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见素雪,当愿一切常居洁白,逍遥自在;
“若见灵风,当愿一切蕴怀披散,德流遐迩……”
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丑鸟
梅尧君养了一只鸟。他偶然上街,遇到一个小贩手拎着两大笼子,每个笼子关着十来只各色鸟儿,那些鸟儿互相又啄又扑的,叽叽喳喳了一路,很是恼人。梅尧君多看了一眼,相中躲在笼子角落里一只白身子黑头的鸟。那只鸟明显是落败了,身上毛羽乱蓬蓬地炸开,头顶还被啄秃了一块;也不爱叫,被梅尧君买去、放进单独的笼子,只眯着眼睛缩成一团,却又不是在睡觉。
有路人见了,笑道:“好丑的鸟儿。”
梅尧君点头道:“是很丑。”
梅尧君将这只丑鸟带回家,换了个精巧的笼子养着。天晴时,就挂在檐下,正对着窗,梅尧君一抬头便能看到;起风落雨时,便把它带进房间,放在案头小几上。这只鸟很怕人,没人看时倒优哉游哉,兴起了还能叫两声。但当梅尧君早上起来,开窗,它便立刻恢复蔫耷耷的状态,闭着眼睛、缩着脖子,只恨不得变成一只乌龟。如果梅尧君竟把它置在案头,那更不得了了,它瞬间又变成没头的苍蝇,局促地在笼子里横冲乱撞,鸟毛飞得到处都是。
绣紫清理房间,每每很是苦闷,有次没忍住,当着梅尧君的面说道:“这只畜生样子不好看,叫声又粗哑难听,而公子您这般厚待它,它竟也一点不亲人,真是不识抬举。”
梅尧君道:“既是鸟儿,又怎能识得好歹。不过鸟不识抬举要紧,人却不能。”梅尧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绣紫却知道,他是生气了。
这只鸟儿,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梅尧君的逆鳞,变成和初九一般说不得骂不得的存在。
它住的是紫竹编成的鸟笼,每一根竹篾都被打磨得没有一根毛刺,又上了好几道漆;梅尧君亲自给它调配饲料,焙炒好的小米里搅进鸡蛋黄,松软喷香地倒进食具里。每日用来烹茶的、极好的山泉水它照例要分一杯羹。没过多久,这只鸟头顶上的毛便长好了,羽毛变得油光水滑,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看起来却也稍稍有了个样子。
即便如此,它还是不亲人,见到人就炸毛,做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梅尧君有时也骂它:“果然是不知好歹的畜生,我又不把你烤了吃,你怕我作甚么?”
照理说,梅尧君应该是十分喜爱它的,但叶檀心有次问起它的名字,梅尧君却道:“一只鸟,要什么名字。”仿佛是十分不屑一顾。
梅尧君养了它八个月。立冬后没几日,大概是下人清理笼子后没扣好笼门,它竟逃出去了。梅尧君发现不见了鸟儿,大发雷霆,打发宅中上下百来口人满园子地找,还杀鸡用牛刀地出动了死士,每一块草丛每一堆灌木每一棵树都被仔细翻查过,一无所获。
有下人提议道:“冬天了,外面又冷,它又找不到吃的,把笼门开着,它或许会回来。”
梅尧君依言敞开笼门,笼子底部铺了一层炒蛋米,希望它会循着香味回来。可是不曾。
梅尧君转忧为怒道:“我从未见过这般不通人性的畜生,我好吃好喝养了它这么久,它竟一心想着逃走!”
