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情儿靠在石壁上,腰间一根银色系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山风吹动他的衣袍,仿佛就要随风而去,“水教主,今日我问你一句话,我自幼便和一些毒蛊打交道,你我一同长大,知道我抗不住醉里红药性的只有你一人,你将它交给刀鸣鸾,到底是何居心?”
任情儿话中并无多少怒火,仿佛说话的人对这件事也没有多少兴趣,似就这么随口一提。
他若正经来问,水流月尚有千般说辞,他就这么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水流月却说不出半个谎字。
任情儿等了半晌未曾听到回答,神智已然昏沉,身体因失血而虚软,山风带了寒气透骨。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揽过他的腰,将他的身体抱起。他心底一片冰凉,却也无力挣扎,终于落入那两人之手了么?
“情儿”,有人贴在他耳边唤着,熟悉的声音如煦暖的春风破开湖面,吹绿江南。任情儿的手牢牢抓住环在他腰间的胳膊,仿佛一松手这人便要消失了不见了一般,“云。。。剑”。
赵云剑低头看怀中的人,任情儿衣襟上沾满了血,这人虚弱得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赵云剑心中一冷,生起百般难言滋味。
任情儿睁了睁眼,眼前的光影晃得他晕眩,“他们呢?”
赵云剑知道他问的是水流月他们,道,“我来,他们就走了。。。放心,我没杀他们。”
任情儿感觉到这人使出轻功带着他掠下山岗,他靠在赵云剑的臂弯中,如浪里的孤舟,闻着熟悉的男子气息,却没来由得安心,“你回来做什么?”
赵云剑将他抱得更紧,“我回来是要和你说一句话。。。任情儿对我有心,我定不相负。”
任情儿合上眼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赵云剑,你说起假话来真好听。。。我都快要当真了。”
斜阳山岗上,一名少女跟在他们的身后,脸上泪痕未干,却已露出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此心似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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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风波不绝,这些时日蜀地一带最轰动的话题莫过于拜月教的护法任情儿与河间府的大弟子赵云剑。。。那个。。。狼狈为奸。
任情儿叛离拜月教,拜月教主水流月下了诛杀令,拜月教的杀手悄然进入蜀地。
河间府赵千云也为败坏师门清誉的劣徒拍断了桌案,派出门下弟子要拿赵云剑以正门规。
一时之间,江湖风声鹤唳。
青城山脚下,繁华的集镇上有一处清幽的院落,推窗可见院中一株洁白的花树。
这一处院落与他们初见的那处青楼不过一墙之隔,隔墙隐隐能听到丝竹之声。
赵云剑躺在树下的躺椅上,腰间系带松散,衣襟半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
那一日他与任情儿的丫鬟弄玉回头去救人,彼时任情儿母蛊唤醒了拜月教的护教蛊阵,他们赶至时已经大半日的时光,从将近子夜到日影西斜。
赵云剑不敢去想任情儿究竟流了多少血,那几日他不眠不休为任情儿护住心脉,终于抢下一条命来。
任情儿脸色还有些苍白,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身边。赵云剑握着他的一只手,天气渐暖,这人的手终于不再如冰块一般的冷。
赵云剑忽而一笑,“那个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你喂母蛊的时候,心口并没有伤。你并没有将心口的血融入青引给我服用,那就算我喂了母蛊,也对你没有什么影响。”
任情儿笑了笑,“刀鸣鸾那自作聪明的家伙和你说了什么?我才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法,我要一个人的心,只会直接将它挖出来。醉里红过于阴毒,你。。。为我疗毒,多少有些后遗之症,青引性热,是最好的解药。”
赵云剑手顺着他的抚在他的肩头,“那你为何要带我回拜月教,一边为我治疗,一边还让你那丫鬟说我是什么祭品。”
任情儿的手不老实地拉开他的衣襟,在他胸口慢慢描画着,“那个时候我并未想好是杀了你好,还是拿你当压寨夫人好。”
赵云剑为他掌下碰触的肌肉一阵发紧,持起他的一缕发绕于指尖,声音微沉,“哦?现在想好了么?”
