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灵摇头道,“陆公子,情之一物最身不由己,我都明白。”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已转身冲了出去,她冲得如此快,以至于撞进了正登楼而来的公子怀中,为那人在肩头轻轻一扶。
男子温柔的吐息堪堪掠过脖颈,那人便松开手。
举止有度,俨然君子。
那人还温柔地道了声,“唐姑娘?得罪了。”
唐灵定睛看清面前的人,那登楼而来的男子,手持一柄折扇,姿容清雅,不是苏慕华是谁。
她方才纵有百般委屈,但此刻见了苏慕华,却生起了一个念头,也只有这般风华人物才配得上陆公子。
纵然委屈还在,唐灵心中也有了几分释然。她强忍住眼眶中的泪珠,自袖中摸出那两个娃娃递了过去,颤声道,“苏,苏公子,我,我祝你和陆公子。。。早生贵子!”
唐灵说完这句话,乘苏慕华错愕分神之际,决然转身下楼。
陆酒冷自然也看到苏慕华,半月未见,这人风采如昔,好像还更加俊俏了几分。
他身边一人,身着月白文人长衫,长身而立,俊秀之中带了书卷气息,容颜却是陌生。
江湖女子纵然能拿刀剑,也不妨碍她们偶尔拿拿绣花针。七夕之际,金巧巧在楼中展出绣品,也吸引了不少女侠客。苏慕华这二人往楼中一站,二人一般的风雅绝俗,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与他们相比,陆酒冷英朗帅气,原本应是更招女孩子喜欢。但此刻他一人坐在桌旁,几个胖娃娃散在了宽大的桌上,看上去颇傻,更别提还有个女子刚刚为他气跑。
苏慕华手中握着那两个娃娃,那娃娃,为蜡所制,七夕之际浮于水,妇人求子之用。
他自然识得,他此刻却只盼不识。
唐灵临去之前的话还兀自响在耳侧,仿若一声霹雳惊雷,差点炸得他眼前一黑。
早生贵子?好你个陆酒冷!
苏慕华悲愤地想,难怪,难怪那日此人非逼着自己喊相公!
原来早存的是这样的心!
“苏兄,认得此人?”骆清方问了一句,就听到苏慕华冷冷一哼,眸中光芒凌厉。他自识得此人以来,从未见他如此,不觉唬了一跳。唤道,“苏,苏兄。”
苏慕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敛容道,“旧日的一位朋友,看他那样子似乎在等什么红粉知己。我们不必叨扰他。来,骆兄这边请。”
苏慕华身边这人是当朝的新科探花骆清。
骆清是钱塘人,此刻衣锦还乡,与途中遇上了正一人放舟的苏慕华。骆清满腹经纶,苏慕华也是家学渊博,二人一见如故,相伴同行。
骆清见他恢复自如,想着方才那人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心道只怕是自己的错觉,朗笑道,“苏兄的朋友,果然有趣,请。”
陆酒冷见那二人也不往他这边来,自去开了一桌。未几,苏慕华便唤了酒上来,陆酒冷见他长袖微动,为他和身边那人满了酒。
苏慕华端了杯,对骆清笑道,“骆兄,请!”
