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晟虽是嫡长子,也已定了太子之位,但他舅家只是清流,且在朝中已经式微。相比之下,瑞烈外公戚少坤掌虎符多年,瑞烈本人又功勋卓着,尤其是军中,支持瑞烈的声音不在少数。瑞晟如何放得下心?”
瑞轩摇了摇头:“可,三哥说过,他这辈子只愿为大哥平疆扩土。大哥,大哥也那么亲近三哥……”
周显翊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所以你才当不了帝王!掌天下者,无私情。纵然瑞烈不想反,朝堂上的事情,却并不是瑞烈一个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他的手下,难道没有想推举他上帝位的心思?他的舅家,难道没有扶持他上位的意图?瑞烈虽是含冤,戚少坤的不臣之心却是确实无疑的。就算朕在位时不反,瑞晟继位后,他也迟早要逼得瑞烈反。——瑞烈想不想都不重要,他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总有时势逼人的一天。”
瑞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父皇,您果然知道三哥是被冤枉的?”
周显翊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没有给瑞轩胡思乱想的机会,他又接着道:“瑞烈在外领军多年,机警更甚常人。你以为谁才能够不声不响地将武器与书信藏匿到他府上,还不被发现?”
——自然只有那个他全心相信的人。
瑞轩终是不得不相信了,眼神中流露出浓重的哀伤。周显翊没有安慰他,却是另开了一个话题。
“你们四人,瑞烈文武双全,但性格过于刚直,不够变通,又太过看重私情;瑞焱为人机敏,却失于小聪小慧,不够大气沉着;你……就更不提了。唯有瑞晟,才当得一国之君的职责。瑞烈此事,朕未尝没有放手让他去做、磨砺他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才一直不曾插手。”
“朕方才就说过,为帝者,江山安定、社稷安稳才是第一位的要事,儿女情长总要摆到靠后一位。若是朕在瑞晟这个位置,身旁有一个会威胁到江山稳定的因素,朕也一样会狠下心肠将它除去。只是……瑞晟毕竟年轻,下手太过了一些。”
想起之前在宫宴上见到的瑞晟,瑞轩喃喃道:“大哥……一定是后悔了。”
“是啊。”周显翊也轻声道,“如果他当初知道瑞烈会死在凉州,不知道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瑞轩的神色僵硬了,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像是死了一般。他嘴唇哆嗦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一句断断续续的句子:“三,三哥,死,了?”
☆、第二十九节(完)
“听朕说!”
周显翊一声断喝,将瑞轩从惊恸中拉了回来。周显翊叹了口气:“天下人与瑞晟都以为他死了。”
瑞轩眨了眨眼,慢慢地回过神来:“他,他没有真的死?”
“朕如何能让他真死。但这事,你也不可对任何人说。——他被人从流放地劫走了,只是作了一个已经身亡的假象。”
“劫,劫走?谁要劫走三哥?”
周显翊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之前瑞烈托你帮他做弓箭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过北齐的新单于拓拔勖的事情?”
“——劫走他的人,就是拓拔勖。”
“瑞烈与拓拔勖之间的事情,朕也知道一二。如今我朝与北齐已经议和,拓拔勖与瑞烈也一直惺惺相惜。北齐那里不如我朝出身观念深重,凭的是本事说话,再加上又有拓拔勖——比起他有一天真与瑞晟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北齐那里,或许更适合他。”
瑞轩渐渐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当初瑞烈对他说过,拓拔勖是他除了父皇和瑞晟之外第三个佩服的人。他想,瑞烈被那个人带走,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吧。
“可是……大哥这样,未免有些可怜……”
周显翊摇了摇头:“瑞晟从小顺风顺水,难免心高气傲,做事偶尔失了分寸。经此一事,朕也望他今后有所自省,能成长得更当得起一国之君的职责——今后也能对手足,更宽容一些。”
提到手足,瑞轩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瑞焱……还,还有秋玉华,现在如何了……?”
