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能坐视?若梅庄主在彻查此事时有什么难处,不必犹豫向七门峡开口。”
周门主态度转变之快让梅昀风一时摸不清形势,只好道:“自然,梅某能力微薄,到时候还望门主鼎力相助。”
送走周门主,梅昀风回座倒了一碗茶喝,茶水刚下肚,就看见梅尧君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对这个逆子诸多忤逆不逊之行径,梅昀风多少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可奈何,因此也不大动肝火,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见到父亲,怎么不行礼?”
梅尧君整齐衣襟,道了一句“儿见过父亲”。
梅昀风要他坐到自己身边,长久地凝视自己的儿子,末了叹了口气,他道:“唉,父亲老了,管得了梅庄,便没有力气来管你。父亲在世时,尚可以护佑你;若我哪日撒手人寰,就再也没人可以给你做靠山。不管你愿不愿意继承梅庄,都要开始为自己做些打算。”
梅尧君麻木地回答他:“儿知道了。”
梅昀风明白他这是言不由衷,眼中的隐忧又深重了几分。
他面相虽不显老,这些年渐渐也觉出气血不畅、精神不济。如果正值壮年还好,偏偏是这时候他铤而走险,招惹上沉檀宫,又揽过武林大会这个苦差事,稍有变数便是坠入深渊、粉身碎骨。他平日诸事缠身,在赶来洛阳的路途上才得闲把这事细想了一遍,终究是觉得这招实在太过铤而走险。沉檀宫是毒蛇,自己却不该去做那农夫,谁知道捂热了它会不会被反咬一口?自己是不怕,但不忍心拿妻儿去赌博。
遣走梅尧君后,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困眼对残灯,心乱如麻,到夜中时忽然坐起来,暗下了决定:自己招惹不起沉檀宫,不如借武林大会之机,挑拨中原正道与它的新仇旧恨,借刀杀人,除去沉檀宫。此计若成,他多年来为跻身武林的惨淡经营恐怕要化为泡影,这是壮士断腕,但为保妻儿安宁,他也不得不当断即断。
作者有话要说:
☆、跑剧情中
几月前,梅昀风相中洛阳郊外的流芳园作武林大会时众豪杰盟会之所。
流芳园地广七十余亩,五十年前此地不过是一片芦苇丛生的洼地,后来一位退隐江湖的老者买下此处,预备大隐于市。他叠山理水,建出巧夺天工的林泉丘壑;而后又随地势高低曲折,错落棋布廊庑亭榭。花十数年之功,穷百人之力建成,消耗金银不计其数,而老者在流芳园建成三年后便驾鹤西去,其后他的子孙挥金如土、一事无成,家业渐渐破落,竟到了鬻宅售田的地步。
几年前梅昀风见此园布局精妙,清雅中别有快意恩仇之江湖侠情,便从后人手中购得。谁知竟在此时派上用场。他先差人修剪园中花木,清扫庭院内外,早已把前后安排得无比妥帖。武林大会在即,他只需再调度好守备的人手,安排迎接侍奉的仆人婢子便可举重若轻。
梅昀风款步其中,烈日当空,却清凉自生,果然是胜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管家赶来,告知他两条最不愿接到的消息。一条是铸剑盟盟主被害,凶器仍是一把两寸宽的长剑。一条是沉檀宫致信,拐弯抹角写了一些祝愿两方永结盟好之语。
梅昀风接过来后者,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火,扫过一遍便将其放入怀中藏好,面色如常地要求管家去安排车马。
到了前日与周门主议事之地,才发现厅内人头涌动,梅昀风先不动声色地向他们致意,心下却计算着客人的来头——不过是粗略数过,就发现小小的厅堂中竟聚集着当今武林最声势显赫之人。
刚一落座果然就有人质问:“允和山庄庄主与铸剑盟盟主被奸人所害一事梅庄主可有什么说法?他们均是为参加此次武林大会而来,中道殒命,梅庄主你既发起武林大会,便该为此做出解释。”
此话一出,附和之声四起。梅昀风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道:“诸位豪杰放心,我梅昀风绝不是怕事之人,我敢召集众英雄,就敢揪出那位在暗处夺人性命的歹徒。诸位来这里,必定是对在下之能为有所期许,既然如此,诸位不信我,也要信诸位自己的眼光。”
场中有人冷笑,梅昀风循声看去,将他的形貌与头脑中的印象一一对照,判定他应该是聚丰楼楼主曲墨。
“曲楼主有何指教?”
