦。
巽阳王问:“那做什么才不辛苦?”
这倒问住。谢欢也不知什么不辛苦。就是当初锦绣堆里养大的时节,虽然劳不得体肤,但为项上一颗人头,终日提心吊胆,到头来还是这下场。人生于世,纵列位朝班甚至深入宫廷,又好过渔樵什么。
他深觉悲苦时,也曾对梁徵言,恨不出生渔樵家。
一念至此,就对巽阳王笑道:“你要真有此念,来年春时我们便搬湖边去,教你去找人学打渔。”
仍是七分玩笑,心神中本应继续思想下去的大半因遇着梁徵名字,就停滞不前。
噩梦依旧。
年关将至,谢欢提笔想写些新趣春联拿镇上去趁时节卖掉,谁知握笔已是抖得厉害,写不成字,只得放下,心中忧惧难言。
若我岁月不长,叫两个童子如何生计。
越是忧惧,越是疼痛,抖个不住,瘫坐床上半晌,仍是不得缓解。
强压了大半年的想要去见梁徵的欲念,因此无力而重提,再难掩盖。可是无论今日病体,还是两个孩儿年幼之躯,都是不可行远的现实。
在确切不能实现时,反而才终于能放肆去痛悔。
我早知我会痛悔。
只是父亲凌迟之痛,母亲投环之悲,不知胜这私情几何。我生来无能,只耽私情,竟不能全意感怀父母。身居爹娘墓旁,仍惦记意中之人。
可我就是惦记,就是想见见他,就是想要喊出他的名字来。
同屋正在练字的巽阳王总算发觉了他不对,从屋角几步奔来想要扶他,慢了些,没阻住他失去意识,沉重地摔下地来。
恍惚醒过一次,有人在耳边低声劝他吞咽。他仍然紧紧闭口,生恐一时软弱让什么话语泄露。但有温暖的唇覆上,便还是难以抵挡,微张了口将唇舌送入的丹丸咽下。怎么会是你?他想这是做梦,却又分明早与美梦久违,料来不是。莫非是真?迷蒙中唤了谁的名字,有人暖住他伸出的手指。
心中安宁,便又睡去。
再次醒来前,似又有人手心温度掠过脸颊。若果然是难得的美梦,不免想要留连其中,无意醒来,但神智稍稍一清的瞬间,那温柔便已消失无踪。试图入梦而梦境难续,只得开眼往周围一看。
自家房里,只暗淡点了一星烛火,弟弟谢歆如往常一样在角落小床上睡着,巽阳王原本与他同睡的多,今朝也许顾念他病倒,去隔壁铺地睡了。
谢欢坐起来,手指按过胸腹,感到五内都异常熨帖,除了药石之因外,是有内力流动,抚平他胸中惊惶忧惧。
那么,就不是迷梦而已。
他下床来开了房门,屋外安然站着一匹神骏。他认识它,因而更加愕然地四顾。
荒野无人,他赶上去看那匹马,鞍上行李单薄,但所挂无双剑松雪剑一眼可见。
梁徵。
谢欢猛地回身,背靠了马,看见贴在自己门前,树一般安静的,正望着他的梁徵。
梁徵没有说话。
甚至他身着单衣赤脚跑出屋来,明明外面还是雪地,梁徵也没有出言喝止。
他相信他,任他选择,在他需要的时候靠近,如果他说不要,也就真的走远。
“你……”谢欢有些哆嗦,仍感眼前如泡影,不敢接近。你应该远在峪珈山,怎么可能出现在我面前。
“都忘了我的名字了?”梁徵沉沉地问。
不。
晚来辗转,午夜梦回,晨起失神,无处不思想你的姓名。
只是滞留舌尖,不能出口。
我心里知道,也不应该告诉你我后悔。
谢欢往马腹又靠了靠,以借力站立,并汲取少许热度。
梁徵平稳的表情一晃,转为无可奈何的神色。
“拿你没办法。”那么说着,上前抱了他的腰,不由分说地扛回屋里,扔到床上。不算是温柔,但也绝无伤害可能。
梁徵自己并没有在床边坐下。
“你来多久了?”谢欢抬头问。
能在他衰弱昏迷时迅速出现,谢欢不相信这是恰好。
梁徵好像想了想,才大致说:“一个月。”
“怎么找到我?”
“这么长时间,我想找,当然找得到。”
“来做什么?”感到回到他自己的掌控上,谢欢找回自己的笑颜来,“就看着我?”
“看你不好,就回京城找了一趟容兄弟。听他说是某个门派中或是有可以治疗你的良药,反正再过来顺路,就去了一趟。”梁徵平淡地说,“你好多了么?”
