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退出李启玄房门,到隔壁宿下。谢纯玉在暗处盯视两人动作,心中也暗自思忖自己接下来该作何举动。最简单的是杀死李启玄、逮到初九,前者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后者也许要费些周章,但有宜秋园外守卫配合,应该不难。但如此中规中矩的戏路谢纯玉毫无兴趣。
谢纯玉一面思索,挂在房檐下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破晓时分。天边曙光乍破,而整个宜秋园还隐没在黎明的阴影之中;但园中道士起得很早,此时就有些人开始四处走动。他将两个房间的状况都窥视一遍,发现初九还在沉沉睡梦中,李启玄在床上开始不安定地翻动,应该是快要醒来。
他心知一旦天明,即便得手,他也不好脱身,要有所作为就在此时了。他从窗户翻入李启玄房间欲行凶,刚从怀中拔出短匕,忽然看见案上横着的那把阙一。淡漠的曙光投射其上,银白的剑鞘反射出雾一般迷蒙的冷光,一时竟生出了圣洁不似凡物的意味。谢纯玉对着它微微愣了愣神。
回过头去,但见李启玄半坐在床上,双目圆睁,眼中交杂着疑惑、愤怒和恐慌的情绪。
“你是谁?为何在此?”李启玄厉声问道。
谢纯玉虽老练果决,被撞见行凶,却也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
李启玄从床上爬起来,向他走近,又要质问他。
谢纯玉眼神一冷,从案上抽出阙一。
李启玄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未及反应,阙一已刺入他的心脏。
谢纯玉维持那个刺入的动作有片刻工夫,眼前李启玄依然是怒睁双目,嘴微微张开,因睡了一夜有些凌乱的、花白的头发似乎还在微微颤动,但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剑身和胸膛连接的地方流出鲜红的血,因为是一击毙命,血很少,似乎还在微凉的初秋清晨弥散出热气,谢纯玉知道这应该是他的幻觉,但那一刻的所有细节都于极短的时间在他眼中放大。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抽出剑,推开窗户一跃而出。却不想在落地刹那与正从隔壁出来的初九打了个照面。
初九先也是一愣,下一眼看到他手中尚沾带着鲜红血迹的阙一,脑中瞬间涌起的无数个念头让他双腿一软,无力地退后了几步。
在他一闪神的时间,谢纯玉提气、点地,轻捷地翻身上了房顶,把房顶上的瓦踩得叮咚作响。
初九不知该去追还是怎么,咬了咬牙冲入李启玄的房门。
房门与寝榻尚相隔一座多扇屏风,每一扇均有流云远山的图样。初九想到华山,想到清微观。
清微观香客往往来来,仍不沾俗世风尘,市井百态在清微观自然是见不到的,市井中朴实而琐屑的乐子对于自小出家在清微观长大的道童来说也是闻所未闻,除却一样,糖猴儿。
糖猴儿味甜,是小孩的心头好,吹糖猴的过程也妙趣可观。吹糖猴的老人挑着两个担子来了,做功课的道童们便免不了心猿意马,眼神不住地往外瞟。李启玄见他们如此,照例要疾言厉色地训斥一番,拂尘抽在书案上猎猎作响,训斥完了却大手一抬,放他们出去。他自己则尾随其后,偷偷塞给吹糖猴的老人铜板儿,恰好够给他们一人一只糖猴儿。等这些道童恋恋不舍地舔完糖猴儿,李启玄在空中刷刷地甩动拂尘,把他们像赶鸭子一样重新赶回殿内。初九小时候也曾是这群小鸭子中的一只。
后来渐渐听到风闻,说这个吹得一手好糖猴儿的老人是李启玄叫来给他们解馋的。不知真假,碍于李启玄手里的拂尘和口中的道戒,也没人敢问。
初九想,他大概永远也听不到确凿的答案了。李启玄的秘密,连同垂垂老去的李启玄,被关在了死亡之门后,那之后,是生者所不能涉足的世界。
