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秦灿微微摇了下头,示意没有关系,下一刻就听到一个震耳欲聋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里鼓膜发疼。
「这不是秦兄弟麽?什麽风把你给吹来了?」
同时大掌在秦灿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身板不算厚实的县太爷,感觉自己差点被拍断肩胛骨。
虞老大招呼打完,就将秦灿的肩膀一揽,把他往忠义堂带,「我知道秦兄弟你县衙里的事情多,但怎麽也该时不时地回来和咱兄弟几个聚聚喝杯酒,你说是不?」身材魁梧雄壮的虞老大,挟著秦灿就像是挟了只小鸡。
「是、是、是。」听到虞老大那麽说,秦灿只能一个劲地应声。
「既然知道错,那待会秦兄弟你可要自罚三杯!哈哈哈!」
「应该的,应该的,那是一定要的……」秦灿皱著眉头微微撇开脑袋,悄悄抬手用手指堵住自己的一边的耳朵。
这种发自胸腔的爽朗大笑,实在是杀人於无形啊。
进了忠义堂上,万老二从後头出来,见了他又是一阵殷切的问候,让秦灿有种两边肩膀一起废了的感觉,接著便坐在那里听虞老大和万老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心里直打鼓。
「听说秦兄弟一到县衙,就破了好几大案,别说镇上的百姓,连咱山寨里的兄弟听了都钦佩不已,都嚷嚷著要去县衙给秦兄弟你帮忙去呢。」
「大哥,不光是大案,秦兄弟连妖怪也能抓,你没听小元那丫头说麽?前段时间把青花镇闹得鸡犬不宁的家夥,原来是只成了精的妖怪啊。」
「哎哟哟哟,我还当是元丫头胡编乱造来糊弄我的呢,原来还是真的!?我当时说秦兄弟会是个好官没说错吧,就说了我老虞眼光好,看人准,啧啧。」
听他们扯了半天,话里却没有一句提到那位三弟的。
颜璟被自己气回了山寨,他们两个这麽宠自己的三弟,按照常理,不是应该操著家夥上来招呼自己,怎麽感觉好像什麽都没发生一样?
还是他们笑里藏刀,先礼後兵,客套话说完再动手把自己千刀万剐悬首示众?
想到这里,秦灿瞄了眼搁在茶几上的茶盏,背脊上一阵寒,越发地如坐针毡。
「秦兄弟怎麽干坐在那里不说话呢?」虞老大和万老二你一句我一句得扯完,这才意识到一直都是他们在侃,秦灿都没怎麽吭声。
秦灿屁股挨著椅子的边,撑著膝头的两只手不由地握成拳头,听到虞老大那麽问,猛地醒神过来,小身板一颤,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大当家、二当家说话,我哪敢插画。」
砰!
虞老大一掌落在茶几上,几上的杯盏哗啦一下翻了,那声巨响把秦灿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抬头看过去,就见虞老大整张脸都沈了下来,大刀阔斧削出来般的粗犷线条,黑黝黝的皮肤,含著愠怒的眼神,咋一眼还以为是哪个降妖除魔的天兵天将,再一眼,就觉得是地府来的勾人魂魄的黑面神。
秦灿心里想,晚了,果然是先礼後兵、客套完了就要上大家夥了麽?