有人便安慰他道:“公子息怒,也许不是这只鸟不知感恩,说不定是飞远了,不知道怎么回来。”
不久下了一场雪,天气也冷得厉害,那鸟就算想着回来,此时大概也冻死了。
梅尧君各项事务忙活了半日,回房正欲睡个中觉,抬头便看见檐下的鸟笼,空空如也,可笼门还开着,可笼子底上还铺着炒蛋米、食器里还盛着山泉水……梅尧君毫无征兆地大滴大滴落下泪来。
天何其宽,地何其广。鸟也好,人也好,一旦丢了,便不容易再寻到了。
梅尧君翻来覆去地想过,始终没有想通,那只丑鸟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同样的,初九除了他还能去找谁。他曾经数落初九,说他离了自己,是定要饿死街头的。看来,初九或许果真饿死冻死在某处街头了罢。
梅尧君收了笼子,又叫下人买来纸钱。当晚夜深无人时,他在院子里用盆子生了堆火,一张张烧着纸钱。他觉得,尽管初九不听话,很不识好歹,到了地下也不该教他继续饿着肚子。当最后一张纸钱化成黑色的劫灰,梅尧君失声痛哭。
太短了,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人与人相交,分离之后,总归是会留下什么东西,就像纸钱烧化了还能剩下一捧灰。然而初九留下的回忆太少,根本不够梅尧君用一辈子。
第二日,陆竟送来信函。梅尧君这一年来从梅昀风手中全盘接过梅庄的所有事宜,与江湖中人打了不少交道,这封信,正是清微观送来的。
梅尧君愣了一愣,接过信函,拆开了看,里面是一封请柬,邀梅尧君代表梅庄去清微观商讨李启玄与聚丰楼等门派的疑案,不出梅尧君所料;然而,请柬显眼处却有个署名,是一目了然的两个字——初九。
陆竟送了信便要离开,方转身,身后却传来蚕食桑叶般的碎纸声。
“公子……”陆竟道。
梅尧君把请柬从中间一分为二,再将两半叠在一起撕开。撕掉还不算,梅尧君又朝地上狼藉的碎片狠狠跺了几脚,忿然作色道:“我还当他死了!谁知他非但没死,还过得好得不得了!我却是闹了个大笑话!”
陆竟上前制止:“公子!”
梅尧君一把将陆竟推开,喝道:“退下!”然后他脱力般地倒退了几步,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堆难辨本来的碎纸片,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其点燃,场面顿时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梅尧君忽然向前走了两步,单膝跪下,双手将碎片缓缓捧起来,把头埋在手心,肩背剧烈抖动着,也不知是哭是笑,只闻得一声声的吸气声在昏暗的室内回荡。
良久,陆竟才试探着问他:“公子?”
梅尧君抬起脸来的时候,已是神色如常。他抖掉沾在衣摆上的纸屑,道:“何事?”
“无事。”陆竟无声地叹了口气,答道。
“那你退下罢。”梅尧君又坐回榻上,拿起书,漫无目的地翻动书页。
陆竟忍不住问道:“清微观那里……公子是不去了?”
梅尧君道:“我有说过不去么?”
“可是请柬……”
梅尧君把书往案上一扣,怒目道:“请柬撕了又如何,难道我要去他初九还能拦我?!”
陆竟跟了梅尧君近一年的光景,知道梅尧君素来喜怒无常,见状,也不再多嘴多舌,识趣地退下了。
当夜,梅尧君枯坐在榻上,发了一宿的呆。初九没死,这无论如何是件好事。但初九明明没死,却竟敢不来找他,让他这大半年日夜提心吊胆、坐立难安,不知叹了多少气,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多方找寻无果后,又白白地伤心欲绝了一番。扪心自问,他对初九,可算是把这一生的情爱都交付罄尽,以后就算遇到比初九好上百倍的人,也匀不出一分半分。这分明是一场豪赌。而初九竟然胆敢让他输得血本无归——一丝音信也不给梅尧君,究竟是将他置于何地!