周显翊又微微笑了起来:“他们过得很好——允城本就是瑞焱给自己安排的退路,朕封他做允城郡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瑞轩又瞪起了眼睛。他好像又听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没错,他与秋玉华的事情,朕也很早就知道了。”
“瑞焱从小机敏,他舅家不曾败落时,在宫中也有经营,未尝没有染指皇位的意思。只是后来舅家式微之后,他便故作混迹花街柳巷的模样,渐渐韬光养晦了。瑞焱虽是心事重,但毕竟亲生骨肉,朕心中,总归是盼他能平安和乐的。”
“起初得知消息时,朕也不相信他对一个戏子是真心的,亦不信一个戏子对他能有真心。故只是召了秋玉华入宫,又让人放了些风声——若他们之中有一人是逢场作戏,当断便断了。只是……最后你也看到了。”
周显翊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些为人父亲的心疼,又有些释然的意味:“他为了秋玉华,不惜赌上给自己安排的最后的退路。秋玉华也能为了他不惜自己性命……他们两人都如此,朕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瑞轩回想了很久那晚的情形,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又瞪大了眼:“那天晚上的事情……父皇都知道?”
周显翊点点头,虽不曾明说,却已经是默认了:“……朕总不能让他们真出点什么事。”
“瑞焱那晚在落雁矶下已经安排了船只接应,连夜便顺流而下奔赴允城。朕便顺他的意思,将允城做了他的封地。——何况他今后远居西南,也是好事。至少,瑞晟今后便不用多担心他对皇位会有威胁了。”
瑞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许久以来郁积在心头的那股不畅,好像一下就松快了。直到他回过神来,连忙转头看他父皇:“那我……”
说了这么久,还没有说到他要被过继的事情呢。
周显翊无奈地笑了,伸手轻抚上瑞轩头顶。连瑞轩这样笨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他笑容中的怜爱与宠溺。
“你只要是皇子一天,你的身世便可能有被人拿来做文章的一天。唯有你不是皇子了,才不会有人揪着你的身世不放。”
“朕也想过,让你诈死换一个身份,或是干脆借上次谋逆之事将你贬为庶民——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笨,又迟钝,现在比从前变得有勇气了,可结果捅的篓子更多。不给你安排一个显贵又安全的身份,朕怎么放得下心。”
瑞轩呆呆地看着周显翊近在咫尺的英挺容颜。他突然想起那时在天牢里,周显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倒是比以前有勇气了,可是还是一样的笨。……你这样,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一句问话不自觉地从他唇边泄出:“父皇……我,我又笨,又迟钝,又并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为何,要……要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全身的血一下都涌到了脸上,只觉自己心跳如鼓,几乎要听不见对面的回答。
在嘈杂的心跳中,周显翊的回答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朕也并不是你亲生父亲,你又为何每次都呆呆地盯着朕看得出神呢?”
等不到瑞轩回答,周显翊笑了笑:“朕的原因,和你的一样。”
接着,像是怕他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一个温暖的轻吻,落在瑞轩的额头上。
—尾声—
卫武帝乾庆十五年,是卫朝历史上一个值得记住的年份。
这一年,卫朝与北齐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争,缔结了和约,成为两国后续一百多年和平相处的开始。
这一年,三皇子周瑞烈坐谋逆罪,流放凉州,当年即死于流放之地。同年,卫武帝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双双失去了竞争皇位的资格。五子周瑞焱因行为不检,被贬至边远之地的允城,终身未娶,亦无子嗣,后过继了皇族中远方堂侄为继子。六子周瑞轩则受周瑞烈案牵连,被贬为顺平郡王,两年后又被过继给永乐王,改名周宁轩。史载这位被过继的皇子虽无文治武功,却十分精于木匠百工,作品常令时人叹为观止,连卫武帝本人也非常喜爱;即使在被过继之后,也经常奉召入宫,陪侍帝王左右。
由于太子周瑞晟成为皇位唯一继承人,卫武帝时代未曾发生如本朝其他帝王时一般的夺嫡之争。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手足凋零之痛,卫文帝周瑞晟终生对于仅存于世的两位弟弟十分宽容仁爱。皇权在卫武帝与卫文帝之间得到平稳过渡,为武、文帝两朝的“乾明盛世”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完…
作者有话要说:四年了,终于把这个坑完结了。因为不是擅长的故事,所以写得很苦恼。不够好的地方,请多担待。我其实很喜欢写求仁得仁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也一样,没有完完全全的坏人,也没有完完全全的悲剧,只有“得到”和“舍弃”。顺便唠叨一句,从人物个性来说,这里面我自己最喜欢的角色,是一直没有正面出现的那个人。^_^仍旧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有你们一直不断的鼓励,才会有这篇文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