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肃先给李承勋开了些药,叮嘱他不要饮酒,待服药五日之后,自己的师兄也差不多到了徐州。到时再给李承勋正式的解毒。
云龙山在彭城城外,等拿好药材,回到太守府,已经是傍晚。见了韦由之,李承勋第一件事就是问霓裳怎么样。
韦由之无奈地说道:“还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谁进去就拿花瓶砸谁。那屋里能砸的,差不多都被她砸完了。”
李承勋听了,沉思片刻,对韦由之说道:“我们先用晚膳吧,顺便你让厨舍的人做些霓裳爱吃的点心和粥。”
“是。”
……
李承勋拎着食盒进去时,屋内一片漆黑。因为侍候的人都被霓裳砸出来,所以就没人敢再进去,也没人给点灯。
李承勋将的灯点亮,之后进到内室。霓裳正趴在床上,还穿着白日里见到的那身衣服,似乎是睡着了。
“霓裳?”李承勋试探的喊了她的名字。
趴在床上的小姑娘一声不吭。
李承勋把食盒放到床边的案几上,之后将霓裳的鞋子脱掉。而后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慢慢把霓裳的身体移到床上躺平,再给她盖上被子。
霓裳的后脑勺又两个发髻,这样躺着便搁到了脑袋,装睡的小姑娘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还是没睁眼。
李承勋看着她那个样子,也没有拆穿,一只手把她的脑袋微微扶起来,另一手慢慢把发带解开。
霓裳一声不吭,还在那装睡。
李承勋轻声说道:“我来徐州之前,你七叔对我说,你是云家最不听话的孩子。所以,如果你不愿意跟我回洛阳的话,就让我把你绑回去。”
霓裳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所以不想再伤你的心……”李承勋顿了顿,“我还要在彭城多待些时日,到时,希望你能心甘情愿的跟我回去。”
李承勋把她的脑袋轻轻放回木枕上,之后往上盖了盖被子,然后把床帐放下来。
“桌案上有点心,壶中有热水。不要等放凉了再喝,容易闹肚子。你父母已经不在了,所以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就住在隔壁的厢房中,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李承勋说完这番话,就转身走出内室,出了屋子。
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坐起来,掀开床帐,看着案上的食盒和屋内幽暗的灯火,已经哭肿的双眼,忍不住又流出了泪水。
第二天,李承勋用完早膳,就和韦由之一起出府巡城。河南道战事刚刚平定,已经有南逃的灾民陆陆续续返回家乡。徐州是南北枢纽,自淮南道、江南道北上必经此地。
因为大多是穷苦百姓,白天在城内乞食,讨些路费,夜里住在城外,因在城中找不到居所。
河南道河北道经此大祸,人口损失惨重,为了鼓励南逃难民回乡,也为保证灾民回乡之路不生乱事,裴后早已经下旨南方各州县开官仓和平籴仓救济返回北边流民,对南逃者当然也减免罪过。
李承勋与韦由之在城中巡视一番,又去了城外的施粥铺和难民住所,见秩序井然井井有条,而粥食也未见克扣,还有药材大夫在城外赈济,虽然心中满意,但还是有些疑惑:“徐州的粮草竟然如此充足?”
韦由之忙答道:“回殿下,徐州官仓的粮食早已经捉襟见肘,而平籴仓的粮食开仓时才不足千石。这些赈灾的粮食,都是淮南道,江南道的商人刚捐来的。”
“商人捐来的?”大唐重农抑商,对商人从来是盘剥打击。如此灾年,商人不趁此屯粮牟利已是万幸,怎么会有主动捐粮这等好事。
韦由之忙答道:“确实是商人捐来的。由扬州的巨商为首,四处募粮募药,走运河水陆,往北赈济灾民。”
“那官仓为何捉襟见肘,不足千石?”李承勋转头看着身后的韦由之。
“回禀殿下,臣出任徐州太守才不足两年。粮草之事,臣到任时就是这般样子,请殿下明察”韦由之不急不缓的答道。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还把自己的前任拉下了水。
李承勋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有些明白为什么裴后要特意叮嘱自己小心这个人了。
章四十八
韦由之的女儿韦明晰今年十二岁,是霓裳在徐州很好的玩伴。今天一整天,李承勋和韦由之在城内城外巡视,韦由之便让韦明晰去陪着霓裳。
李承勋回太守府时未到傍晚,回府后他先去了霓裳的住处。韦明晰此刻靠着屋内的床沿坐着,饶有意味的读着一本书。她耳朵挺灵,听到脚步声,把手中的书不急不缓的放到一边,然后拿起身侧的另一本书读起来,一切看起来十分自然。
李承勋和韦由之是一同来的,等两人来到韦明晰面前,韦明晰便起身恭恭敬敬的向李承勋和韦由之分别行礼,年纪不大却举止妥当。
“霓裳怎么样?”李承勋问她。
韦明晰低着头,回道:“劝她喝了点水,在帐中躺了一天,都没有出来。”
李承勋看着原封未动的食盒,又问道:“点心没吃?”