梅尧君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长安是一刻也坐不住,天一亮便让人收拾行装去华山。
陆竟说道:“公子,请柬上说的日子是在半月之后,今日去太早了些罢。”他岂不知初九是何许人也,所以他此问多少有些不安好心。
梅尧君不察,只道:“让车慢慢地走,我要看路上的景致。”
入了冬,下过几场雪,出门一眼望去,尽是白雪地里插着黑色的干柴棒,又有什么可看。然而对于梅尧君这样明目张胆的谎话,也没人敢说不对,当天便将行李搬上车,启程了。
华山去长安不远,第二日傍晚已到了山脚下。梅尧君坚持要连夜上山,陆竟看了下天色,却说:“恐今夜有雪,还是明日一早出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天公不作美。梅尧君心头一阵烦躁,下了马车,道:“依你所言,明日再行罢。”
梅尧君此行,以轻车简从为要,只带了陆竟一人。两人在山脚的野店投宿。用过一顿清汤寡水、温吞吞的晚饭,陆竟向老板打听上山的捷径。
老板道:“你们有车,那自然是走大道容易。”
旁边小二抢白道:“大道宽敞,但是路远呢!公子有所不知,上到半山腰,有间茶馆,茶馆左边是大路,右边则是小路,如果在这里下了马车,取道小路,不多时便能到清微观,比大路近上许多。”
老板道:“这……我为何不知道这条路?”
小二道:“这条路知道的人不多。我家就在清微观后山,走得熟了,才知道的。”
陆竟笑道:“等明日到那里一看便知分晓,谢过二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梅尧君就急不可耐地催陆竟上路。
陆竟看了眼天色,道:“冬日里冷得很,公子等会儿再出发罢,反正离约定之日还远着。”
梅尧君推说客店不好:“这家客店墙壁薄,四面漏风;床被还有股霉味;桌上竟积了厚厚一层灰,也不见人来扫除。”
陆竟用手指去拂桌面,并未发现有灰尘,抬头却见梅尧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立刻改换神情,道:“公子说的是,这家客店真是不像话!”
两人喝过一碗茶汤,便早早离开客店,坐上马车往山上行。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枝上积雪更多,时不时能听见树枝被压断的脆响。梅尧君这两日赶路,累得厉害,又在车上睡了一觉,待陆竟掀开帘子、伸头进来将他叫醒,已是日映晴雪的光景了。
陆竟道:“公子,我已经问过了,右边是有条小路通清微观,只是路窄而险,昨日下过雪,今天恐怕更难走了。”
梅尧君不为所动,道:“走。”
陆竟依了梅尧君,在茶馆暂寄马车,两人循小路前行。
这条小路大约是山瀑历经百年冲刷而成,是极其狭窄的一条小道,劈裂两侧高耸的山石,迤逦而上。路面上积了厚厚的雪,积雪松软,每一脚都会深深陷入雪中;路十分陡峭,需得万分小心。行了几刻,梅尧君便累得浑身是汗。
陆竟回头道:“此路难行,还是让属下使轻功,背公子上去罢。”
梅尧君正待点头,却被陆竟大力推离原地,再一看,石壁上深深插着三枚黑色的暗器。
陆竟把梅尧君拦在身后,沉声道:“是何方高人,还请现身。”
话音未落,便见苍鹰般的几道身影从石壁上方飞掠而下,陆竟拔剑,左挡右截,几声铿然,对方射来的暗器已如流星纷纷坠地。
梅尧君脑海里飞速盘算了一下,他正式出面执掌梅庄已有半年,手段较梅昀风之沉敛温和,则颇为雷厉风行、尖锐激进;尤其在涉及武林事上,更是强势,每有争执,寸步不让,暗地里动用过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针对反对者。梅庄威势压人,众门派不得不退让,但心底里恐怕是不服甚至颇有怨言,其中有一二者,还欲除梅尧君而后快。所以,今日之来者不善,倒非是事出无由。但究竟来者何人,还待验证。
他思索间,陆竟一面滴水不漏地把他护在身后,一面与几位神秘来着激烈格斗。梅尧君收回神思,观察战局。他虽不懂武学,也能看出这几人绝非等闲之辈。陆竟纵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也双拳难敌四手,身上渐渐添了几道伤痕,飞溅的血花与杂乱的脚印将纯白的雪面变得一片狼藉。
梅尧君心知久战不利,沉声对陆竟道:“退!”
陆竟咬牙回应:“此地地形难进难出,要退,非是易事。呃……”他一分神,右肩又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处,每一次使剑,都痛不可挡。“公子,属下……拖住他们,你先走!”
