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期的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却没有回应……
“你说成为兄弟不易,不知是多少世的缘分才能修为手足至亲。那大哥你,为何今天却要亲手舍弃这个缘分?”李承勋继续声音颤抖的问道。
“阿勋,对不起……”
“棠棣之华,鄂不恚|,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诗经·小雅·棠棣》
章五十六
云家的祖坟在洛阳城外的邙山,经此战乱被破坏惨重。简单的修整之后,云昇夫妇便被葬在了此处。
云家的人要么征战在外,要么是在南方还未回来,李承勋便陪着霓裳把丧事办了。
葬礼结束后,霓裳暂时住在宫中。
李承勋离开洛阳数日,一些小事太子舍人郭兴和东宫左庶子吕成平还能帮忙做一些,但是还是有许多军国要事还是暂时放在那里等候李承勋处置,因此还是积攒了许多事。
东都洛阳的皇宫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元年,因炀帝好奢侈而工匠有巧思,洛阳宫重楼曲阁,连达洞房,绮绣瑰宝,穷巧极丽。太宗皇帝平定洛阳后,因洛阳宫奢侈,曾令拆毁一部分。到了高宗与武后时,却又以诸道军资钱四十万贯,对洛阳宫修补。此后一直到睿宗朝,因为皇帝经常巡幸东都,对洛阳的修补亦愈发的频繁与奢侈。
皇城在洛阳西北隅,宫城在皇城北,长一千六百二十步,广八百有五步,周四千九百二十一步,其崇四丈八尺,以象北辰藩卫,曰紫微城,武太后时又号太初宫。
因为天气炎热,李承勋便在积翠池旁的临波阁处理政事。
等快到傍晚,李承勋看今日的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便站起身,伸了个揽腰,到凭栏处看看风景。
吕成平自集贤殿书院来,向李承勋汇报今日所做的事情。李承勋一边听着,一边欣赏阁外积翠池的风景,池面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给水面笼罩上一层金色。
不远处,霓裳正从东面跑来,不一会儿就到了临波阁外。
李承勋在高处,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看她的样子恐怕有事,便下了楼,吕成平亦紧随其后,跟在身边。
内侍奎福刚要来通禀,未上楼便遇到了李承勋,于是说道:“殿下,云家的小姐求见。”
“我知道了。”李承勋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阿勋哥哥。”霓裳一见到李承勋,立刻扑上来,侍卫也没有阻拦她,“阿勋哥哥,我都三天没有见到你了!”
霓裳跑上前搂着李承勋的腰说道。
李承勋被她撞得没站稳,向后退了一点,而后说道:“我最近太忙了,霓裳最近有好好读书吗……”
“知道知道……”霓裳一听读书就不耐烦,“不要总跟我说读书,听烦了……”
“到不是我总跟你提起,而是你总是偷懒。”李承勋无奈地笑道,“你七叔把你交给我照顾,我若不好好提点你,到时候怎么跟他交待?”
“你跟他交待什么?”霓裳任性的说道,“你干嘛要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不跟我一个鼻孔出气?”
霓裳说的不过是撒娇的话,李承勋听了却感觉挺尴尬,忙转而问道:“霓裳,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霓裳这时才想起自己是有重要的事来找李承勋,“阿勋哥哥,你帮我救一个人好不好?”
……
霓裳把李承勋拉扯到积翠池东边的流杯殿,那里有一大批人正在修葺破损的。
见李承勋来了,都停下手中的活,跪在了地上。
李承勋正不明白霓裳是什么意思,霓裳已经放开了李承勋的手,跑到那一堆跪着的人中间,拉起一个跪着的女孩,走到李承勋面前。
“阿勋哥哥,她是十三姐姐,是我以前的朋友。”
女孩低着头不敢看李承勋,她身形瘦弱,约略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破旧的麻衣,头发散乱,还沾着泥土,手不安的想从霓裳手里挣脱,却被霓裳紧紧握住。
“她在这里搬石头。我想带她走,但是那个人……”霓裳转头指着跪在地上的监工,“那个人说十三姐姐是奴婢,不能放。阿勋哥哥,你是太子,你一定有办法救她对不对。”
李承勋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大多是女子,最小的和霓裳差不多大,年长的差不多四十多岁。他心中疑惑,便转身问身后的吕成平:“这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修葺洛阳宫人手不够,就只好用女奴。”
李承勋双眉微皱,又问道:“洛阳新复,从哪来的奴婢?”
“这些都是逆贼的婢妾,依律应押解回长安没官为官奴,配于司农寺。如今,先暂留洛阳宫中。一些留作伺候,一些就来修葺宫殿。”吕成平恭恭敬敬的答道。
李承勋便又转而问那个女孩:“你姓什么?”
“奴婢……奴婢姓崔……”女孩小心翼翼的答道。
“崔?”李承勋略加思索,又问道:“是博陵崔氏吗?”
