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轩捏着衣角,喏喏地进了御书房,先朝上座的周显翊行了礼。原本落座的两位大臣站起身朝他行礼,瑞轩慌慌地摆手,一叠声道:“不用,不用。”瞧见两个一个须发皆白,一个留着三撇胡子,依稀都有些眼熟,似乎不是丞相便是尚书之类的。周显翊指了指一旁的座位,道:“你先在这坐着,不妨事。外面日头大,别出去乱走。”
瑞轩拘谨地应了,自己到一边坐着,听他父皇又开始和那两个不知是丞相还是尚书的臣子议事。他专心听了一会儿,只知道是南边防汛的事情,说要修堤,又说到银两周转,人员调度。瑞轩对这些本就一窍不通,虽是想要认真听一听,奈何越听越一团浆糊,眉毛纠成个麻花也似。他又转头去看他父皇,见周显翊身子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听得十分专注,偶尔出声提点一两句。瑞轩这里望去,只看得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们周家的人,大多生了副五官英挺的好面貌。瑞晟瑞烈两个,虽然气质各有不同,但一望便知是皇室贵胄龙子凤孙。就是平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瑞焱,也长了副和父皇七分像的面貌。就只有瑞轩,要仔细在他脸上找半天,才能勉强找出一两分和他父皇兄长相似的地方来。
这件事儿,从小就是瑞轩的一块心病。瑞晟瑞烈自然不在话下,就连瑞焱,他都羡慕得紧。
这边瑞轩正盯着他父皇的侧脸走着神,突然听见徐德才的声音在下首说些什么。他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听到“太子殿下求见”四个字,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听到周显翊道:“叫他进来吧。”说完这句话,朝瑞轩的方向看了一眼。
瑞轩刚回过神来,便看见那一眼带了不易察觉的笑,唬得做贼一样刷地低下头去,心里知道自己方才走神都被看见了。瑞晟走进来的这一段时间,瑞轩垂着的脸已经涨红得要滴下血来。
瑞晟行过了礼,笑道:“原来李相和袁尚书也在。”转过头道:“六弟也在,真是巧。”
须发皆白的那位道:“殿下来之前,臣等正和陛下商议南方五省夏汛的事。”
瑞晟抚掌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朝周显翊揖了一揖:“禀父皇,儿臣前些日子遣去南方的人,方才正有回报送到,儿臣来也恰是为此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子递上去道:“请父皇过目。”
周显翊接了折子,打开略看一遍,并不言语,只递给周相与袁尚书看。瑞轩离他近,见他虽不说话,眼中却隐有赞赏之色。果然白发老头看完之后,连连点头,捋着胡须道:“殿下如此心思缜密,未雨绸缪,实在是我大魏百姓之福啊。”
瑞晟垂首道:“李相过誉了。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过是想着替父皇分忧罢了。”
瑞轩坐在一旁听了,觉得心头像有根针扎了一下,尖锐地疼起来。见瑞晟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更是坐立不安,刚才脸上的涨红都褪了个一干二净。正垂着头把衣角揉来揉去,听见周显翊似是叹了口气,道:“瑞轩,朕看你坐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先出去走走也好。等议完事,朕让徐德才去找你。”
瑞轩慌张地站起来,行礼道:“……是。”此时他也顾不得走神的事被抖出来,像是蒙了大赦一般地出去了。
瑞轩在御花园里乱走了一通,直到走到池边的凉亭里才停下来,这才觉出刚才一通乱走,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汗津津地垂着头坐了一会儿,心里自己同自己说:算了,反正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何必到今天还这么想不开呢。
他呆坐了一会儿,倒是无处可去。瑞轩母妃是江南选上来的秀女,死得早。他从小笨,又不讨太后和皇后的欢喜,更不想去给那两位请安。等湖面上的凉风把汗渐渐地吹去了,想起自己进宫的缘由,鼓了鼓气,又站起来。
有个小太监从一旁走过去,被瑞轩叫住。那小太监见他穿着皇子常服,机灵地行了礼叫了声殿下。瑞轩嗯了一声,手汗津津地背在背后攥着。对方只是个小太监,他却没来由紧张起来,手在背后攥了放放了攥,这才开口,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
“前些日子,给太后唱,唱戏的那个戏班,你,你可知道在哪里?”
小太监眨了眨眼,道:“殿下可是问祥庆班?他们唱完了便出宫去了,现在大约还在京中什么地方吧。——到底什么地方,小的可也说不清楚。”
瑞轩一下呆住,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不,不是说,太后喜,喜欢,给留在宫,宫里了?”