谢纯玉疾奔而出。杀李启玄本是原计划的部分,阙一的意外入手却让他有更精彩的打算。
离开宜秋园范围,他便特意放慢脚步,静静铺网等待来人。
果真,初九急追的身影出现在身后。谢纯玉见之,又加快脚下的速度,恰好保持在使初九追之不及的程度。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行到初九与梅尧君前日所宿的树林外。谢纯玉见目的地已至,装作无力再行的模样停下,全神以待追至的初九。
初九神情不悲不怒,这让他有些许意外。但下一刻初九张口出声,谢纯玉知道他还是赢了。
初九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只说了四个字:“还剑。偿命。”却是字字铿然。
谢纯玉举剑首攻。迅疾的身影前方是一点寒芒,穿过阳光在林间投射的点点光斑,剑上光芒时隐时现,多了几分流丽诡怪,配合谢纯玉闪动的身法,更是捉摸不定。
初九却安然立于原地,像一尊雕塑,又像一幅画,静待他的攻击。
眼见谢纯玉手中之剑将要触及他的面门,这幅画突然活动起来。初九先一个下腰躲掉他的剑势,又翻脚侧踢直攻他下盘。
谢纯玉飞身以躲,但一招已是落空。
初九顺侧踢之势翻转到谢纯玉身后,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尖端锐利的树枝,刺向谢纯玉后心。
谢纯玉心知不妙,不敢稍有松懈,脚甫沾地就连忙横起阙一剑身抵住树枝。
草木怎敢与金铁相抗,初九即刻收手避开阙一锋芒,旋身踏地,退至一丈之后。双脚又猛踏身后树干,身体借力向前,手一扬,柔韧的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一波攻势向着谢纯玉而去。
谢纯玉挑剑划往那道树枝勾勒的弧线,却被树枝的轻灵地闪避。
初九手握树枝,错开阙一锋芒,转而猛击阙一剑身。
谢纯玉不料那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却有千钧力度,错愕之间,只觉得虎口一震,手腕发麻,已是握不住阙一,长剑脱手坠地。
初九凌空夺过阙一,手执剑柄,竟对着谢纯玉左胸反手一剑,如长虹贯日,挟带不可逼视的凛凛剑气。剑未至,剑气依然划破谢纯玉外衣。
谢纯玉大惊,知道此时退无可退,只好以攻为守,抬脚踢向初九握剑之右手。剑势因此起了变化,从谢纯玉肩头堪堪掠过。
他知自己优势尽失,再战无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使出独门身法,眨眼间便弹跳到十丈之外。
初九在他身后欲追,仍是追之不及。
谢纯玉这般逃逸的功夫,是他多年来反复练就的,有所成就,但因消耗过大,速度不能长久维持。深知自己缺陷,谢纯玉疾行同时,回头对初九高声道:“道长追我无益,不如回头去林中小屋看看梅公子是否还在那里。”
初九一听“林中小屋”,便知他并非恫吓自己,而是梅尧君那头生了变故。李启玄已死,他不愿再失去梅尧君。心中惊怕,片刻挣扎后果真转身向小屋方向行去。
谢纯玉见他转身离开,松了口气,脚下不停,不久便到梅昀风在洛阳的住处。
他直行梅昀风居室,打算向梅昀风禀报昨夜见闻。一路上听见周围时而有人谈论宜秋园李启玄横死一事,想来梅昀风对他的举动应该早已了如指掌,便不急着过去,改奔为走。
正巧,又在花园外遇见几个死士,见死士行色匆匆、面有忧色,料想是发生意外之事,便拦下欲他们问个究竟。
死士见是他,竟然抢先问起他来:“纯玉,你走前可寻到了公子?”
谢纯玉惊疑不定,猜到些什么又不敢出口,只好如实说起:“自然是寻到了。回返途中我接到庄主来信,便去宜秋园处理那边的事宜,公子交予陈兄两人护送。观你之神情,是发生了何事?”
