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老大听到二丫这麽说,一连的点头,「哎哎……」他脱了脚上的靴子将棉鞋套上,「嘿,正好合适。」站起身,脚踩了两下,一个劲地夸赞,「二丫你手艺真好……」
正要去换另一只脚的时候,虞老大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抬头,有点疑惑地看向二丫,「你刚才说……你要走?」
二丫走到炕边坐了下来,将绣箩搁在腿上,手拨弄著里面的针线,「是的。铁牛哥你也知道,咱这村子在山坳里,前後不著店,进出山不方便,土地又贫瘠,村里和别的镇子村子通婚的年轻人把老人也接走了,这里的人啊,也越来越少……」
二丫停了一下,接著抬起头来,「我有个远亲在江南,他说那里暖和,对婆婆的身体比较好,我到了那里之後呢,可以到绣庄去做女工,赚点家用,我想了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虞老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得一下子没了反应,嘴动了动,又不知道说什麽,嘴角抽动了两下,才挤出一句话,「非要……非要离开吗?」
二丫点点头,低下头去开始收拾绣箩里被她翻乱的针线,「我也想过这里住得好好的,大家夥都很和睦,还认识了铁牛哥你这麽好的人,但是……婆婆一手把我拉扯大,我要为她的身体考虑,不能这麽自私。」
然後一下有点激动地抬头看向虞老大,「铁牛哥,我会想你们的,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会时常找人捎封信回来的。」
虞老大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後面二丫的话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喃喃著重复,「挺好的,确实挺好的,南方暖和又富裕,说不定去了之後能出落得更水灵……挺好,真挺好。」
然後突然想起什麽来的,他猛地站起身,「我、我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你不用送我……」说完便大步向门外走了出去,全然忘了自己两只脚上的鞋子还不一样,而另一只棉鞋则被落在土炕上。
「铁牛哥!」
二丫拿起那只棉鞋追到门口,就见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没有再追过去,只是站在门口目送那个魁梧的身影。
身後有个低哑沈重的男声传来:「你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二丫回过身来,脸上有几分心虚之色,恭敬回道,「统领说的是,只是属下觉得他人挺好的,不说一声就走,恐怕伤了别人一片好心。」
说话那人站在里头,隐在暗处看不清楚样貌,但依然可以看出他一身锦袍华服,衣襬下方用银丝穿绣水浪与蝠云,显然身分非同一般。
在听了二丫这麽回答後,轻声一笑,「我倒是忘了,你也不过是个正好芳华之年的姑娘。」说罢便转身回到里头去。
二丫看著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後头,低头看向手里那只棉鞋,脸上的表情复杂,却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云中雁把在二丫屋外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秦灿,秦灿在房间里来回走著,边走边思忖,思虑良久,才停下步子。
「看来他们是要准备对什麽下手,而且动手之後就马上离开。」然後问向云中雁,「那个说话声音低沈的男人你见到他的长相吗?」
云中雁摇了摇头,「我怕被发现没敢靠很近,所以就只听到了声音,不见其面目。」
颜璟在旁发话,「你怀疑那个人是乌巍?」
「不能很肯定,但是就那具顺著山溪冲下来的尸体上的伤来看,那是乌巍的钢爪无疑,而这帮子人肯定也是有个带头的才对……」
「那现在要怎麽办?」
听到颜璟这麽问,秦灿确实一笑,「我早就已经想好对策了。」然後转向阿大,「县衙里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阿大点点头,「县衙里的人都已经在山下候命了。」
颜璟却是不理解,「你要人手干嘛跑去县衙,这山寨里不就有?」
秦灿撇了下嘴,「这你还想不明白?」见颜璟脸上除了疑惑,就只剩下「你再卖关子小心我用拳头说话」的威胁,於是只好提示了他一下,「还不是因为你大哥。」
这麽说,颜璟明白了。