“我怎敢指教梅庄主?”曲墨讽刺道,“梅庄主获得在座这么多人之首肯,还敢在请柬上写下沉檀宫之名,不是武林中人,胜似武林中人,我在您面前可说不上话。”
“曲楼主这话说的过了。”开口的竟然是周门主,这让梅昀风大感震惊。“据我所知,梅庄主近十年来一直为武林之事奔走效劳,武林各派如若有难,梅庄主总是倾尽财力助各位脱困,这些动作想必大家都看在眼里。正因为梅庄主之侠意仁心,才让在座诸君叹服。曲楼主何苦含沙射影呢?”
“梅某谢过周门主仗义之言,曲楼主若对在下有所不满,也请暂且搁置。现在奸人在暗,我们在明,大事当头,正是需要我等同心同德的时候,断不可自乱阵脚、互相攻讦,让亲者痛、仇者快,得不偿失。”
在座诸人都有各自的算盘,既想挑梅昀风的错处,又不愿把话说绝,权衡之下,声音渐渐偏向梅昀风这边。
钟宏无门无派却德高望重,他孑然一身,因而没有立场,在这些场合里往往是作为公正的象征与态度的风向标。他因年老,说话也声嘶力竭一般的沙哑:“老夫也赞同梅庄主所言。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后辈之间有什么糊涂账要算的,但这都出了人命了你们还在这里斗斗斗!把心里的那些算计都先放下,专心做完此事再说。”
曲墨却觉得他倚老卖老,心中不服,便拂袖而去。
众人看他离开,便更加大大方方地和梅昀风勾肩搭背,嘴上商量着这两桩命案,背地里多少揣着结交的心。
“不好!”有人突然大喊,“好像有异!”
其余都抬起头环视四周,骤见烟火从窗格间向厅内漫进来,火焰像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之后留下一路焦黑滚烫的痕迹;俄而这些柔软炽热的火舌将彼此间的界限融化,它们的身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招摇着的海洋,即将从厅堂被它们攻陷的缺口一拥而入。
“这……”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梅昀风一时掩不住惊惶,又强迫自己定下神,向钟宏请教。
钟宏大喝一声,“雕虫小技。”随后阔步走到门口,内力化为汹涌的掌风,将门口跃跃欲试的火焰击退一丈有余,开出一条道供人走出。
事不宜迟,众人都迅速鱼贯而出。厅外亦沦陷于火海之中,众人纷纷效法钟宏所为,倾毕生能为火中取路。
几具焦黑的尸体横躺在路上,他们生前是这里的守卫。有人扑灭尸体上的火焰,翻过它们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可供顺藤摸瓜。
“这人是被先杀死再被烧死的。”
“看来又是有心人所为。”
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这次大会危机四伏,我纵观近来发生之事,这竟然像是个引人入死局的陷阱!”
众人闻言都看向梅昀风,梅昀风却想到沉檀宫。一瞬间他脑海里涌现无数想法的火花,那些碎片式的念头渐渐连结起来,形成一张清晰而冷酷的图景。梅昀风冷静下来,沉声道:“梅某虽无能,但赤心可鉴。阁下怎可捕风捉影,污我清白?”
“是啊,若梅庄主要借大会行不轨之事,为何要亲自召集武林英豪们,躲在幕后操纵岂不更为便宜?”