任情儿向着他伏下身去,“想好了。”
唇齿相接,这一吻悠长美好,二人皆是惯于风月之人,但此刻心跳却如鼓点一般。。。。。。
风吹动花树,落了半榻。
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任情儿为赵云剑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今晚想吃什么?”
赵云剑趴在榻上,嗓子干哑地快要冒烟,“桃冻。”
任情儿温柔地笑道,“好,我去买。”
郭伯的桃冻在城南,三十文钱一份,将上好的水蜜桃熬成膏,再以窖藏的冰块调就。
任情儿买了三份桃冻,以瓦罐装了,提在手中走出门来。
“任情儿”,先是一声轻喝,森冷的剑锋映白了他的眼。
任情儿拂袖在剑身上一搭,抽身而退,“不愿背后出剑,倒是个君子,原来是你们。”
眼前两位男子手持长剑,身着白色长衫,其中一人正是河间府的那个齐云,身边还有一人似是齐云的弟子。
齐云沉声道,“任情儿,赵云剑在哪?”
任情儿只手抚袖,笑呵呵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齐云道,“任情儿,我奉师兄之命,救赵云剑回去。你擒了河间府的弟子,还不速速交出来。”
任情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怎知是我擒了他,不是他愿意跟我走的?”
齐云手中剑作龙吟,怒道,“任情儿你这邪魔外道,休得攀诬我派弟子。”
任情儿微微一笑,“那便。。。看看名门正派和邪魔外道到底有何不同。”
任情儿站在水榭旁,丽娘一身锦衣含笑看他,“公子放心,我已按公子的吩咐下了迷香,那河间府的两位弟子关在阁楼中的一张床上,只怕就算是真佛也要入红尘了。教我瞧着,那做徒弟的,本就对师傅有几分心思,公子这红娘做的。。。”
任情儿吩咐道,“送个消息去无事亭。”
丽娘笑道,“公子此招甚毒,如此一来,河间府可要颜面扫地了。”
任情儿道,“这齐云对赵云剑颇有几分情义,口口声声是我擒了赵云剑,想为他留退路。事到如今,哪怕他恨我,我也不能给他退路。”
丽娘悠悠一叹。
任情儿冷道,“有话便说。”
丽娘叹道,“想不到公子此番竟是动了真心,只是公子可知。。。人与人之间也似水不可太满,似赵云剑这般的浪子。。。喂,你好歹等人把话说完再走。。。老娘我好心好意。。。”
“我回来了”,任情儿手中提着盛了桃冻的瓦罐推开门。
赵云剑在厨下,将熬好的粥盛入碗中,丫鬟弄玉在院中摆着碗筷。
天虽未完全暗下来,月已上树梢,照得一地落花如雪。门掩上,隔断江湖纷扰。
第二日,任情儿见赵云剑站在院中,仰望天际,神色若有所思,问,“怎么了?”
赵云剑道,“是河间府召集同门的信号,我去看看。”
任情儿道,“等等,昨日我遇到了你的那位师叔齐云,想来他发现了我的行踪在召集门中弟子。”
“你为何不早说。”赵云剑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一转,“你对我师叔做了什么?”