小太监想了一想,道:“回殿下,小的听旁人说,戏班里是有几个人留下了,不过只留了一个唱花旦的戏子。其他人都已经出宫了。”
瑞轩听见自己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咽了口唾沫,这才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你知道他,他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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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五
小太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陪着笑道:“殿下,小的只是个管杂事的下人,这些事,小的委实是……不大清楚。”
瑞轩看他脸色犹豫,不知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开口。呆了一会儿,颓然地想:总之是问不出来了。就算这小太监真知道,他不愿说,勉强他也不好。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小太监得了准许,行了个礼,转身飞快地走了。瑞轩站在原地发愣,冷不丁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与其问个下人,倒不如来问朕还快点。”
瑞轩唬得腿一软,差点跌了下去。战战兢兢地回头,见他父皇立在身后,徐德才恭敬地守在一旁,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父……父皇……”
瑞轩只说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仿佛他小时候第一次让侍读替他抄了书,隔天周显翊却恰好来看皇子的功课,提着他侍读抄的那张看了眼,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事后周显翊也没说什么,可瑞轩就觉得整个人被那一眼看得坠到了深渊里,一辈子也爬不上来的绝望。
周显翊却仿佛事也没有一般。从徐德才手里拿了一块巾帕,伸手盖到瑞轩脸上:“大太阳的也不知道避一避,站在亭子外面晒什么呢?”
瑞轩慌手慌脚地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听见周显翊道:“正好今天晚上你皇祖母要听戏,你便和朕一起去请个安,留下来用了饭吧。”
瑞轩一边抹着脸,一边糊里糊涂地跟在周显翊身后走去。父皇似乎并不计较他背地打听的事情,可要是真像瑞焱说的,那戏子是……是……
瑞轩想想又慌张起来,朝着前面周显翊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父,父皇,儿臣是听,听说这个戏班的妆画,画得好,所以才来讨,讨教的,没,没有……”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可不是欲盖弥彰么?
周显翊却丝毫未觉一般,脚下不停,笑道:“怎么,不画糖画儿了,改画脸谱了?——你最近对这些涂涂画画的东西倒是上心得很。”
“也,也没有……”瑞轩连忙跟上去胡乱应了两声,又拿帕子抹那一脸的汗。
及至在太后那用了饭,一行人去了慈宁宫特地搭起来的戏台子入坐。瑞轩和太后说不上话,捏着衣角坐立不安。好容易等太后吩咐下去开了戏,这才转头盯着台上。瞧见那旦角从台后上来,一身青衣,持着帕子半遮了脸,移着碎步走到台前,一顿,一抬眼。
也不见他有旁的动作,只那一眼一抬,瑞轩便觉得整个人都被那双眼睛吸了过去。
前后两出戏唱完,听见太后笑着道:“……难得你孝顺,找了这么个出彩的角儿来给哀家解闷。只可惜是个男子,要不然也好留在内庭……”周显翊不知道低声回了什么,瑞轩一个机灵,听见自己名字,抬头就见父皇朝他这边笑道:“瑞轩,你不是说要去讨教?”
徐德才领瑞轩到了台后,也不知和里面说了些什么。瑞轩回过神来的时候,台后已经只剩了两个人。对面立着一个清俊的男子,妆容方卸,气质清冷,抬手不卑不亢地朝他行了个礼:
“草民秋玉华,见过六殿下。”
………
瑞轩的马车停在了五王府门口。不一会儿,侍从掀起车帘报道:“殿下,五殿下不在府中。您是……”
瑞轩打起帘子,朝车外的人问道:“五哥他去哪里了?”
“五殿下日间便去玉梨苑听戏了,怕是要到半夜才能回呢。”
瑞轩愣了一怔子,放下帘子:“算了,改日再来吧。”
夏天日长,到了这时天色还是亮的。六王府的马车在路上辚辚地跑着,瑞轩背倚着垫子,发着愣。过了一会儿,突然朝身边伺候的太监李顺儿道:“……去如意坊。”
李顺儿应了声,正要打起帘子,瑞轩又开口:“不,不去了。……还是不去了。”
李顺儿是从小陪在瑞轩身边的老太监,听了这话也不多说什么,放下帘子,规规矩矩地坐好。又听见瑞轩迟疑地问:“江南……我外公那边,最近有口信过来么?”
李顺儿恭恭敬敬地回道:“没有。”
瑞轩哦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他倚着垫子,又想起那个叫做秋玉华的戏子。
明明在台上一眼便是万般风情,卸了妆却清清冷冷,像一杆怎么也折不弯的青竹。瑞焱说父皇是为了这个人在烦心。——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父皇心里想的事情,他从小就没有一次能看透的。即使周显翊这么多年对他一直不错,他的日子却始终过得战战兢兢,一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
——他有个秘密。
他不知道凭自己这个不好使的脑袋,还能保住这秘密几年。他只知道,这是个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他的父皇,发现的秘密。
☆、第六节
六
如意坊的门面开在朱雀大街上,作坊却在京城西南角的一个大院里。
瑞轩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郁郁的,连答着孙掌柜的问话都有点敷衍。及至走到廊下,正热火朝天干活的工匠们从大敞的门窗内见了他,纷纷停了手中的活计,笑道:“六爷,又来了?”