山寨里的兄弟大部分都知道自己大哥和小山坳村的二丫姑娘的事,私下都已经叫二丫为大嫂子了,如果和他们说要去端了小山坳村,就算事先吩咐好,也难保有人嘴不严实,给透露到自己大哥那里。
大哥虽然是个明事理的人,但感情面前谁都作不了主,秦灿也许是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做出难以控制的举动,伤人也罢,要是伤了自己或者二丫,到时候後悔也来不及。
而县衙里的人因为下山时间长,又一直待在镇上,故而还不知道山上的事,另一方面,调动他们,也不易打草惊蛇。
但是……
颜璟说道,「就算县衙里的人一起上,再加上我和云中雁,恐怕要制住那些人,在人数上还是处在劣势。」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秦灿一副十足把握的样子,「本县是什麽人,这种小问题我会想不到吗?云中雁,叫你顺便做的事,你都顺便做了吗?」
云中雁往嘴里丢了粒花生,「放心,我在他们喝的用的烧饭做菜的水里都下了蒙汗药,万无一失。」
「好。」
颜璟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麽,眯起眼看向秦灿,「你居然用这麽卑鄙无耻下三滥的手段?」
虽然知道这家夥不是什麽正人君子,那时候在审阴亲案的时候也用了一点小手段,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个挺正直的人,在大道义和是非对错上还敢和自己叫板。但怎麽也没想到他身为知县,知道管教自己不要偷、不要抢、去赌坊不能出千耍赖、去茶馆不能赊帐欠条,结果现在他倒是要耍这种江湖宵小才用的手法。
秦灿皱著眉,用手掏了掏耳朵,「做什麽这麽惊讶?」接著挺起不怎麽厚实的胸膛,一副於法有据、於理不亏的态度给自己狡辩。
「谁说办案不能用卑鄙无耻下三滥的手段?再说了,自古英雄豪杰哪个没用过暗地里的招式,人家诸葛亮还草船借箭唱空城计呢,我不过是下点药,抓的时候容易,他们也不会受伤,对大家都好啊,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还似乎非要得到大家的认同不可,秦灿一个个问了过来,阿大他们只能黑著脸有些违心地回答他。
「是,大人这不叫下三滥,大人只是用了点计谋。」
「那是,」秦灿得意洋洋简直能飞起来,「本县天资聪慧,足智多谋,跟著我做事是你们的福气……哈哈哈。」
颜璟看看周围几人的脸色,他想,要是傅晚灯在这里,估计又会问自己能不能堵上他的嘴,其实此刻颜璟自己就有这个冲动。
入了夜後,秦灿带著县衙里的衙役以及颜璟和云中雁,从小山坳村的前面围了过去。
之前晚上还见几盏灯的小山村,今晚浸在一片黑暗中,没有人烟一样的寂静,加之四周重山与树林的包围,添了几分恐怖。
枝杈晃动「沙沙」作响,小心落下脚步,但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依然清脆入耳,「喀嚓」、「喀嚓」,在静谧的夜里,听著都有点陌生,像是什麽野兽正悄然靠近猎物。
秦灿停了下来,伸手示意身後的人也不要再动,然後转身,「大家记住了,动手的时候干脆利索,缴没兵器,绑上就行,千万不要伤人。」
「是。」几人压低了声音应道。
秦灿抬起一只手,「好,听我口令──走!」
手势落下,放低了身子的众人猛然跃起,正要冲出去,周围却「唰」地一下亮起了火把。
明晃晃的刀上划过寒光,火把跃动的光亮直直落在人脸上,让人睁不开眼。
秦灿用手挡在眼前,然後发现他们几人却是被人给团团围住,不由心里一惊。
颜璟靠了过去,用著有点嘲讽的语气在秦灿耳边低声谑嘲,「笨猴子,我现在承认了,你想的真是一个好计谋……」
秦灿磨了磨牙,手捏紧成拳头,扫了一圈面前的人,心里想著对策,而这时,那些用刀指著他们的人分作两边,有人走过来对秦灿说话。
「我们统领并没有伤你们的意思,不过我们统领想要见你一面。」
秦灿掩不住满脸的惊讶,「什麽?见我?」
第八章
被领著走进二丫那间屋子,通往里屋的门旁,一边站了一个守卫,拿著刀,表情肃穆,门神一样一动不动的,豆大的火苗跳了跳,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如萤火般的光亮,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无力。
虽然单身赴会让人觉得很有气魄,但秦灿心里其实一直在发怵,守卫撩起门帘,示意他一个人进去,秦灿停在门口,在心里给自己壮胆。
修炼成精的狐狸就住在县衙後堂,会吸人血的鸡妖也没拿你怎麽著,就连活了千年不老不死的老妖怪你都见过……还有什麽好怕的?
况且真要说可怕的话,还有什麽东西能比外头那位祖宗的脾气可怕?
这麽一想,似乎是有点效果,秦灿挺了挺胸板,走了进去。
本小王爷倒要见见,藏在这里的是何方来的牛鬼蛇神?!