钟宏依旧喝止了他们的争论,怒气冲冲道:“这火都烧到屁股的时候了,你们还在斗来斗去,有什么话活着出去再说。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也不愿把半截命陪你们葬送在此处。”
曲墨走出院门,发现李双寒已站在院外等他多时。他刚在里面同那些人唇枪舌剑步步为营,乍看到这个值得信任的心腹,不觉全身心放松下来。让两个随从远远跟在后面,他在前面与李双寒慢悠悠地步行回去。
李双寒跟了他好些年,虽说日久见人心,但仅仅是日久也并不值得托付;他了解李双寒,知道李双寒虽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武人,骨子里却恪守着忠义道德这些文人迂腐而又可爱的本分,像是用久了的一把刀,温顺地让他抚摸磨平的刀背,而锐利的刀刃永远不会对着自己。
李双寒向他凑近,脸上盛满小心翼翼、温顺讨好的笑容,仿佛怕自己一不小心激怒了曲墨似的。他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因为曲墨对他本来也没有绝对的权威,若是不悦他完全可以带上那十四个兄弟收拾铺盖走人,他们名声在外,倒也不怕讨不到口饭吃。然而他一直留下了,像对曲墨怀着与那十四个兄弟同等的感情,这反而让曲墨无所适从——若是仅仅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往来上,每一笔账都可以放在漆黑油亮的算珠上算得清清楚楚;若付出感情,却让人如同坠入重重幻海,难辨因果与轻重。
“楼主……”李双寒拿捏着尺度开口。
“嗯?”曲墨也拿腔捏调着回答他。
李双寒有些焦虑地搓搓手:“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成家立业的道理双寒一直谨记。可双寒在江湖中风里来雨里去十几载,已过而立还尚未娶妻,双寒为此彻夜辗转难以成眠,自觉无颜面对李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几欲愧疚死!”
曲墨斜睨他道:“我看你这还好端端地活着,想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双寒立即满脸通红,他解释:“楼主对我有赏识提拔之恩,我也与楼主无所隐瞒推心置腹。其实双寒前日在洛阳一家食肆邂逅了一位妙女子,这位女子可谓是外有洛神之姿,内有孟光之贤,秀外慧中不过如是。正好双寒孤单无匹,就想与这位女子结为伉俪。”
“听你说这位女子既然这般好,又怎会委身于你?”
李双寒争辩:“双寒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自认尚有德行,不至于污人耳目,于是斗胆了。”
曲墨道:“我看那女子多半对你没有这种打算,估计你到底还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双寒沮丧道:“人艰不拆,楼主何苦非要面陈实情。同事爱呢?”
“罢了罢了。”曲墨向他摆手道,“若那女子对你真是有意,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毁你姻缘,你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相反……我还会替你筹备一份丰厚的彩礼,送到那女子门前去,瞧瞧你这寒酸的样子,走出去真是丢我聚丰楼的人!”
李双寒先是喜出望外,而后又面露忧色,他迟疑道:“楼主,双寒感念你这些年对我之深情厚谊,让双寒不以卑微鄙薄见弃,楼主的恩情双寒来世结草衔环也不能偿讫。但成家之后,双寒想退隐江湖,在城中做个小买卖养家糊口,恐怕双寒再无法如以前一样常伴于楼主左右、为楼主奔走效劳了。”
“你说什么?”曲墨突然站定,不可置信道。
李双寒被他一吼,吓得差点跪下来,艰难道:“楼主,双寒真是对不住您,来世定要为您做牛做马、为您肝脑涂地!”说完他竟然真跪下来,对曲墨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曲墨没有转身看他,而是就之前的站姿闭上双眼。他站在洛阳东西走向的大道上,西向而立,洛阳城宏大而壮烈的夕阳余晖透过薄薄的眼皮将他的视野染上宁静沉重的暗红色,这样热烈的美丽图景只有在赤乌鸟行将西匿时才能为凡间得见。
他平静道:“你起来吧。”
李双寒忐忑地站起来,退到他身后去。
曲墨大笑:“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一天我也料到过。”
李双寒畏畏缩缩地点头。
“随你去吧。对了,曲断那小子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李双寒走上来邀功道:“双寒见他与梅兄、初兄相处甚欢,就让他随他们一道,也许是去了城北的集市闲逛。”
曲墨勃然大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把李双寒吓得两股战战,“你莫非不记得我与那两位有过节?还把曲断送过去,难道不是羊入虎口。”
李双寒急忙解释道:“楼主息怒,据双寒所知,梅兄初兄都是侠义之士,对少主也甚是喜爱,双寒以人头担保他们绝不会对少主不利!”