瑞轩朝他们点点头笑了笑,心情这才好了些。他为人没什么架子,木工手艺也还说得过去。如意坊里的工匠都是朴实人,认的是手上的功夫,见他好说话又有好手艺,对他自然亲和许多。
——比宫里那些人可要亲和得多了。
靠门的老张师傅和瑞轩最熟,大咧咧地抹了把汗,将手中的刻刀就从门里递了出来:“六爷,好几天没看见你过来了,手痒了吧?要不要来刻上两刀?”
他正在刻一个镂花的案几,还不曾上漆,木底上已经用墨线描出图案,剩下的只是刀功。瑞轩盯着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眼睛移开,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脑袋:“……待会儿吧。”
赤着上身的工匠哈哈大笑了两声,收回了刻刀:“那你可快些去换了衣服过来!”
瑞轩在如意坊里有自己的一间屋子,里头存了做粗活的衣服替换和他自己用的工具。他和孙掌柜一起进了屋,却不急着转到里间换衣服,只是闷闷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孙掌柜看他一眼,回身将门窗关好,小声问道:“六爷,你心里有事?”见瑞轩不答,又小心问道:“……是宫里那位的事?”
瑞轩蹙着眉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孙掌柜,我昨晚想了想,如意坊的生意,我还是不做下去了。”
瞧见孙掌柜吓了一跳,又连忙补充:“我,我不是叫你们不做生意。我是说,以后如意坊就全交给你,跟我没有关系了。钱不用了,我也不缺那点钱。”
孙掌柜收了惊讶的神情,认真地看了瑞轩一会儿,问道:“六爷,宫里出什么事了?如意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商铺,就算留着也算不上什么。何况,要不是您,如意坊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
瑞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如意坊最早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木工作坊,一个铁铺。他花了钱盘下这两家铺子,无非是为了自己有个做手艺的去处,也方便找工匠拜师学艺,因此并没有声张自己是铺子主人的意思。倒是孙掌柜善于经营,这些年如意坊下能工巧匠越来越多,在朱雀大街上都开了门面,店中半边摆着玲珑机关的奇巧之物,半边摆着雕花描漆的家俱箱箧。若是看不上眼,还可命人依样定做。如今不说京中的达官显贵府上,就连宫中都少不得有几件摆设是如意坊出来的。
只是铺子越大,瑞轩心里就越是惴惴。
他胸无长志,惟愿平安度日,得空之时便做做木工,或是学学其他手艺。及至发觉宫中都有了他名下产业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起怵来。
周显翊平日里都当他是个没用老幺地宠着,若是知道了自己名下居然挂了如意坊这么大个招牌,会怎么想可就不好说了。最近疑神疑鬼地过了几天日子,终于叫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瑞轩低着头不说话。孙掌柜瞧着他脸色,又揣摩着劝道:“六爷,您就是担心太多,过分小心了。您是皇子,名下就是有些权势军队那都是应该的,何况是这么个小小的商铺?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不会……”
说到此处,门上突然有人敲了敲,大声道:“掌柜的,你在么?有客人来了。”
孙掌柜及时地住了嘴,只道:“您再……唉。”起了身便要开门。瑞轩也起身,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有客人来这边?不都是去朱雀大街上的门面的么?”
孙掌柜笑了笑:“是这样。前些日子有位客人去了店里,拿了一件东西要我们依样做个大些的。我说要将东西带来给木工师傅看看,那客人却不肯,说是精贵的物件,不能随便交人,所以约了今天自己拿过来。”
说到这里,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看着瑞轩。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六爷,您也一并过来吧。我总觉得那个人……该是六爷您认得的人。”
两人出了门,走到前院一间干净的小屋前。孙掌柜敲了敲门,得了应可便走进屋去。听见屋里的人道:“掌柜的,木工师傅叫来了吗?”
走在后面的瑞轩听见这声音,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抬眼从孙掌柜肩上望去,正和那人的眼神对上,两边一下都呆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先问了出来,语气有些愠怒。不是旁人,正是瑞轩的三哥瑞烈!
瑞轩缩了缩脖子:“我,我在这里做,做木工……”
他这话也不算假话,瑞烈瞧了他两眼,倒是信了。心神定了,脸上便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来。瑞轩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孙掌柜又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好自己小心地找话:“三,三哥,我刚才听掌,掌柜的说,你要做,做个东西?”
说着话,眼神落到一旁的桌上,话头就顿住了。桌上放着的东西,他可再眼熟不过了,那可不就是前些日子,他送出去给瑞烈当礼物的那把小弩箭么!
做这把弩箭的时候,他没少来向如意坊的师傅讨教,也难怪孙掌柜见了之后不敢擅作决定,要让他这个正主儿来看看。
瑞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一下露出了窘迫又有些微怒的神色,恶狠狠地咳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是。我是想问问,这样的机关弩箭,能不能做成更大一点的。”
瑞轩看看那把弩箭,又看看瑞烈,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三哥,你是想用它上战场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