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间谍,”福克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对苏联保守原子弹的秘密符合西方的利益。像这样具有难以想象的巨大毁灭潜力的东西,所有大国都应该有。一方倘若可以挟这样的威力威胁另一方的话,我觉得是很可憎的事,跟巨人在小人国里为所欲为没什么两样。我从没觉得把制造原子弹的秘密告诉莫斯科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我倒觉得不这样做反而是不可饶恕的玩忽职守。”
1941年,福克斯通过他的朋友,经济学家库琴斯基与苏联军事情报局(格鲁乌)取得了联系。此后,军事情报局给他派了联络员。联络员经常变化,他最喜欢的是库琴斯基的妹妹乌尔苏拉,化名鲁思·维尔纳。足智多谋的维尔纳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位家住牛津,有着两个孩子的性格恬静的母亲。实际上她是苏联在英国的最重要的间谍之一。日后她被授予苏联上校荣誉军衔,成了得到这一殊荣的惟一一位女性。维尔纳常和福克斯一道骑车到邱吉尔家族位于布莱尼姆的邸宅附近的林子里接头,把福克斯交给她的文件藏在自行车的椅垫下面。福克斯没有受过任何情报工作的训练,也不肯学无线电密码或用微型照相机拍照。需要的资料他要么复印一份,要么自己查阅有关资料后,凭着过目不忘的强闻博记能力复写出一份。传递情报的手段也简单得令人吃惊,以谍报人员的眼光衡量,甚至可以说是稚嫩。没有什么秘密投递点,情报一律都是亲手转交的。倘若反谍报机构在一旁冷眼监视的话,这会是送上门的礼物。所幸的是,当时英国没有对福克斯产生任何怀疑。福克斯对俄国人的联络员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们不像鲁思,和我在一起时显得很紧张。尤其是其中一个,不停地左顾右盼,看是否有人盯梢。我在这种事上纯属外行。可像他这样东张西望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还不如大大方方些好。”
福克斯被捕后,维尔纳居然设法逃出英国,回到东柏林。日后我俩成为好友。一次她坦率地告诉我说,她曾扫了一眼福克斯交给她的机密材料,可一个字也看不懂。“上面全是一串串的方程和符号,而且写得又小又密,看上去和天书没什么两样。”
而苏联正是凭借着这些天书般的符号和方程提前打破了美国的核垄断,从而改变了世界大国之间的力量均衡。福克斯没有跟我们讲过他个人在苏联研制原子弹中起了多大的作用。直到他去世前两年,莫斯科才明确告诉他这些情报的实际价值。拖得这样久是为了给西方造成一种假象:为苏联窃取核机密的间谍不止他一个。其他人仍在潜伏中。直到克里姆林宫允许出版库尔恰托夫教授的回忆录后,才不再隐瞒事情的真相。库尔恰托夫在书里证实,根据福克斯提供的情报,他得以借鉴美国研制第一颗原子弹时的成功经验,从而将研制的时间缩短了好几年。
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1950年他被捕一事时,马上意识到我触到了一块30年未愈的伤疤。福克斯在我们面前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面部表情的紧张和不时的抽搐反映了内心感情的剧烈波动。说到被捕的情形时他显得悔恨沉痛,仿佛在做第二次忏悔。
我相信,对于他来说,最大的痛苦是自从1959年获释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与负责他的苏联谍报官员谈谈他的发现。我不理解,为什么过去20多年里莫斯科从未表示过愿意见他。对他过去所做的工作,苏联方面既不予以承认,也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之情。甚至连他被捕的原因问都不屑一问。他为苏联工作完全出于信仰,并为此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和科学家的前程。苏联对他保持的沉默仿佛一块压在心头上的巨石,叫他喘不过气来。
福克斯对自己遭受的冷遇没有说什么。我猜测苏联人对他如此冷漠的原因恐怕是怀疑福克斯在受到英国反谍报机构军事情报5处审问时出卖了派去跟他联络的人和其他间谍。但我相信,不存在任何可以证明福克斯叛变的证据。
福克斯告诉我,他意识到英国人开始怀疑他后,自信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视线。1946年英国科学家阿伦·梅因间谍罪名被捕后,英国的反谍报机构找他谈过话。但他的印象是所有认识梅的科学家都受过盘问,而且自己回答问题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1950年,风声越来越紧。哈韦尔核研究中心的头头几次召我谈话,英国谍报官员也在场,”他回忆道。“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不会出问题。不过从他们知道我父亲来到东德定居这一点看得出,他们已对我立案侦查。这也是盘问我时间到的一个问题。问到最后,他们开始提及从纽约得到的情况。显然中央情报局把我的材料转给了英国人。”