但是脚刚跨进门,却是一下止住。
牛鬼蛇神是没看见,姑娘倒是有一个,还是见过几面的,只不过之前见到的时候,她都穿一件大红的短袄、细布麻裙,腰里系著一条绣花裹肚,就和其它穷苦人家的姑娘一样的穿著打扮,不过因为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便更多了几分俏丽。
而这会儿,她穿了一身白底束口箭袖,镶绣有青莲紫银边的玉兰,靛青色三镶白玉腰带,头发束在金冠中,整个人英气飒爽、不让须眉,只是肃敛著五官,神色淡然,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秦灿看著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不开口,便大著胆子发出质问,「你们到底是什麽人?为什麽要打扮成村民的模样?还有你们搬至废宅的那些箱子里为什麽会有官银?」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秦灿捏紧拳头,有点紧张的望著对方,二丫正要开口回答,一旁角落里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哈哈哈!」
伴随著低沈的笑声,有人从昏暗的角落缓步走到桌边的光亮下,刚才一进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变了一身装束的二丫身上,秦灿这才发现自己大意的居然连房里还有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倒还真有点不相信,那个风流纨裤、名满京城的瑞小王爷,居然真的跑到这个偏僻穷苦、贼匪横行的地方当一个小小的知县。」
听到这声音,秦灿脸上的表情像唰了一层米浆那样僵住了,半张嘴,眼睛直直盯著那个人,直到桌上油灯的光亮将他完全照清楚。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外貌英挺,瞳眸深邃,嘴角虽挂著淡笑,却自有一股威仪萦绕其身,流泄而出的气势隐隐地镇魂摄魄,让人不由在心中生出敬意。
秦灿惊讶地半张著嘴,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对方见他这副表情,似乎心情大好,「怎麽?这才几个月不见,小王爷就不认识末将了?」
秦灿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动,这才发出声音,「李、李、李……」却一个劲儿地舌头打结。
对方收了笑意,对著秦灿抱拳拱手,「近卫军统领李锡忠见过小王爷,出门在外,密令在身,请恕末将礼数不周。」
李锡忠原是皇上身边的人,早年在御前立过奇功,被皇上收进皇宫作为近卫军统领使唤,是个性格爽直,为人处世都极为光明磊落之人,大约年纪上算是秦灿他们几个的长辈,故而他们自小对这位将军都抱著既崇敬又有点害怕的心理。
见到李锡忠这番举动,二丫似也有些出乎意料,将秦灿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之後,又看向李锡忠,见他不是玩笑,忙收回不敬的视线,走到李锡忠身旁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唐冬兰见过小王爷。」
秦灿总算是从这天大的惊讶里回过神来,心里不由大呼,娘咧,怎麽老子跑到哪,偏偏你们也一个个都跑到哪?还不让透露自己的身分,这根本藏不住啊,难道要自己和傅晚灯那样整天弄张人皮面具套脸上?那还不闷死?
秦灿心里抱怨了一大通,面上却是收起了惊讶,脸色微沈,彷佛要努力摆出一副身居高位之人的沈稳与肃穆,轻咳了一声,「都起来吧,这里不是京城,不必拘泥礼数,况本王到这里来,身分是保密的,你们就当本王是隆台县的知县就行了。」
李锡忠直起身,「小王爷您放心,太子说过您和他打的那个赌,末将只是替他来看看小王爷在这里过得还习惯不,这个不算您违规。」
刚还一副威风的模样,听完这话,秦灿立马露馅破功,跟著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说得倒好听,谁不知道那个太子的心思?根本就是派个人来看老子笑话的!
好,有种,等著老子回京城的那天,让你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先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李锡忠是太子的人,他来这里一定是秘密帮太子办什麽重要事情来的。
「李将军,你们为何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和那批押送往边关驻地的军饷物资有关?」秦灿不再多纠结来人是谁,而是直入主题问到重要的事情。
李锡忠背手身後「哈哈哈」地大笑了一下,然後道,「小王爷啊小王爷,就算你今天不问,末将也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啊,否则大概就要被你当什麽劫匪强盗之类的给丢进大牢了吧?」
秦灿心生愠怒,那是当然的,谁叫你们在老子的地盘上鬼鬼祟祟、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挑在这麽紧要的时候?!
不过面对这位长辈,秦灿还是压下心里的不爽,「本王现在既为隆台县知县,就该对治下的民生国计了然於心,更不能玩忽职守,任百姓身处疾苦而不顾。」
李锡忠挑了下眉,看著秦灿的目光略有赞许,「末将原以为小王爷只是换个地方玩乐,没想到小王爷却是真的担起了这个责任,能有此举,末将实为老王爷高兴。」
秦灿听完非但不高兴,脸反而拉得更长,依旧面上不动心里嘀咕:切!谁说本小王爷做不来大事的?老子以前只是不想做、懒得碰那麻烦罢了。
没说两句又扯远了,秦灿只能把事情再扯回到他们为什麽会来这边,以及那些官银的来历上。
李锡忠也知此刻不是继续玩笑寒暄的时候,「事情有点长,小王爷你坐下来慢慢听阿兰说。对了,阿兰你应该见过的,就是二丫,她是老夫一手带大的,别看她姑娘家家的,可巾帼不让须眉啊。」
秦灿点了点头,在一旁找了椅子坐下,那边李锡忠也坐了下来,就留唐冬兰站著,见李锡忠向她点头示允,便将来龙去脉和秦灿说了。
在这批军饷物资还没出京城的时候,太子那边就收到密报,说是契丹人意欲对这批东西下手,但如何动手、会在哪里,未尝可知。
於是太子派了李锡忠带著近卫军,一部分秘密跟随车队,暗中保护,一部分快马加鞭赶到车队前面,沿途设立联络用的据点,於是很多年前就已经荒废的小山坳村便成了其中一个近卫军联络的据点。
由於这批物资巨大,朝廷本身就很重视,派下不少精兵良将押送,这样一路行来,顺风顺水,风平浪静,但李锡忠觉得越是什麽事情都不发生,反而越令人担心。
於是李锡忠派人去到驻扎休息的地方仔细搜索,果然,在车队扎营的不远处,有一处土地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们挖开之後发现,地里埋著几具没死几日的尸体。
近卫中有人认出来,说这几人似乎在车队驻营的当晚在附近转悠过,但被他们给驱赶走了,不知道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