那人大惊:“难道是中途出了变故?公子至今尚未归来,连同陈兄两位也音讯全无。”
谢纯玉愣住。他被梅昀风调开,公子未归责任自不在他;但陈兄两人与他朝夕相处,早已是亲如兄弟,听这话里的意思,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一白
人不会死于他犯的第一个错误,而往往是死于第二个错误。
初九想,他的第一个错误是什么。是那个风雨夜里离开曲断。那他的第二个错误则是回到洛阳、自投罗网。
他又摇头:他的第一个错误应该是一年前错上了梅尧君的马,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做过对任何事。若时光倒流,那一刻他本有千万种选择,却只会千百次地重蹈覆辙。
木屋内空空如也,犹如清晨初醒时的枕边,余温尚存,却空空荡荡。
初九在屋内愣了许久,后来,回过神,便要去找梅尧君。出门前余光却扫到木屋内那只火盆,初九向它走了几步,半蹲下身,看入其中,灰黑色冷灰中还埋着半截木柴。他记得他走之前把火盆里的残灰清理干净,那这应该是梅尧君留下的。孩子气的,笨拙的印记。
那一刻,初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巨大的、无法抵挡的绝望向他倾倒而来。他疯狂地想留下这盆灰烬,却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就连这点都做不到,他又如何去找梅尧君。
初九伸手进去,抓住一把黑灰,无意识地慢慢攥紧。他眉目低垂,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是平静的湖面,更是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太过简单温柔,是一颗被溪水打磨掉棱角、被日光曝晒得温热的鹅卵石,他未曾感受过愤怒也未曾有过彻骨的悲伤;又或者他一直游离于自己的人生之外,喜怒哀乐于他都是美人隔纱。如今他身负巨大的悲痛和滔天恨意,缺失的表情却无法使它们形于色,这些情绪因此显得毫无说服力。
依谢纯玉话里的意思,梅尧君十有八九在梅庄掌控之中。回到梅昀风身边,好过与自己一同颠沛流离,但初九心中仍有不甘,抬脚又要往洛阳方向走。
路上,有心人恭候多时。
洗春秋仍然是那件把全身笼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修长有力的手臂从斗篷下伸出,扼在梅尧君脖子上。他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一方是梅庄两人,一方却是他从沉檀宫带出的几个下属。
梅尧君被他制住,不敢稍动。他知道洗春秋大费周章夺他到手,他应该有会被他用到的地方,不会被轻易杀死,但内心的不安和困惑却如潮浪般翻涌。
洗春秋对他厉声道:“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缘故就回去问令尊吧,如果梅公子有命回去的话。”
梅尧君听到他那句“回去问令尊”,被戳中软肋,心头瑟缩了一下。他早知梅昀风私底下有些说不出口的动作,洗春秋此言如果不是故意挑拨,那便是说梅昀风与沉檀宫有什么纠葛。
他欲从洗春秋口中套出话,便顺杆子爬,道:“既然阁下要取我之性命,为何不索性让我做个明白鬼?”
洗春秋在兜帽下翻了个白眼,闷声闷气道:“我凭什么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多费唇舌?让你带着我的话去说给阎王听吗?”