曲墨观他言之凿凿,又想起他与那二人及沉檀宫、梅庄之过节,气不打一处来,道:“我看你这脑子里也没几两东西,还是留在你项上,随我回馆舍确认曲断是否安然回去。”
李双寒如获大赦,连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跑剧情中2
梅尧君拖家带口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游荡,他面色阴郁,简直能吓退一众无辜的小贩。他身后跟着初九、曲断、叶檀心这三个读不懂空气的傻叉,而他们显然不为梅尧君的怒气所动,和梅尧君各据一方、势均力敌。
梅尧君阴森森地想,若是他和初九两人相处,大可以演一出爱情动作片;掺和进来个叶檀心还能演演腐片;最惨的情形是曲断粘着不走,这四人除了家庭伦理剧也没别的剧本适用了。
家庭伦理剧怎么能够产出国民偶像?于是梅尧君视曲断为眼中钉肉中刺,见天色已晚,正是除掉这祸害的大好时机。于是他提议:“时候不早了,曲断你也该回去了。”
曲断回头抱住初九大腿,戒备地看着梅尧君道:“ 不!我不回去。”
梅尧君作势要把曲断从初九身上扒开,曲断不从,反而把初九抱得更紧。初九不堪其扰,干脆不动声色地点了曲断的睡穴,梅尧君就见曲断软软地从初九身上滑下来,赶紧把他接过来扛到肩上。
叶檀心看了,啧啧称奇,夸赞初九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在旁门左道上造诣颇深,着实令人叹服。
初九拱手谦逊道:“过奖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梅尧君腾出一只手重重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初九道长法力高强,估计兴云作雨都不在话下,不如想个法子把这孩子变回他的住处去,也省去我们一番奔波。”
初九答:“还是亲自送回去,更能显示你我与曲楼主化干戈为玉帛之诚意。”
“哼,我何时要同曲墨那老头子化干戈为玉帛?他在平昌县时对我如此无礼,这笔账本公子倒要伺机向他讨回。”
每每说起此事,梅尧君态度都格外强硬。初九猜他与其是记挂曲墨对他的无礼,不如说是对曲墨打伤自己一事耿耿于怀。曲墨是不值得挂心的陌生人,但梅公子是需要时时放在手心哄着的枕边人。初九便不再提言和之事,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可惜贫道并未修习隔空传物的法术,不如梅公子和叶公子留在此处,让贫道去把这孩子还回去。”
“那聚丰楼是龙潭虎穴,你要孤身前往?”梅尧君本来想表达的是个关心的意思,出口却觉得过分亲昵了,便改口道,“都不把聚丰楼放在眼里,初九道长还说自己道行不高,可见有多么口是心非。”
初九扶额道:“那便劳烦梅公子与贫道同去。”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叶檀心道,“尧君、道长你们先忙,我回去吩咐厨子熬锅老鸭汤等你们回来喝,这种天气正好清清火气。”
“叶公子想得周到。”初九向叶檀心道谢,梅尧君却扛起曲断大步向前走去。
叶檀心站在街心的树下,他身后恰好是一家城隍庙,树枝上垂落下无数絮状的红布条,在庙会的花灯交织出的灯海照映下在身上拉出长长的阴影。叶檀心看到那两人回头,便向他们挥手作别,再目送他们直到那两道身影被自己的视线丢失在往来的、喧杂的人流中。这时候的梅尧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