他的笑容如此温柔,温柔得让陆酒冷嘴里都泛起了酸味。
若能便这么看着,自然就不是陆酒冷了。
他一拍桌子,踱了过去,自己寻了位坐下。
骆清见他过来,为他倒了杯酒,冲他一笑道,“这位兄台,方才苏兄说你有约,便未曾叨扰。在下骆清,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陆酒冷道,“阁下客气,我姓陆,草字酒冷。”
骆清讶异道,“原来是陆大侠,久仰大侠之名。不想今日在此遇见,在下真是荣幸,果然苏兄的朋友都非凡俗之人。”他看着陆酒冷顿顿,又笑道,“不过我听闻陆大侠是丈八身高,眼若铜铃,长喝一声河水断流。。。”
陆酒冷回礼道,“骆兄说的是飞将军,并非在下。”
当日燕王雇了几个文人,将陆酒冷诛杀慕容将离的事编成了话本。又雇了几个戏班传唱,那出戏的名字叫奇侠护国记,最盛的时候有水井的地方都演此剧。
凉风起天末,市井之人最喜这样的英雄故事,何况这故事中英雄还有个红颜知己,为乱军所夺,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哦,那位姑娘也姓苏。。。
文人代笔自然少不得夸张二字,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扬的是陆酒冷的名,实际上夸的是陆酒冷甘愿效力的自己,暗中为自己收取名望。至于戏班演武生的不过就那么几个,演张飞的连戏袍都不换,换了唱词张嘴就来的也在所多有。
骆清道,“那部奇侠护国记在下最喜欢的唱词是那一句。。。”这人轻拍着桌案就唱了出来。“天怒人怒剑也怒,山河飘零,万木悲呃青锋吟,看我英雄呃出青萍。”
苏慕华目光与陆酒冷相接,冷冷一哼,将折扇在手中展开。正待刺上他几句,听见耳畔一阵锣鼓响。
掌柜团团抱拳道,“各位,金姑娘说了,各位若对此三幅屏风有什么看法,尽管写下来,署上名字。金姑娘会一一看过,若有投缘之人,也会邀公子入内相谈。”
楼中摆着的绣屏上红布揭开,片刻便有小二为每桌送了笔墨纸砚来。
金巧巧的绣品连禁中都没有几件,更遑论像绣屏这等大型绣品,这是金巧巧绣出来给自己当嫁妆的,更是分外用心。
苏慕华见那第一幅,是幅夜景,群星璀璨,画面基调是大量铺陈的红。一男一女二人对酌,铺着红色锦缎的案上放了盏宫灯,金色的珠帘低垂着,帘外一树野桃开得正盛。那珠帘是将金色的线破了几股,再密密匝匝绣出来。热闹欢快,是粤绣的手法。
再看第二幅,是幅黎明晨景,天色深蓝一弯勾月淡淡,基调以银白色为主。依旧是那幅珠帘,色却转作了银色,帘外野桃也换作了一树洁白的梨花。案上放着的已经不是宫灯,而是一把半展开的折扇。折扇扇面是图中唯一亮色,绣着草长莺飞。色彩淡雅,是苏绣的手法。
第三幅却是幅黄昏之景,以浓烈色彩绣出欲尽残阳,再以淡色线绣出美人倚楼远望,白色衣带迎风飘举。针法丰富,兼采众家之长。
楼中已经有人低语,“姑娘家闺怨思人之意么,呵呵。”
有人在摇头叹道,“这金巧巧姑娘的三幅屏风美则美矣,可惜看上去不大吉利,特别是这第二幅,如此惨白,又是梨花扇子的,梨花是离,扇子是散,作为嫁妆实在是。。。。。。”
陆酒冷见苏慕华认真看那三幅屏风似在思索着,笑着问,“小苏,可是有了?”
他家小苏如此聪明,天底下又有什么谜难得倒他?
苏慕华心神还在为方才唐灵所扰,忽闻他问,心道好你个陆酒冷,竟然还敢当众撩拨他。无名火起,眸光一寒,厉声道,“有,有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番外 风雅 下
3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金巧巧有一双天底下大多女子都比不上的巧手,还有一副天底下大多女子都比不上的好相貌,更何况江南第一绣坊还有着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这样的女子,就算喜欢伤春悲秋了点,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甚至还有点小可爱,值得小怜惜。天底下的男人大抵都这样的英雄情节,酒楼之中已有人拿了笔,铺纸疾书。
苏慕华看见陆酒冷拿起了桌上的那支笔,然后前杀手就用价值千金的右手把笔递到了他的眼前。苏慕华耳根有些发烫,如果他可以装着看不见那人眼底的笑意的话,还会有几分感动,可是苏慕华偏偏不是个瞎子,于是他有拔刀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方才犯了个乌龙,天底下比一个乌龙更令人发窘的,就是两个乌龙。
沾了墨的笔被递到面前。
“谢谢陆兄”,骆清伸手过来,将笔握在手中,摊开了纸,口中念叨着,“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金巧巧姑娘,但听说她是江南第一美人,若能见上一面也算不虚此行。这三幅图,一幅是两情相悦的团聚,第二幅就是分别,那第三幅就是思念了。这团聚么,有星辰有灯烛,啊,有了,这自然就是那句,昨夜星辰昨夜风。。。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至于第二幅,亮点就在这把扇子上,这扇面画的草么。。。离恨却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第三幅么,是了。。。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骆清不愧探花之才,不过片刻理透这三幅画,将“过尽千帆皆不是”写于纸上,笑叹道,“好个痴情的女子,我真想见见这金巧巧姑娘了。”
陆酒冷慢悠悠地道,“若骆兄将这张纸交出去,只怕这金巧巧姑娘是见不到的。”
骆清不服气道,“为。。。为何?”