任情儿道,“你那师叔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我既没打他也没杀他,只是擒了他把他和他徒弟关在一处,再用了点催情香罢了,连块肉都没掉。”
赵云剑瞪着他,心口一滞,“任情儿,我这师叔待我最好,你怎可怎可如此。。。”
任情儿道,“我知道他待你好,这人口口声声是我绑了你。。。可惜我任情儿是邪魔歪道,只有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赵云剑瞪了他片刻,大步走出门去。门呯地一声合上,任情儿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原本陌路的两个人,一点点靠近,相遇相知相恋,他们相遇太晚,相恋太快,相知未深。
两情相悦何等醉人,对彼此的渴求如最醇厚的酒,但纵使满头烟霞,任情儿也不能安心。
赵云剑并非迂腐古板,但骨子里他仍与他截然不同。河间府总是系着赵云剑的一根绳索,只有了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再也回不去了,才能真的留住这个人。
赵云剑寻了一匹马骑了上去,顺着信号传来的方向而去,他在林子的边沿勒住马,抬头见林中一名少年正跪在地上。他认得是师叔齐云的弟子楚息,那楚息目中含泪,低头不语。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身白衣的齐云正站在林间,赵云剑只听他长叹一声,“此事怨不得你,起来吧。”
楚息道,“是弟子定力不足,才才。。。害了师尊,请师尊准我一死。”
“死?”齐云目光一沉,声音在暮春的朝阳中凝了寒气,“楚息,你可还记得河间府弟子训么?”
楚息道,“饮马河间,仗剑关山,百死不折。”
齐云道,“河间弟子没有轻易求死之辈,你若死了,对得起我于你十年授剑之恩?”
楚息目中含泪,“师尊。”
剑光倏起,一缕乌发随剑光飘落,齐云还剑回鞘,“今日以发代首,你的命权且寄下,我要你从今日起无论多么艰难,绝不离开河间府。至于今日之事,我自会用任情儿的血洗清,你便忘了吧。”
楚息望定眼前的男子,他自幼追随此人,多少次齐云把手教他习剑,带着剑茧的手握着他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对这人有了渴慕,却从来不敢亲近。
他那时虽是失了控,但还是记得这盼了太久的人在他的怀中压抑着的喘息,他又如何能忘?
赵云剑见二人诡异模样,如何还不明白,当下进退不得。齐云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个正着。
赵云剑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抱拳道,“云剑见过师叔。”
齐云目中闪过喜色,“云剑,那魔头放你出来了?”
赵云剑犹豫了片刻道,“师叔,我。。。并非为任情儿挟持,而是自愿和他走的。任情儿本性不坏,他只是。。。只是。。。”
赵云剑心中一叹,任情儿做出这样的事,叫他如何为他分辩。
齐云目光转为平静,看着他的神色,道,“你都知道了?”
赵云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道,“是。”
齐云并无愤怒难堪之色,“我与他的过节是我们的私怨,姑且不论。云剑,你的事该给师门一个交代。我。。。会替你向师兄求情。”
一月之后,河间府广发武林贴,孽徒赵云剑不仅勾结拜月教妖人,而且便是大盗不留行。
赵云剑一语不发受赵千云三剑后,拜别而去。
夜色,大雨,深巷的尽头,褪色的红灯笼在风中打着转,一两声响板在静夜里传来,拉长了寂寞的音色。
一辆马车在雨夜中而来,车帘掀起,车内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好奇地向外张望。
车内传出优雅的男子声音,“琳琅姑娘,这是西街,都是一些酒馆和赌坊,江湖浪子们最多的地方,若有些什么江湖故事都少不了这样的地方。上回啊,素手刀和。。。”
马车远去,话语声渐渐听不到了。低垂的屋檐下红漆剥落的柱子上靠着一个提着酒壶的醉鬼,他似已在那站了很久,深色影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偶尔眼中露出落拓的神色。
木屐的声音响在雨夜里,持伞的人在他面前停下,“你悔不悔?”
醉鬼眼也不抬,“我。。。我悔什么?”