侧首看看门外,不知道这麽喊的话,阿大和阿二会不会听到,不过就算听到了,能不能救自己也难说。
虞老大起身朝著秦灿这里走过来,山一样魁梧的身形,落下一大片阴影,扎扎实实将秦灿盖住,越发衬出秦灿弱鸡一样的身板。
秦灿咽了口口水,「大、大当家,有、有话好商量……」话音落下,就见虞老大抬起来手来,秦灿整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缩紧脖子闭眼。
但预想的疼痛没有落下来,虞老大带著不满的声音先落在耳边,「这就是秦兄弟你不对了!」
秦灿一听,愣住,然後睁开眼。
「你这话什麽意思?啊?是不把我老虞和老二放在眼里吗?你现在立了官威就觉得咱山寨的兄弟不配跟你往来了?」
「不是、不是!虞老大你误会了!」秦灿百口莫辩,他哪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要可以的话,都想把他们捧到天上去……这样至少不用看见也不用烦心。
「那就是了!」虞老大刚才抬起来的手这才落了下来,「啪啪」在秦灿背上拍了两下,「咱山寨都当你是兄弟,你也当我们是兄弟,兄弟间说话有什麽敢不敢插嘴的?你说这话就是和我们生分了,咱什麽时候不让你插话了?」说著收回手来拍拍自己的胸膛,那声音就和拍在石板上一样,梆梆有声,「我老虞是粗人,老二也是粗人,这山寨里的兄弟都是粗人,咱不讲啥繁文缛节,兄弟间有什麽话尽管说!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这才我老虞的作风!」说完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秦灿捂著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死也一定受了很重的内伤。
背痛,胸口痛,感觉五脏六肺都被震碎了……虞老大一定是想让自己在这番兄弟不兄弟的言论里带著感激而死,这样死了就不会化成厉鬼来找他了。
「哎?秦兄弟,你怎麽一直捂著胸口?」注意到秦灿一直捂著自己胸口,脸上一副吃坏了肚子的表情,虞老大好奇问道,「身体不舒服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身子弱,吹丁点风就不行了,哪像咱山寨里的兄弟,大冬天出去转个两圈,上山打一回野兔,还照样吃得好睡得著。」
秦灿心想,谁身子弱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样五大三粗的拍两下没事麽?
「要不你在这里住个十天半月,老虞我教你一套『五禽拳』,每天早上练上一遭,保管你气血活络,就算外头滴水成冰了,晚上睡觉都不用盖被……」
虞老大後面的话,秦灿都没听清楚,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走进门来的人吸引了去。
一身昔日常穿的无袖马褂,一览无遗地露著右手臂上的刺青,敞开的领口间隐隐显出半只蛇头,系大带,黑彩裤,麋皮靴子,头发在脑後束成了一把,墨黑光亮,像条长链一样垂下来,整个人清隽潇洒,眼神下又藏著几分难以接近的锐利。
颜璟现在估计在练刀,脸颊微红,额角鬓发被汗水微微打湿,走进忠义堂的时候,视线往秦灿这边扫了一下,两人四目相交,秦灿只觉有什麽在自己背脊上札了一下,接著那又麻又刺的感觉迅速窜过四肢,心口咚咚乱跳,脑中轰隆隆的,不由自主地提起了身子微微离开椅子,显然是紧张极了。
但是颜璟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惊讶之後也没有显出恼怒,看过来的眼神冷极了,不带丝毫的起伏,就像是看著一个不认识的人,视线停留了一下就马上挪了开来,穿过忠义堂朝里面走去。
秦灿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後面,这才回过神来,身体随著脑中绷紧的那根丝弦松了下来而放松,有点颓然地落回到椅子上,脸上写满了失落。
第二章
忠义堂里静了一静,待到那被撩起又放下的布帘不再晃动,虞老大突然凑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秦兄弟啊……我问你,老三回来之前遇到什麽事情了?」说著回头向著那道通往後堂的门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总觉得吧……怪怪的,但是我和老二又不敢问他。」
秦灿起先听到虞老大这麽说,吓得胸口里面「咯!」一下,那本来就「咚咚」乱跳的心,像是突然被栓紧强制停了一下两下,再接著跳动的时候,乱了节奏。
但是听到後面,秦灿从虞老大的话里似乎听出,颜璟突然回来,却并没有告诉他们两个是为什麽……
不知道心里那一丝轻微的颤动是不是因为欣喜。
万老二也走了过来,「是啊,那时候还听小元丫头抱怨你们两人一起去了青城赴知府为他岳父而办的寿宴却不带她去,结果才隔了几天,就见老三黑著脸突然回来,问他发生了什麽事,他的脸就沈的更厉害……」
虞老大点点头,脸上一副宠著自己三弟一边担心一边又不敢多问的蠢哥哥的表情,「原来听说老三让秦兄弟你给取了个名儿,叫……叫什麽颜井?老虞我虽然不舍得他,但觉得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就希望他以後安安心心做个平常人,可谁知道……?」
「是璟……」秦灿纠正道,「是为光华四射的美玉之意。」
「哦哦,那好听,真好听。」虞老大不认字,就算和他说了意思也不定知道是哪个字,不过脸上欢喜的神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老二啊,原来秦兄弟给咱老三取的名字是说咱老三和玉一样漂亮,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是啊,秦兄弟是读书人,取的名字也有深意。」
虞老大和万老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又把秦灿给撂一边了,秦灿心里乱七八糟的,灶头上烧沸的水那样,不住地翻腾。
颜璟既然回来了,为什麽没把实情告诉虞老大和万老二?