陆酒冷道,“骆兄可知道金巧巧姑娘是怎样的女子,而江南第一绣坊是怎样的地方?”
骆清答道,“是江南第一美女?而江南第一绣坊是御赐的牌匾,专办宫禁中的绣品差事。”
陆酒冷含笑地看他,“骆兄既然知道,又为何犯这样的错误?殊不知天下的女子千伶百俐,与她们相处便如种花一般,要想当一个好的花匠,便要知道她们的品性。这江南第一美女金巧巧姑娘十八岁起就接掌了绣庄,如今已有六年。你道这样的女子会有离恨却如春草,还是肠断白苹洲这样的心境?”
骆清恍然大悟,笑道,“还请陆兄赐教。”
陆酒冷道,“第一幅你说的不错,而第二幅却大谬不然,对于金巧巧若说到离别,以及扇面上的草,我觉得那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更投她所好。而第三幅同样是凭栏,莫如那句。。。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衣带渐宽终不悔。。。”
骆清一拍桌子,“昔日听话本说陆兄是孔武有力,义气干云,不曾想还有这般风雅,果然极妙。经陆兄这么一说,小弟甚感惭愧,险些拿这样闺怨的文字去唐突佳人。可笑,可笑。”他说着将手中写好字的纸撕了,“这金巧巧姑娘对夫婿志在四方的成全之心,思念心上人的不悔不怨,如此理智而多情的女子,在下不禁肃然起敬。来,这杯酒,小弟与陆兄一起遥敬金姑娘。”
苏慕华摇着折扇,慢悠悠地道,“这是自然,骆兄只怕不知道,陆公子是风流浪子,天底下女儿家的心思。。。就没有这位陆公子不知道的。”
骆清回头往那边桌子上散落的数个蜡娃娃看上一眼,再看看为苏慕华丢在桌上的两个蜡娃娃,了然地点了点头。“在下,佩服!”
陆酒冷突然觉得杯中的酒变得又酸又苦,他恨不得一口吞下那个杯子,再把多事的舌头咬掉。他一把扯过一张纸,拍在骆清面前道,“骆兄,既然对金巧巧姑娘有意,何不赶紧再写一张?”