梅尧君见他不肯再说,他便也不再无谓地追问,转而道:“你现在不杀我意欲何为。”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等你的小情人……是叫初九吧?”洗春秋道,“对了,等他来,你也可以问问令尊之事,初九应该略知一二。据我所知,他此行去洛阳则是为了戳穿令尊那没什么技巧的谎言。不过我刚得到消息,令尊手下的人动作极快,初九恐怕要做那个吃黄连的哑巴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他每说一句,梅尧君的震惊就增加一分,听到最后,他一时难以消化洗春秋话里的意思。他联想起与初九逃离洛阳这几月里,每每提及梅昀风,初九总有多多少少欲言又止的神态。他觉出异样,但如果是初九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宁愿装傻充愣不去逼问。现在,他隐隐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他之想象,初九的隐瞒也显得疑点重重。
洗春秋不再说下去。梅尧君沉溺在方才那席话带来的巨大疑惑之中,也是默不作声。
渐近的脚步声因而显得格外清晰,是面无表情的初九,踏着一地支离破碎的日光而来。
“春秋在此候你多时了,道长。”
周围狼藉的尸体与零落的草木无不昭示着此前发生的激烈鏖战,也解释了梅尧君落到洗春秋手里的原因。
梅尧君和初九一个对眼,然后梅尧君又随即错开,他对洗春秋所言耿耿于怀,心绪翻涌,而初九的到来又加深了他的不知所措。
初九却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情境也不容许他细想。他默默握紧阙一,预备与洗春秋一战,夺回梅尧君。他未曾同洗春秋交过手,对两人实力对比一无所知,更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但哪怕是同归于尽,他都不能让洗春秋对梅尧君不利。如果不是自己,梅尧君根本不会陷入险境,正如自己不回来找李启玄,李启玄也不会遭逢死劫。
两人相交,最初只是得过且过地将就在一起。他不知晓梅尧君对他有几分情意,他则更为被动,永远是被梅尧君推着走。梅尧君说,我们将就着一起过吧,他说好;梅尧君说,我要回去成亲了,他说好。
这时候,梅尧君站在洗春秋身边,洗春秋钳住他的脖子,他冷淡地对初九道:“你走吧。”
初九眨了眨眼。这一回他不要再次随波逐流。或许,他对梅尧君说不上爱,但却有责任。
洗春秋冷笑道:“道长可不能走,少了你,这出戏便不能演了。”
阙一在初九手中,仿佛在发出不安定的鸣动,那是剑意和杀意的激荡。
洗春秋也是武人,见之了然,道:“我奉劝你若是真在意梅公子一条命,最好和我别动手。我虽不敌你,但绝对能在你靠近之前杀死梅尧君。道长千万别因一时冲动抱憾终身。”
初九垂手,道:“放了他。”
洗春秋笑起来:“我要做一桩买卖。”
初九问:“条件。”
洗春秋笑意更盛,他的表情蒙上一层病态的兴奋,和凌左杀红了眼之后的疯狂极为相似,或者说他和凌左本身就很相似。执迷不悟,执迷不悟,一个执着于武,一个执着于情。一无所有之人总是全身心牵念于那根从眼前飘过的稻草,哪怕随它而去却是掉进更深的深渊。
梅尧君虽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其实心弦紧绷,被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撩拨,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崩然断裂。
一字一顿,洗春秋的话语明明白白地传入两人耳中,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所过之处,无坚不摧。洗春秋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你死,他活。”
梅尧君难以置信地看向洗春秋,洗春秋脸上是不为所动的冷漠。
初九只挑了挑眉,问:“为什么要我死。”
洗春秋脸上的冰面化开,笑靥如春日南来的熏风拂过后竞放的春花,“因为你知道沈萧疏的下落。”而他要江白永远也不知道。
初九并不否认,“现在知道他下落的不止我一个。算算时间,梅昀风应该也知道了。”
洗春秋瞪大双目,道:“你难道告诉了他?不可能,你只见到了李启玄。”
初九道:“梅昀风的死士在一旁听到了。”他其实不确信谢纯玉是否听到,“杀了我,恐怕没什么用。”
洗春秋恢复了冷静,“道长不用为我担心。不管有用无用,今日你们中的一个,就要命丧当场了。”
洗春秋一手仍箍住梅尧君脖颈,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只黑瓷瓶,正是那日宁泽川给他的毒药的解药。他用内力将其轻而易举地轰成齑粉,在对峙的三人注视中徐徐散入空中。
初九一脸木然,梅尧君神情更加冷峻,但他们都关注着洗春秋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洗春秋又掏出毒药,道:“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解药,如你们所见,已经被我毁了。”
梅尧君嗤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