这种难堪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苏联人为什么不在哈韦尔的头头已怀疑福克斯的情况下设法把他从英国救出实在令人费解。我猜测他们是想继续在哈韦尔中心淘金,通过福克斯窃出尽可能多的核机密,所以才没有及时将他撤出。他的安全被置于一边。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后福克斯仍然创伤未愈的原因也在于此。
福克斯最终栽到了简单的心理把戏上,而不是确凿证据上。哈韦尔核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也是他的一位好友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了他有间谍嫌疑的问题。这位朋友直截了当地问福克斯有没有这回事,并强调说,如果福克斯否认对他的指责,哈韦尔中心的全体工作人员会坚决站在他的一边,维护他的清白。
我估计这是英国反谍报机构借助它的一整套出色的个人心理分析手段精心想出的一招。他们看出福克斯不怕盘问。再问下去,也不会打开什么缺口。于是决定完全改变手法。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们感觉福克斯这人极重友情。这才请副主任出马,借他之口问了上面的问题。他们知道,当着朋友的面撒谎对于福克斯来说会很痛苦。英国人这着棋没算错。
面对朋友的追问,福克斯难以启齿撒谎,支吾了几句后便哑口不语。“从那一时刻起,我一直恍恍惚惚。为了把这件事甩在脑后,我拼命工作。同时,也有一些有利的迹象。哈韦尔中心的所有保卫官员都不相信我是叛徒,而且拒绝再对我调查下去。逮捕我的那一刻来临时,我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福克斯对谍报这一行的无知令我吃惊。他甚至没想到搞清楚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我仿佛在梦中一样,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上法院的被告席。他们问我:‘你知道如果判你有罪会是什么下场吗?’我回答说:‘我想是死刑吧。’因为我以前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过,间谍都被判死刑。他们说:‘错了。是14年徒刑。’我听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我才知道自己不会死,还有出狱的一天。”
9年后,他被释放出狱。苏联人把他送到东德。他一定曾期待苏联人起码会去监狱接他。可从迈出监狱大门那一刻起,他就像一个包袱一样被甩给了东德外交官。1983年我采访过他以后,昔日莫斯科负责他的两位官员巴尔科夫斯基和费克利索夫才获准探访他,向他转达了苏联对他过去所做贡献的一份迟到的感谢。
福克斯是一个生性敏感脆弱的人,不具备从事谍报活动的素质。他不肯对朋友撒谎固然反映了他正直善良的一面,但对于一名间谍来说却是一大弱点。福克斯的行为应了英国作家福斯特说过的一句话:“叛国易,欺友难”。
第十二章 特殊任务
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在其描绘共产主义制度的发人深省的剧本《措施》中,对为了巩固革命成果而采取的一些极端做法做了如下的辩护: 为了铲除卑鄙,
手段卑鄙又有何妨?
倘若可以改变世界,
又何必前思后量?
去改变世界吧,
哪怕要跳入泥淖,
或是拥抱刽子手!
世界需要改变!
虽然我的部下中恐怕没人知道上面这段话,但在追求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中,以上思想已在我们脑海中深深扎根。我们觉得,只要对我们的事业有利,几乎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具体地说,我领导了一个名为“特别任务小组”的人员精干的机构。该小组的政治任务是削弱西德在国际上的地位,打击鼓吹在外交上孤立东德的哈尔斯坦主义,阻止西德重整军备的努力。我们工作的重心不是“撒谎”或“误导”,而是泄露丑闻。权且称此为心理战。当然,撒谎的肮脏勾当我们也干过,但那不是我们工作的主要内容。我们将真假情报混在一起泄露给外界,借此加强我们的政策,削弱西德的政策和各种组织并打击一些人。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冒险政策导致德国一败涂地后不久,联邦德国政府即着手推行一项重整军备计划。前纳粹分子在西德各界纷纷受到重用。这一时期并不需要散布什么假情报。西德新闻界也很乐于刊登政治上的丑闻。
“特别任务小组”归属情报局第10处。该处成立于1956年,专门负责影响西方的舆论界,并在西欧和美国制定针对苏联阵营的政策时迷惑敌人。这方面工作的创始人是一个叫阿加扬兹的足智多谋的谍报行家。以后接替他的克格勃人员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
冷战期间,德国是从事这类活动的最佳场所。无需赘言,两个德国之间有着共同的语言和历史。社会民主党的东德局应美国谍报机构的请求向我国境内放气球,撒传单。所以说,从一开始这样干的就不止是我们一家。波恩的国防部还设有一个“心理防御”处。其实它跟防御毫无关系,完全是为了开展心理战。这是我们从西德一位前驱逐舰舰长赖兴堡那里得知的。他在该处工作期间曾向我们提供了机密文件。1978年退休后,他担任了位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州基督教社会联盟国防政策工作小组的主席。1984年,赖兴堡被逮捕,罪名是过去14年里为了金钱向我们出卖情报。他被捕前,我们曾试图向他和其他与他联系的人发出警告。我们与他约好在阿姆斯特丹皇家博物馆里陈列的伦勃朗作品《夜巡》前接头,但这次接头最终流产了。虽然我方折损一员,西德反谍报机构的一位负责官员却因与赖兴堡关系密切而下台。从我方角度看,这也算是搞臭西德谍报机构活动中的一次意外收获。