骆清道,“骆某虽然对金家小姐又敬又爱,但也知道他人之物不可夺,陆兄是金姑娘的知己,在下只叹配不上佳人。”他眼睛一亮,将纸在桌上完好铺开,“不如陆兄快写,如果好事得成,在下也可以叨扰一杯水酒。”
苏慕华递了笔过来,凉凉地道,“陆公子,请吧。”
陆酒冷沉默片刻,道,“好。”
“你。。。”苏慕华忽觉手中一轻,笔已经为陆酒冷接了过去。看着那一行“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写于纸上,苏慕华眉峰一扬,还未待他心中转过情绪,陆酒冷已在那行字下写下骆清两个字。
陆酒冷放下笔,将那张纸递与骆清道,“骆兄,在下已心有所属,那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也不怎么温柔。但除了那人,在下对其他人已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了。骆兄对金巧巧姑娘的心性人品有敬爱之心,又怎么不是她的知音?若拘泥于是否你想出的,倒没得辜负了大好的缘分。”
骆清见他说得决然,细细一思索,眼睛一亮,接了纸长鞠道,“多谢陆兄成全,是我迂腐了。”
掌柜送进纸条,未几出来唤道,“哪位是骆清骆公子?金姑娘请公子入内奉茶。”
骆清应声而起,走了几步,回头一礼道,“多谢二位兄台。”
苏慕华与陆酒冷相视一笑。
陆酒冷拿了那包蜡娃娃,与他并肩走下酒楼,穿过街巷,人烟渐渐稀少,两只手不知不觉已经握在了一处。
院落的门被打开,带着花香的晚风吹动一地的书页,哗啦啦翻书声中,彩色的斑斓的书页上露出龙阳十八式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陆酒冷有些傻眼,这一叠书是他昨日从书坊买了,犹记得当时掌柜神神秘秘地从后柜拿出一叠,悄悄地说,这便是客官要的最贵的。
他翻都不曾翻过。。。看起来都不错的书。
“哦?”苏慕华敲着手中的扇子,淡淡地道,“陆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
门被猛然合上,炽热的吻如雨点落下,青砖墙上拖着两道长长的紧紧拥抱着的影子,无奈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
十二个娃娃散落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一切,风声中偶尔飘来几声醉人的声音。
当一切言语都已经无用的时候,只有行动才有压倒一切的力量。
星光已经在深蓝的天幕亮起。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过了三天,有比我更亲的亲妈乜。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一)
1
鼓点频响,整齐雄壮的舞步凝着铿然杀意。苏慕华侧目看去,陆元应残缺的手握着轮椅的扶手,喉中发出呃呃之声。他的目光与楚折梅相接,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比划了一个手势。
苏慕华长身而起,朗声道,“殿下以舞飨客,我等也不可失礼。在下斗胆,以笛声相佐如何?”他不待太子回答,便取了笛在手,手指轻按,试了几个音,便吹出笛音来。笛声如微风拂过湖面,陆元应的手指慢慢松开,眼睛微微耷拉下来。
苏慕华虽然本就通晓音律,但一首曲子便夺人神智,其实并不容易。苏慕华受黄雀启发,悟到能胜人并非仅有内力一途,他在来太子军营的路上,与楚折梅探讨音杀的可能。他以音律请教,楚折梅以医理与他探讨,仓促之间只得了个皮毛。这样的曲子,若让神智清醒的人来听自然不行,但陆元应神智已失,正如蒙昧的孩童不知抵御外来的侵蚀。
叶温言默然看着苏慕华横笛而吹,营帐中风卷起他杏色的袍袖,翻覆的暗影自青年脸上卷过,映得青年琉璃色的眸光冷肃一片。他不由地想起幼时在树林中那惨烈的一晚,火在林间燃烧,耳畔是疯狂的笑声,他瑟缩在草丛里,直到耳畔慢慢静下去。那一个漫长的夜晚,他目光却一瞬也不肯从那人间炼狱的惨状上移开。
苏慕华。。。叶温言的手在袖中攒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错!就像林中的兔子注定要被狼吃,狼注定要掉进猎人的陷阱一样,谁也没有办法。苏慕华,你要怨便怨命数吧。叶温言如此想着,脸色变幻,一会悲伤,一会愤怒,笛声入耳心底却凭空生起寂寥苍茫之意。
“叶先生”,太子唤了一声。
叶温言一惊,忙强慑心神,长身而起道,“列位,在下这杯酒敬各位。”他将真气鼓荡于袍袖,身体有意无意挡在了苏慕华和陆元应之间。
苏慕华觉得那铁袖迎面劲风如刀,口中腥甜,暗道好厉害的功力。青色身影微动,陆酒冷已经拉了他的袖子退至一旁。苏慕华将笛在指尖一旋,“叶公子数日不见,就已恢复功体,更甚往昔,可喜可贺。只是看起来,你的武功并非正路子。”
陆酒冷手按在苏慕华的肩上,望向叶温言的目光带上几分寒意。
“你伤他之账,陆某总要找你算上一算。”
陆酒冷所说的当然不止是方才叶温言的一击出手之伤。
叶温言笑道,“我与慕华相识近十年,一笔一笔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