如果是简单的门派,梁徵不会隐去不说,既然不说,多半是凶险。
“你与人动武了?”好在端详来,梁徵并没有什么伤。
但是脸色不好,不知是否天寒缘故。又或者实在只是因为房内晦暗。
“一点点,”梁徵说,“后来交了朋友。”
试图猜测其中惊心动魄,当然是无果。梁徵的目光拒人千里。
不对,是他自己拒人千里。
他要说话,梁徵先开口抢过:“不要道谢。我只是猜想你受苦,我自己不好过。你如果好些,我就走了。”
他当真转身就要走。
谢欢往床铺之外伸了一伸手。
梁徵离他床边尚有距离,这一伸手不全能够着他,谢欢急了,又不愿吵醒房中旁人,就只能低声叫了他:“梁徵!”
并没有一点要为难谢欢的打算,他要留,梁徵就此停步。
“都来见我了,还这样就走?”谢欢想要轻佻些带上笑意,但没能完全成功,最后几字几乎打颤。
梁徵转身了,靠近把手放在他肩上,看着他眼睛,依旧沉稳,“别怕,你想我留下,我天明再走就是。”
天明。
也许已经是足够他平静下来的时间了,即使别的挽留就要冲口而出,谢欢及时把它们都咬在口里。也许天明时,我能不像现在这样,希望你留下的心情绞得心内疼痛,除了挽留你,难作其他言语。
“你先睡吧,我会等你醒来再告辞。”梁徵继续低头说。
怎么会舍得闭上眼睛。
但梁徵握着他的肩,轻轻推着他下躺,然后伸手覆于他双眼上,让他不必再把眼睁开。
太安宁了,的确很想要入睡。
谢欢只有开口说话,把自己从困意中拉回,“我以为你在峪珈山。”
“你要是来找我,我就在。”梁徵说,声音愈低,催他入梦。
你要是不来,我在哪里,不都是一样。
我看着你,当然知道你不来。
言下之意虽然明了,谢欢却难抵睡意,也就沉眠过去了。
猛然醒转时,一惊坐起,谢欢立刻察觉床头无人。下床来往邻屋找,却见梁徵带了两个孩子在洗脸。吵醒他的只是一点微弱的沸水声,梁徵正用以化开盆中坚冰。
听见脚步,梁徵一手还抱着谢歆,回头来看他一眼,好像很平常地说:“天寒,你可以穿好了再起来。”
谢欢没管,几步赶过来,本有要抱他的冲动,但两个孩子在此,便及时回神,踌躇之间,只道:“我来就好。”
梁徵目光闪了闪,默默把谢歆交到他手臂间。
谢欢照顾谢歆,正好背转身不看他。梁徵也没找话说,却不知他之前跟巽阳王说了什么,巽阳王忽然拉了拉谢欢衣角,道:“练武是不是比打渔有意思?”
谢欢斜瞄了梁徵一眼,梁徵隐有笑意,但是别开脸。
“辛苦。”谢欢评价。
“反正舅舅也说做渔翁辛苦。”巽阳王继续纠缠下去,“我可不可以不学打渔了,拜师父学剑去。”
“拜什么师父?你面前不就有个绝顶的。”谢欢手上忙不开,只用肘指指梁徵。
巽阳王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厉害啊?”
“要不要看看?”梁徵问。
谢欢因担忧而转头,“你用剑没事么?”
“玩一玩而已,不算动武。”梁徵淡淡一笑。
他低头出了房门,在檐下歇息的马身上解了无双剑下来,抬头看谢欢一眼,忽然提剑起舞。
清晨,因有小雪,群兽蜷伏不出,百鸟俱息。
梁徵剑风带起破空之声,牵霜引雪,以华山最简短一套剑法,竟带出悠悠人世,天地一人的孤态来。
每一剑都是极烈之势,剑罢时却只轻收入鞘,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身畔雪花皆已破碎成粉,并不融化,沿他身侧散落。
巽阳王看得目瞪口呆,谢欢抱着谢歆倚在门边,微笑而已。
梁徵随手扫了扫头上在他停下后才落下的一点雪花,返回屋来。
从谢欢身边走过时,谢欢轻笑:“花拳绣腿。”
梁徵没理他,弯腰逗巽阳王:“要不要拜我为师,跟我学剑去。”
巽阳王虽然兴奋得跳跃,却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来看谢欢,想要征求他同意一般。
谢欢笑得厉害,抱不稳孩子,把人放在一边,才指着梁徵说:“这像是我的手段才是。”
梁徵略赧然,不说什么了。
谢欢又闲话般问道:“大半年不见,你又不做华山掌门了,平日都往哪里去。”
梁徵好像不想回答,但在谢欢以为他就要沉默下去之后,又忽然说:“我在找你。”