梅尧君皱眉,不耐道:“你的状况,如何拖得住他们,不过徒增一条刀下亡魂罢了。快退。”
“公子怜惜属下性命,属下自然感激。不过属下一条命不值钱,公子无需为我费心,你快循原路回去。”陆竟将梅尧君往外一推,自己纵身扑上,要同对方拼死一搏,好令梅尧君能趁机逃脱。
梅尧君经过这许多波折,自认已足够冷心绝情,陆竟虽是忠心,但纵究不过区区一个死士,可到生死抉择的关头,他却有些狠不下心。正犹豫难决,梅尧君蓦地神情一凛,似有感应,旋身离开原地,下一刻,但闻刷刷两声,又是两枚暗器落在原地。梅尧君抬头一看,山岩顶端闪过一道黑影,原来还有人躲在暗处,伺机而作。
陆竟也留意到了。可眼前他已是生机暗淡,又岂能在虎狼环伺下护得梅尧君安然无恙。如此绝境,两人默然不语,陆竟强忍伤痛拼尽全力,冀有万分之一的幸运。
忽然,一道身影好似掠水惊鸿,飞入战局,三尺青锋剑光流转,竟一时抑制住神秘来者嚣张气焰。猎猎山风鼓动此人衣袍,一件半旧的白布镶黑宽边的道衣裹住挺拔秀立的身姿,犹似松掩白雪,凛凛风骨不可逼视。
梅尧君霎时如鲠在喉,愣愣地倒退了两步,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仿佛被瞬间冻结,脑海一片空白。再看时,却见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此人并不是初九。梅尧君更是如遭雷击,一时委屈难以言尽,竟有些不能自持。
又有一些作道士打扮的青年陆续而来。对方见势不妙,自知无望,交换过眼神,抽身而退。
“要追么?”其中一人问。
另有一人答:“不必追了,若他们再敢作乱,定要捉住,秉呈师叔,严惩不贷。”他转向神色恍惚的梅尧君,问道:“请问阁下可是梅庄梅尧君公子?”
梅尧君点头。
“那位少侠伤得颇重,急需治疗,请让贫道等将他带往清微观疗伤,不知可否?”
梅尧君问道:“请问道长,他可有性命危险?”
道士答道:“现在还不知,待到观里找大夫来看。公子也随贫道一起去罢。对了,观里广邀江湖人士,有要事相商,正好在十日后,梅公子是否是应邀而来?”
十日后的会面,今日就来,显得太过积极,故而梅尧君只答:“平日多闻贵观盛名,心生敬慕,故早来,冀领略贵观清正绝尘之境。”
道士笑道:“正巧。”
几位道士半背半抱着陆竟上山,梅尧君行在列前,不多时,已能在云天雾海里分辨出清微观楼台殿宇隐隐的轮廓。
前方有一道坎,一个半人高,需有人在上方拉扶,才上得去。
梅尧君身量最高,便踩着坎上的土石,试着攀援而上,行到一半,却无从下脚了。
梅尧君听到舒缓轻柔的脚步踏在雪上的声音,是有人来了。衣摆及踝,下方露出一双白布靴。那人蹲下身,对梅尧君伸出手。梅尧君心头猛跳不止,犹豫着握住那只苍白冰凉的手,在它的扶持下,终于爬了上去。
初九里面穿着一件白色道袍,外披鹤氅,同是白色。白衣黑发,宛如云头栖着群鸦。他脸上没什么血色,亦没什么表情,像是由冰冷的云雾雨雪化成的散仙。
初九掩唇咳了两声,道:“梅公子,久见了。”
梅尧君原以为自己将有许多话可以说,此刻却一个字都没有。他和初九站得很近,依稀能闻到初九身上的香火气息。初见初九时,他做着招摇撞骗的营生,每日假模假样地焚香礼神,烟熏火燎的,免不了总带着劣质的纸钱燃香的气味。这段味道将许久以前的回忆尽数招来,犹如一个一个的不速之客,今昔对照,梅尧君忍不住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