是气到连提都不愿意提起?还是……
还是给自己留著一条後路,等到气消了还要回去镇上?
但……如果还打算回去的话,他就不该再干回老本行,明知道自己是竭力反对并一直想要阻止他们做这种事情的,而且刚才看著自己的眼神,是那麽的……疏远。
「秦兄弟,你们两个出去,真的没发生什麽事情?」虞老大又问了一遍。
秦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道,「两位当家也听说了吧,知府府上发生了大案,冀州知府还有明溪县的知县、垣平县的知县都不幸遇难,还连累的不少赴宴的无辜百姓,我猜想可能是……可能是事情过於突然,颜璟他……一下子有点承受不住,这才……不过这都是猜测,对於他突然回山寨的原由,我也尚未捉摸透,也不敢……」支支吾吾著编了个理由,说这话时秦灿脸上的神色心虚不已。
虞老大听完,摸了摸下巴,「有这个可能……」
「知府府上发生的事,请恕我不便详告。」
於是两人也很爽气,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万老二则道,「既然秦兄弟来了,就住上几日,也好帮著劝劝老三,他这个样子,我和他大哥都很担心。」
秦灿在心里嘀咕,我是想劝啊,但是你们谁能先保证我不被他砍死?
不过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待到进了万老二给他准备的客房,才想起来,自己只顾著和他们扯他们兄弟的事,却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押送军资物品的车队。
颜璟回到自己房里,将青犊刀往桌上一搁,看见房里已经有人给他备好了热水,便一边向著水盆走去一边将身上那件马褂的扣子解开来。
「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颜璟挤干布巾,漫不经心地擦拭著身上的汗水。
擦著擦著,视线落到一旁的铜镜上。
铜镜里正映出一具虽然削瘦但肌理匀实的身躯,白皙紧致的肌肤上,有一条九头蛇的刺青从右手手腕盘踞到肩膀,九只蛇头昂首吐信,凶悍狰狞地露出尖牙,片片鳞甲栩栩如真,仿佛真要扑上来一般。
擦拭地动作慢了下来,颜璟抬著手臂微微侧身,铜镜里映出了他一小片背部的肌肤。颜璟看著铜镜里面良久,又换了另一边,凝视了片刻,抬脚踏上一旁的凳子,松开绑腿将裤管撩了起来,紧接著皱起了眉头。
「怎麽……回事?」
颜璟伸手摸了摸捋起裤管的小腿,眉头皱地更深,这里应该有一道伤痕,且应该在几年里都褪不下去,甚至会留在那里一辈子,就算变淡变浅也绝对不会消失不见……
不仅如此,那天在朱广源地下的洞窟里所受的伤,按照常理怎样也要养上一年半载的,结果竟然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全都痊愈了,甚至连疤都没有留下,像是从来都没有受过伤似的。
这太不可思议……
而且当时自己确实掉进坑底的黑水之中,原以为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死状凄惨,但自己遭遇的情况却截然相反,不仅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浑身上下皮肤溃烂而死,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也不再流血,疼痛渐远後,脑袋里也清明不少了,便趁著上面的人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攀著表面凹凸的墙壁爬了上来,
当时心里抱著一丝庆幸,但是如今想想,这样的情况实在过於诡异,天不怕地不怕的颜三当家,竟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寒意。