“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李承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和你父亲回去吧!我在这看着她。”
韦由之父女走后,屋内只剩下李承勋一人。他站到床边,抬手想掀开床帐,手刚碰到,犹豫一下,又放开了。
“霓裳,我买了丁家的酥饼,还热着,起床吃些好吗?”李承勋柔声说道。
帐中的人不回话,不过酥饼的香味却慢慢渗进床帐中。
李承勋隔着床帐,坐到床边:“上次安慰我五弟时,他对我说大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难过,想哭一会儿。可是霓裳,再难过也不能伤害自己。”李承勋见帐中的人还是没有回话,停顿片刻,接着道:“你父母这么疼你,必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如果你爹娘……突然……突然都不再了……”霓裳在帐中声音颤抖的说道,“你这些话……说服的了……自己吗……”
“我刚出生,生母就不在了。家中兄弟姐妹太多,一年见到父亲的次数也只有几次。”
“你……”帐中的人吸了一下鼻子,不吭声。
“我不是想说服你不再难过,我只想劝你吃点东西。”李承勋把手中用纸抱着的酥饼递到帐中,“听话,吃点东西吧。”
床帐中没有半天没有动静,李承勋已经感觉手臂有些发酸,却是在这时,霓裳拿住了那个酥饼。
李承勋把手收回来,听到帐中轻轻的咀嚼声,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咀嚼声没有了,李承勋又道:“要喝些水吗?别噎着。”
霓裳的小手从帐中伸出来,手上还拿着油乎乎纸,已经把酥饼吃完了。
“不喜欢喝水,想喝羹汤……”帐中的小丫头轻声说道。
“好,我去给你做。”
羹汤的做法简单,又用不了多少时间。不一会儿,李承勋就端着羹汤回来了。
他把汤放到床边的桌案上,之后说道:“霓裳,在床上喝汤不妥。”
霓裳犹豫了一会儿,才掀开床帐,从床上走下来,然后跪坐到李承勋对面。
她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已经哭肿了,低着头也不正眼看李承勋。
李承勋给她舀了一小碗,放到她面前,然后又递给她一个小瓷勺:“有些烫,你慢点喝。”
霓裳没答话,接过瓷勺,刚舀起一勺还没喝,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承勋忙起身坐到霓裳身边,给她轻轻的擦眼泪。
“我离开睢阳那天,爹爹就给我熬的羹汤……娘一口一口喂我,让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霓裳吸了吸鼻子,然后抬头看着身边的李承勋:“其实,其实我早就想到可能是这样,但是,还是想着,也许,也许能再见……”
“对不起……”除了这句对不起,李承勋实在不知再说什么。那积尸草木,流血川原的河南道和河北道,不知道有多少霓裳这样的孩子成了孤儿,亦不知道多少人家离合难归,家破人亡。
杜预有反心是真,但逼迫杜预谋反,挑拨杜预与郑家的幕后主使却是自己与裴后。当初只想着是尽快击垮郑家,却不料这一场战祸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预料的残忍。
若是自己能多想几步,或许能有更好的方法去匡扶社稷,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霓裳并没有在意李承勋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低着头,吹了吹瓷勺中的羹汤:“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以后没有人会在宠着自己,喂自己吃东西,要自己照顾自己,霓裳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李承勋抬手搭在霓裳的肩上,轻轻说道:“你祖母、叔伯、姑姑都还在,他们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霓裳不说话,喝了一口羹汤,舔了舔嘴,之后又喝一口,慢慢说道:“这个味道,跟我爹做的有些像。”
“这是你七叔教我的。不过时间太久,我不太能记清做法。”李承勋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跟我七叔关系很好吗?”霓裳问。
“嗯……还不错。”李承勋有些心虚的回道。
霓裳不再多问,开始一声不吭的喝羹汤。她喝的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的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把羹汤喝完。
之后,李承勋让人进来把餐具收拾干净,又道:“出去走走吧,别把自己闷坏了。”
霓裳摇摇头:“眼睛肿了,难看……”
“带上帷帽出去,怎么样?”
“去哪儿?”
“在府里走走。”李承勋回答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想在城中走走,也可以。”
霓裳不回话。
霓裳最终还是随李承勋走出了屋子,不过只是在府中走着。梳好头发,换了件衣服,洗了把脸,但眼睛还是又红又肿。她也没带帷帽,只是低着头,两手放在小腹前,衣袖遮住,那是种在隐藏自己的动作,看似漫无目的的太守府中走着。
太守府中有一个小鱼池,池中有莲叶少许,锦鲤多条。霓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边,李承勋一直跟在她身后。走到池上的拱桥上,霓裳把手拿出来,趴着栏杆往下看,一声不吭。
李承勋便站在她身边,不去打扰她。
“韦伯伯很怕你,你是个大官吗?”沉寂了一会儿,霓裳忽然问道。
“算是吧!”