“是……”
李承勋猜想能与霓裳认识,必定是大唐的世家子女,果然没有猜错。
“阿勋哥哥,十三姐姐不是奴婢?她的家就在洛阳,在云家南边。”霓裳在一旁插嘴道。
“是因为与家人走散,才被叛军俘获?”
“……是……”
李承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吕成平说道:“这些人原本都是被叛贼掳来的良民,若是再将他们没入官府,我们与贼军又有差别?”
“可是殿下,这依律却是该这么做……”
“律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非常时期,怎能墨守成规,不知变通?”李承勋声音沉静,却不怒自威。“河南道本来亡死者甚多,你再将这些人编为官奴,那万顷荒田,吕卿家一个人耕种吗?”
吕成平听到此处,忙说道:“殿下教训的是,臣有罪。”
李承勋并没有要治他罪的意思,接着说道:“除去他们的奴籍,有所归者送还本家,无所归者给予资财遣散。”
“殿下,这样洛阳宫怕是不能及时修复了……”吕成平为难的说道。
“宫中不是还有几处能住的吗?”李承勋反问道,他接着看了看这附近的几处宫殿,似乎都是再修葺,更有甚者还在挖凿山池:“让他们都停下来,洛阳宫不用再修。我来时看城南破败,你把这些木材都送给城南的百姓,让他们把自家的房子修一修。否则再过几个月天寒地冻,怕是难熬。”
“殿下,这些都是新伐的木材,从南边深林运来,怎能……”
“不只是这些新伐的木材,还有这几座大殿。”李承勋抬手指了指流杯殿往东的的那几处:“建的实在太过奢靡,趁着这次损毁,就顺势拆了吧!”
吕成平本来听说木材送人已是大惊,又听说李承勋要拆殿,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拆?”
“你去告诉城南的百姓这些木材都送个他们,他们必定会主动来取,不用费我们半分力气。”
“可是……这样做,如何跟皇上交待?”吕成平还是不肯答应,“若是皇上巡幸东都,见到宫城成了这般景象,必定会怪罪殿下。”
“你不用担心,按我说的去做。现在就把他们放了……”
“这……是。”
“谢殿下……谢殿下……”那些人听到此处,都立刻俯身在地,向李承勋拜谢。
不过这时,却有一人忽然伏地上前,跪在李承勋面前说道:“殿下,我女儿被赏给人做了私奴,求殿下救救她……”
“私奴?”
吕成平立刻说道:“殿下,赏罚得当才能振奋士气,为了犒赏将士,臣便自作主张将一些官奴婢赏赐……”
“吕成平,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到还真替我做了不少好事。”李承勋侧头对吕成平说道。
吕成平在东宫任职已有三年,对李承勋的脾气琢磨的差不多,听到此处,知道李承勋是恼了,忙伏地跪下,又说道:“臣有罪……”
“你去到府库中取些钱帛,将他们赎回来,送还家人。这几日,你就好好打理这件事,其余的交给郭兴去打理。”
“是,臣遵令。”
刚刚还在做苦工的奴婢被人陆陆续续的带出宫去,霓裳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开心对李承勋说道:“阿勋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李承勋只是点点头,然后问霓裳:“现在,还有什么事了吗?”
“没有了没有了。”霓裳忙摇头,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带十三姐姐回安福殿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送她回家,好不好?”
李承勋看向西边,此时太阳已经快要日沉西山,于是说道:“现在天色已晚,你送她出宫,再回来恐怕天津桥就落锁了。还是等明日的好,你也能来的及回宫来。”
“好好好!”霓裳立刻点头,“我以为阿勋哥哥不会留十三姐姐住下呢,我刚来就有人对我说了一大堆宫中的规矩,吓死我了……”霓裳忍不住抱怨道。
“现在这宫里,用不了多少规矩,你只要别闯祸就行,知道吗?”李承勋看着她那兴奋的要爬上天的架势,又劝道。
霓裳笑嘻嘻的说道:“其实就是闯祸,阿勋哥哥也会帮我的,对不对?阿勋哥哥对我最好了……”
“你呀……”李承勋看着霓裳,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章五十七
用完晚膳,李承勋继续处理事务。夜色渐深,李承勋打了瞌睡,奎福进来添了灯油,而后小心的问道:“这么晚,殿下还不歇着吗?”