谢欢笑容一收。他已收拾完外甥和弟弟,自己也稍微洗过,把他们放到桌边坐下。梁徵之前热过食物,从灶上移过来就是。他既然不需再做什么,在变脸后就对巽阳王和谢歆下令说:“听话,自己吃,吃好自己收拾。我要是还没出来,教小舅舅数数。”
即使话题突然中断,巽阳王还是乖巧地应了。
梁徵却皱眉疑惑,“你想……”
谢欢一手拉了他回卧房去,门上本是无锁,他也移了书桌过去抵了门,不使外头两个孩子有机会误入,一转身搂住梁徵脖子,便亲吻上去。
梁徵在被他拉进来时已有明白,但在他吻过来时仍没能抵挡。
从来就没有真的抵抗过谢欢引诱。
谢欢有种孤注一掷的急切。这不像作伪,即使谢欢擅长。
薄薄一层单衣下,仍是他富贵时养就的细腻肌肤,只曾经受伤深重处尚能摸出不甚平滑的痕迹来,可确实都是愈合了——能用双手确认这一点让人欣慰,但梁徵还是在被他牵带,几乎扑倒在床上后强使自己伸手推开他,从迷乱中脱离。
原本是已半跪上床,为了和他拉开几分距离,梁徵摇晃着退开。
谢欢僵住。
“我不是为这个。”梁徵极低地说,终于不能正视他的眼睛。
谢欢身体一软,坐在床上看他,衣带尽散,衣裳从肩头滑落,他拉了一把,勉强披好。
“我知道。”他说。
当然不可能是为这个。至少不可能只是这个。要么他是不为任何,要么他是要求所有。
谢欢清楚。
从来梁徵易读。
谢欢低头重新去系衣带,“对不住。”
他手指又开始发抖,扯不住带子,梁徵看看就看不下去,靠近帮他,顺便取了一旁昨日叠好的外衣给他要穿上,手臂绕到他背后披衣,心中还是发酸,在冬衣底下抱紧他腰背。
谢欢顺从,仅仅是靠着他。
“还不够么?”梁徵问他,这一次压低的原因只是为了掩饰已经掩饰不得的情绪。
“什么?”谢欢埋在他肩颈之间问。
梁徵知道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把自己陷于磨难,假装接近泉下之人所处苦狱的时间。还不够么?
“别管我就是了。”谢欢无赖。
这样的厚颜,梁徵居然都有点怀念起来。
“我要真不顾你,你会比今日觉得好些?”
“当然不好。”谢欢说。
“但你宁愿要不太好的。”梁徵帮他说完,“既然如此,我不管你就是,告辞。”
他果真就要走,去移了抵门的书桌要出去与另两个道别。
谢欢说:“在下雪。”
他所说是实,但雪并不大,不能作为有太大说服力的留客理由。
“没事。”梁徵说,但不巧在刚说完之后就一声轻咳。
谢欢敏锐地转头过来,“你旧伤……”
“我若是死了,你不是更难受?也正称你意。”梁徵道,开门出去。
“哪来这样的说话。”谢欢勉强笑道。
“你真要留我,不是有万种法子。”梁徵说。
“不要走。”谢欢接得很快。
真这么直接,梁徵反而难以置信,虽然没有开门出去,但也是不回头。
也许谢欢只是冲动。
“你讨厌我爹爹么?”谢欢忽然问。
“非常。”梁徵说,“他如何为官我不曾目睹,我只知他竟毫不在意你性命。天下竟有如此狠心之父,若是旁人,我恨不能……”
“为什么不?”谢欢虚假地悠然,“若早杀了他,我家说不定幸免。”
“他是你爹,若被我所杀,你不知会如何伤心。又怎么再同我执手。再说,我也难料后来。”梁徵坦诚。
他不爱说从前。
已定之事如何后悔,所以决定之前便该撇去一切轻率。
“你等我一世么?”谢欢问。
梁徵心头发凉。
等你一世,便是说你一世不来。
狠心之事,真是无分父子。
但你不求我,是我甘愿,我又再如何怨你来。
心中想过,更是再无法在此停留,手上把门一拉,对外面正在带谢歆收拾碗筷的巽阳王一点头,“在下告辞。”就往门外去。
他去得急,似乎再不想听谢欢一句话,霎时离了房门,雪地之上并不留痕,已飞身上马, 一骑绝尘。
巽阳王不明所以,呆呆来看谢欢,谢欢已追了出去。
梁徵要走,什么人拦得住。
谢欢追出之时,只见风雪突然转盛,一人一马之背影都迅速被遮蔽,难教看清。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雪中。
梁徵就走了。
我不是要伤他心,他竟被我伤得怕了。梁徵也有害怕之事。
此一去,再见不知何时。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