“比我七叔的官大吗?”
“是的。”
“比我爷爷的官大吗?”霓裳的爷爷当然就是云炜之。
“是。”
“你认识我七叔,那你认识我爹爹吗?”霓裳又问道。
李承勋想了想,回答道:“我只见过你父亲一次,是九年前在长安的云府。上元节,我去你家里做客。”
“为什么会在上元节去我家?”霓裳歪着头奇怪的问,“上元节,不是该在自己家里吗。”
“我生母早亡,自己又是庶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父亲很少会注意我。所以在遇到你七叔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李承勋说起从前的事,没有多少低落,而是十分的坦然。
“那你什么时候遇到我七叔的?”
“七岁。”
“七岁之前都是一个人。”霓裳又问一遍。
“是。”李承勋想了想,又补充道:“身边还有些下人伺候。”
霓裳转头看着李承勋:“那你,岂不是比我还可怜?”
李承勋没料到霓裳会这么说,微怔片刻,轻轻的笑了笑:“因为遇到你七叔的缘故,我在自己的大哥那里住了一年。你七叔会给我做吃的,教我练剑。而我大哥他虽然忙,却也时常关照我。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却是我至今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只有一年?”
“后来我大哥出事了……”李承勋的声音放低,没有明说,霓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云阳被迫离开长安,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这场战事,我才重新遇到他。”
“那……那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霓裳又问,“会寂寞吗,会像我一样哭吗?”
李承勋摇摇头:“一年后,我又遇到了现在的母亲。她视我如己出,一直都很好的照顾我。”
“后母?”
李承勋没有回答霓裳的问题,转而说道:“霓裳,离去了人,没有办法再回来。但是以后,你还能遇到其他人。朋友,丈夫,儿女,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替代你父母,但今后你一定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朋友……丈夫……”霓裳喃喃自语。
“人生并非事事如意,要多看好的一面。”
霓裳看着眼前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主动问了李承勋的名字,就是不再与李承勋疏离了。
“你叫我勋叔叔就可以。”
“哦,阿勋哥哥。”霓裳却没听李承勋的话,“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李承勋哭笑不得:“我虽然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是与你七叔是同辈。你应该叫我叔叔。”
“知道了。”霓裳低着头,接着说道:“阿勋哥哥。”
李承勋无奈地看着这个两眼发红发肿的小丫头,知道她向来任性,认准的事很难改过来。更何况她现在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些,自己还是顺着她的好。
于是便不再纠结于称谓,转而趁势说道:“我明日要去南边的柳子镇,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远吗?”
“约略一百多里。”
“好……”霓裳没有拒绝。
章四十九
徐州以南一百多里的柳子镇隶属宿州,始建于东汉,因大运河之汴河段穿镇而过而逐渐繁荣,成为淮河以北地区的军事经济重镇。码头上运漕商旅,往来不绝。
李承勋准备带上少许人去与运河视察一番,一来看往来漕运可畅通,二来已经到了七月,是时候查看淮河以北的粮食长势如何。
霓裳年幼贪睡,昨晚也不知何时睡着的。今早快到巳时才醒来,等收拾妥当,便到了巳时。今日的天阴沉沉的,有些闷热,看样子可能要下雨。韦由之又让人准备雨具,特意派了几个得力的属下陪同。
霓裳与李承勋同乘一匹马,她本来就怕热,李承勋也不敢骑快。结果一行人走了一半路程,竟然用了快两个时辰。
一行人在未时到了彭城西南数百里的相山脚下,但见此山巍峨挺拔,曲折绵延,宛如一条巨龙横亘在平原之上。此时乌云压顶,不见天日。
随行的韦由之幕僚岳昌祎说道:“二公子,大雨将至。这相山之上有座庙宇,不如我们先在庙中歇歇脚,等雨过天晴再走。”
“也好,我并不着急。”带着个孩子,再加上李承勋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淋雨病了定然是雪上加霜。
相山上庙宇叫做显济王庙,供奉的相山的山神明上王。庙宇不算大,在两峰之峪,三面环山。庙中有道士和几个庙祝掌管香火。
虽然庙宇藏于深山之间,却布局疏朗,入山门后,穿过由大石圈砌而成的拱形门洞,越过前院,便直接进入正殿庭院。院内按四个方位挺立着四株千年松柏,正殿中供奉的是明上王像,及风、雨、雷、电四尊神像。李承勋依俗拜祭,并让人送上些香火钱,言及要在此处暂避风雨。
李承勋和庙祝到后院去鉴赏汉代碑刻,霓裳不愿去,就待在屋内。但待在屋内更是无趣,便走出来,坐在正殿的石阶上,看着院中的四颗苍天古木发呆。
李承勋带人找来时霓裳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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