“还有十几本,你若是累了,就下去歇着吧!”李承勋喝了口茶,抬头笑着说道:“你站了一天应该比我累。”
“奴婢不敢。”奎福忙说道。
李承勋笑道:“我说的是认真的,你和朝恩每日站在外面,连个换班的人也没有,时间久了会撑不住的,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我自己来就可以。”
李承勋声音温和,清秀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让人感觉温柔又容易亲近。
洛阳收复时,宫中内侍已经逃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奎福和朝恩这样,身材矮小,脖子上还黥着奴印的奴婢。李承勋看他们两个的样子感觉太小,也不忍差使他们,反而一直对他们照顾有加。
奎福听了李承勋这番话,心中感动万分。他自七岁净身,不知受尽多少凌辱和责骂,尝尽宫中艰辛,从未伺候过像李承勋这样脾气这么好的人。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没有半分架子,时不时的还能替做奴婢的着想,再想到今天傍晚李承勋放了那些官奴,便觉得鼻子酸……
李承勋见他不愿离去,反而面露凄凉之色,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了?”
“奴婢看殿下今日放离这么多人出宫,就想到了自己。”奎福红着眼睛说道。
“你也是被叛贼捉来的?”李承勋问道,“若是,我让人给你写个凭据,放你回家。”
“不是,不是……”奎福忙说道,“奴婢入宫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会是叛贼捉来的。”
“二十多年?”李承勋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奎福,奎福的样子怎么看只有十来岁。
奎福红着眼睛说道:“奴婢和朝恩,本是岭南永州人。永州每年都要进贡‘矮奴’,奴婢就是幼时被官府捉走,关在缸里养大,长成这副样子,送到宫里供人玩笑。”
“矮奴?我似是听说过,”李承勋听后,双眉微皱,“却不知是靠掠人子女,违逆天道得来的。官府此种行径,与强盗有何异处?”他说道此处,重重的叹了口气,将手边的战报放到桌案上。
“你坐过来。”李承勋指着书案边的侧位。
奎福哪敢坐那,忙跪下说道:“奴婢不敢。”
李承勋看他担惊受怕的样子,放轻声音,说道:“我看战报看累了,你坐过来与我说说永州的事。我的命令,你要违背吗?”
奎福听了,便小心的走到书案旁坐下。也不敢说话,李承勋便先是问他,问多了,奎福也就放开了些,说的也多。
岭南地区因地势偏远贫瘠,自六朝以来虽然收复,驻扎军队,但地方政事却一直由部族首领治理。只是每岁缴纳赋税,进贡当地的奇异珍品,如翡翠,明珠,犀角,象牙,奇蛇之类,还有类似奎福这样的矮奴。
李承勋平日在宫里见到那些东西未觉有什么,如今才知道为捉一条蛇,补一头犀牛,竟然要至几十人丧命,家破人亡。还有奎福这样的平民,无缘无故就会被人掠为奴婢,有官府也有地方豪强,却又伸冤无处;岭南赋税,一半上缴朝廷一半留于地方之手,故比中原之地要重上一半还多,因此每年还有许多百姓就不得不粥卖儿女,缴纳赋税……
“都言‘苛政猛于虎’,我从不知道这天下还有人过的是这般生活。”李承勋叹息道。
正在这时,阁外守候的朝恩上来通报道:“殿下,今天傍晚,被云姑娘带走的那个姑娘现在正跪在外面,求见殿下。”
“那个崔姑娘?”
“是。”
“只她一个人?”李承勋问道。
朝恩回到:“只有她一个人,也不知是如何找来的。现在就跪在外面,哭着要见殿下。”
“你让她进来吧!”
女孩很快就被领上了楼,她已经梳洗干净,换了身简单整齐的衣服,低着头,来到李承勋面前,立刻俯身跪下:“民女崔十三娘拜见太子殿下。”
她虽然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但行的大礼没有丝毫差错,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的女子,修养举止与普通人不同。
“起身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李承勋问道。
崔十三娘跪在地上,没有起身:“民女想请求殿下将我收为官奴。”
“收为官奴?”李承勋没料到这个世家女孩竟然会提出这等要求,“我从来只听说官奴请命放为良民、番户,你怎么却要自愿为奴?”
“请殿下成全,修补宫殿也好,清洗衣服也好,民女都可以做……”崔十三娘跪在那说道,只是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请殿下将我收为官奴吧……”
李承勋看她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哭的如此凄惨,不忍心她再跪着,说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坐过来与我说吧!”
“民……民女……不敢……”崔十三娘说道。
“朝恩,你扶崔姑娘坐到奎福对面来,然后陪她坐着。这阁中无人,也不用在意那些规矩。”
“是。”朝恩听了,上去扶住崔十三娘,“崔姑娘,你有什么委屈就放心于殿下说吧!”
崔十三娘被朝恩扶起来,坐到了李承勋书案侧手边的竹席上。
李承勋见她哭的可怜,便将袖中的绢帕递给她。崔十三娘原本低着头,见一块绢帕忽然递过来,微微怔住,而后抬头看李承勋。她洗干净了脸,面容便能看清了。年纪虽然小,生的却精致美艳,皮肤白皙如细瓷,眉如细柳不需雕琢,眉心一点朱砂,美眸脉脉,如今满脸泪痕,甚是楚楚可怜。
即使李承勋在宫中见过无数美人,如今看到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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