若是以往,还能和那只笨猴子商量一下,虽然那家夥一开始看起来并不怎麽靠得住,但在镇上呆了那些时日,经手了几个案子,渐渐地越来越有一个知县的样子,只是没想到……
『可怜啊可怜,临到死了却还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你真以为他是隆台县知县秦灿?你真以为他说的那些话都能相信?』
『此人是当今瑞王的嫡长子,名叫濮垣,生性风流,喜好玩笑人世,在京城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浪荡官宦子弟,而今为什麽要改名换姓到这里来当一个小小的知县,我是不知道了,兴许是小王爷玩腻了京城的那些玩意儿,所以跑来这里图新鲜吧。』
那日陈培元说的话回荡在耳边……於是捏著布巾的手不由用力捏紧,微微发著抖。
他没有笨到去相信陈培元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但秦灿确实是骗了他,而就在这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向著自己保证他对自己并没有有所隐瞒。
其实之前很多事情,都暗暗预示著秦灿的身份,只不过自己并没有深究下去。
初时见到的秦灿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说他是京里来的穷书生,却又不像自己见过的那些书生,浑身上下透著一股陈腐与刻板,张嘴便是之乎者也听也听不懂的大道理,又有岑熙这种高官的儿子陪同,本就让人觉得奇怪,和著陈培元的话一对,就发现秦灿当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表现出来的,完全就是一个平日里吃好住好不知人间疾苦的纨!弟子。
在青花镇上抓鸡妖的时候,那鸡妖对秦灿的血最为兴趣,千宵说是因为有人天潢贵胄,其身上的气自然和寻常人不同,而这些人的气特别能吸引妖精,山脚下的章殊也说,受伤的千宵多呆在秦灿身边会好的很快,显然秦灿的来历不会那麽简单。
而之後陈培元的寿宴,秦灿死活不肯去,一开始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给他惹麻烦所以才拒绝前往,如今才明白,实际是因为他知道在朝当过官的陈培元肯定会认出他来,所以才那样百般推诿。
只是自己一介粗人,哪里像他们几个破案子的,心思缜密,一点蹊跷就能带出一连串的推论。
手里的布巾因为不堪起手指的力气,而发出轻微的撕裂声,颜璟回过神来,将手松了开来,才免於那条无辜的布巾被没来由地迁怒而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其实要说气,当时是气的,甚至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在朱府的客房里,两人争执之後,那人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吐露情意的样子。
是谁说的,就算明知道面前的是昔日兄弟的那张脸,却依然忍不住想拥抱,想亲近?
又是谁说的,就算明知道对方和他一样皆都身为男子,却依然压抑不住心里的那份爱恋?
结果说这话的人,却连真实的身份都没有让自己的知道……
丢下那个人自己回了山寨後,过了这些时日,当初窝在心里的怒气早已消了七八分,但依然有什麽堵在那里,压不下去,又宣泄不出来,闷胀闷胀的,仿佛胸口里面有什麽被包覆在一个蚕茧之中,要破茧而出,却遍寻不到门路,於是那种莫名而生的烦闷与焦切,令人寝食难安。
一开始想,要是笨猴子找上山来,说什麽也要好好地揍他一顿,哭著求饶也不绝不心软,一定要揍到自己心里舒坦为止。
只是一天两天,上旬又下旬,过了足足一个月,都没见到那个人小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