五、六十年代期间,中央情报局也有一整套的心理战方案。它与诸如自由欧洲广播电台和美占区广播电台这样的组织之间的关系已是尽人皆知。冷战时期,西方为了煽动人们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敌视采用了种种手段,其中最有成效的要数这两家电台。它们根据持不同政见团体和因意识形态不合逃离卫星国的这些国家的公民提供的情况,出色地开展了针对我方的反宣传。不仅如此,每当东欧集团内显出动荡的苗头时,它们会闻风而动,及时详细地报道事态的发展。反对我们的人据此可以迅速对局势做出反应。而共产党国家的新闻机构却要么遮遮掩掩,不予报道,要么轻描淡写。
40年代我曾在莫斯科德国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过,对这一行相当熟悉。现在这方面的经验正好派上用场。我们这个电台是仿效加来士兵广播电台建立的,播音的内容是呼吁德国听众起来推翻希特勒。加来士兵广播电台设在英国,在德尔默的主持下办得有声有色。德尔默的方针是报道尽可能属实,但在报道真实事件的同时掺入一些假消息,夸大德国军队、纳粹党及准军事的冲锋队内反希特勒团体的力量。广播员使用的语言完全是普通老百姓的语言,甚至包括纳粹分子挂在口头上的陈词滥调和平时开的玩笑。而莫斯科国家广播电台的播音内容全是照本宣科地宣读官方那一套,枯燥无味。我们通过战俘和截获的德军士兵信件得知,广播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动摇了德军官兵对纳粹头子和战争的信心。
我们决定仿照德尔默的风格改造德国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方式,并设法给人造成一种错觉,电台设在德国本土而不是莫斯科。为此编造了电台与德国地下抵抗组织来往的种种神话。我们还参照德尔默的做法,报道内容有真有假。经过反复摸索,终于找到了真假消息所占的最佳比例。我觉得我方广播电台的播音效果后来一点不亚于战时的美英两家广播电台。
情报局第10处的工作方法与此十分相似。我们四处物色合适的西德记者,不过一般尽量不去沾派驻东柏林的外国记者的边儿。这些人多半是西德反谍报机构的注意对象。我们把物色的重点放在自由职业记者身上。他们不大在乎跟什么人打交道。只要有文章可做,谁给他们文件都照收不误。
甚至连《明星》杂志社性情古怪的海德曼也跟我们有来往。80年代他伪造了希特勒的日记。当时我们对此毫不知情。刚认识他那会儿,只知道他对寻找传说中的纳粹埋藏的财宝一事感兴趣。据说随着盟国军队逼近柏林,德国人在覆亡前夕把这笔财宝装上飞机运到国外。海德曼确信亲纳粹分子将这笔财富埋在德捷边境的某个地方。他与东德国家安全部秘密达成了一笔错综复杂的交易,获准在靠近德捷边境的地区进行挖掘。忙活了半天,最后连财宝的影儿也没见着。不过他却借和东德关系不一般出了名。日后,他利用这层关系突然抛出所谓丢失已久的希特勒日记,声称是在莫斯科找到的。这场骗局最终被人戳穿。西德的一些大出版社和着名历史学家因为上当受骗而名誉扫地。
虽然我们情报局与这场骗局无关,以假充真却是10处工作内容的一部分。不管我们的目标是西德政府,还是大公司企业、出版商或政党,要达到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动摇公众对这些新成立的未曾检验过的机构的信心,从而对整个西德政治秩序产生怀疑。10处的头头们情不自禁地受到德国新教创始人马丁·路德那句名言的影响:一条谎言要想显得真实并披上真理的光环,需要七条谎言的烘托。”
尽管如此,我仍坚持新闻报道尽可能属实这一方针,尤其是现实生活中有大量的素材可供10处使用。我们揭露了西德众多的重要政治家与法官曾与纳粹勾结的历史,其中包括西德总统海因里希·吕布克、曾在戈塔尔宣传部里干过的西德总理库尔特·基辛格、巴登一符腾堡州的总理汉斯·菲尔宾格。菲尔宾格在纳粹时期任审判长时,曾将士兵和其他许多人判处死刑。
搞奥西德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作。谍报官员首先对窃听到的西德政府部长之间或银行总裁之间的谈话内容进行分析,看看在诸如武器出口或党派斗争等敏感问题上是否有对公众隐瞒的地方。一旦发现有不可告人之处,即将搜集到的有关材料整理成厚厚的卷宗,然后通过潜伏在西德或西柏林的间谍透露给那些会对此刨根问底的记者。我们力图造成窃听电话源于西德的印象。据我们所知,美国国家安全局在西德的窃听活动十分猖撅。这类被隐瞒的真相一旦曝光后,涉及到的人往往狼狈不堪,根本无力招架我们编造的其他更为不利的指控。
可惜专业性极强的这一行到了后来失去了控制。从事这方面工作的谍报官员能将西德数百个不同机构的公文特点模仿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为此十分得意,常常利用自己的专长干出一些蠢事。为了不给这些想象力丰富的人泼冷水,我对他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按谍报这一行的尺度来衡量,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出了格。例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