雨水沾染任情儿淡色的纱衣,他缓缓道,“若是那日你不曾为一个叫情儿的小倌赎身。。。若是那日你救了河间府的人后便随他们而去,不曾折回头救一个叫任情儿的魔道妖人。。。赵云剑,依然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云中一剑赵大侠,你的小师妹也不会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辆马车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的主线基本跑完,苏楼主要登场了。
☆、第三十五章 涧水迷踪(一)
1
“数日后,江湖中便盛传任情儿和赵云剑月夜放舟,我们相携离开蜀地前往江南。我与他联手击退拜月教的杀手,甚至有一次我遇上齐云等河间府的人,赵云剑也对他们拔剑相向,护了我周全。再后来我与他共饮岳阳楼头,赵云剑对前来挑衅的江湖中人坦言与我的情义。后来我们到了杭州,一日赵云剑遇见了几位好友,他那人好酒好朋友,一起上了青楼买醉,无意之中他得知当日买他那把剑的那位朋友是为我所收买,也便知道了坏了不留行名声的人便是我。第二日我是在青楼花魁的床上找到了他,再后来。。。”
化名苏遥的苏慕华苏楼主将水中捞起的绢帕系于钓竿上,“再后来,你们便这么折腾了近十年。。。他见了你就躲?”
任情儿微微一叹,接过苏慕华手中的吊绳,“空钩,连个饵都不下,你想钓什么?”
苏慕华将沾湿的绢帕搭在钓竿上,“哦?钓莲花鬼该下什么饵?”
“这。。。”任情儿为他问得一愣,见苏慕华慢慢勾起唇,摇了摇折扇道,“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赵云剑,那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你便陪我去看看这莲花鬼吧。”
夜静三更,白色的纱幔低垂,白色的冥烛燃着,子夜已过,赵千云年事已高,为人劝去休息了,灵堂之中仅有一副乌黑的棺木。
两道人影出现在屋檐上,掀开瓦片往屋内望去。
苏慕华道了声,“下。”拉着任情儿的手,便往屋中落去。
他内力全无,却说跳就跳,任情儿唬了一跳伸手拽了他,轻轻落足于棺木前。
苏慕华瞧着眼前的棺木似瞧得颇为有趣,甚至拿了折扇在那棺木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你做什么,这么大动静,你还怕不能将人引来?”
苏慕华敲了片刻,道,“这位赵琳琅姑娘听说让赵兄念念不忘,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模样。”他手掌推开棺盖,棺中的女子平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手指一动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刀,苏慕华刀锋堪堪触及女子的衣领,他手一顿,向着任情儿笑道,“你认得这便是赵琳琅,不会是什么人易容的吧。”
任情儿道,“这我可看不出来了,就像你可若非见过你这副模样,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可仔细看来明明还是那张脸。”
“陆酒冷曾经教过我,人辨识一个人经常通过的是一些习惯的举止,或者说对见过的人,人都会有一个判定,若改变了这些影响了判定的特点,再加以眉眼的修饰,非极为熟悉的人看不出破绽。不过易容之术有一点是人往往会对脸部进行易容,至于其他地方。。。”
苏慕华手中刀锋顺着女子的衣领划下。
“你。。。”任情儿虽然离经叛道,但不想此人比他更胆大妄为。
“一个死人自然是不需要修饰眉眼的,而且更没什么习惯的举止可以让人看出破绽。但其他地方若细细看来,一个生于南地与生于北地的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和做惯活计的丫鬟也绝不相同。”刀锋将女子青色的肚兜划开,苏慕华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胸口,“赵琳琅的侍女为莲花鬼吓疯,赵琳琅尸身上并无伤口。。。看不出死因。”
女子的胸口有一处红点,仿若朱砂痕一般。
“咦?”任情儿面容凝重,唤道,“将刀给我。”
苏慕华将刀递与他,摇了折扇在旁看他动作。
任情儿用那柄薄刀划开女子的皮肤,他的手法很妙,轻轻切了一个十字,划开血肉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是离魂蛊,我听师傅说过这种蛊生长在常年难见阳光的水潭中,以血肉为食,在无声无息间杀人,死者脸上会有极愉快的笑容。”
苏慕华沉思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么?走吧,我们看看那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