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照花雨人消瘦。何为情深,相携期白首。春夜闻笛凤栖梧,山长水阔游沙鸥。
最后那一句残句不知何时陆酒冷续上了,虽然不算很工整,但苏慕华竟然看得有几分痴了。
鹊踏枝的词牌又名凤栖梧,春夜闻笛,有凤来仪,他与那浪子竟真的成了亲。他也终于栖在了这棵梧桐树上,与他山长水阔,效沙鸥翩然逍遥。
苏慕华凤眸微挑,慢慢笑了。
陆酒冷,你对我此心赤忱,我苏慕华便许你一世又何妨?
只不过,我苏慕华可不是个习惯吃亏的人。
这洞房花烛夜的帐,我们要拨了算盘珠,细细算上一遍。
一分一毫都不错了,才好。
溪水清清,烛灯已残,竹堂之中,青衣的妇人倒了杯茶,递与对面。
临窗的案上摆着一盆莲花,时令未至,竟已开放簇簇粉色花蕾。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可不正是段君行段小侯。
段君行接过茶,见那杯中茶色作苍青,饮了道,“多谢前辈,我叨扰前辈数日,得前辈不吝教导,又赐药茶为我调息。晚辈受益良多,感念不已。时候不早了,晚辈今日先行告退,明日再来叨扰。”
那青衣妇人脸上蒙了块纱巾,声音听起来已不年轻。
“你明日不必来了,以后也不必来了。”
段君行与她数日相处,不知为何对这见不着面目的女子心生亲近之意,仿佛极为熟稔的亲人一般。他打理着茶马生意,但到底身份尊贵,更有爵位在身,平日可说是养尊处忧。只有一点,遇风雨之时,全身骨头仿佛要断了一般,请了无数大夫看过,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缠绵难去的寒毒折磨得他苦不堪言。那一日段君行正痛苦不已,晕倒在竹林里,为这女子救到这竹屋中。
这女子说有方法为他解了身中的寒毒,让他日日入夜到这竹堂中,传了他一套功法,着他在竹堂中调息。
如今已是七日,昨夜那场大雨,段君行泰然度过。
他初时是为除去身上的痛苦而来,后来却喜欢上这处竹堂,觉得与这女子相处,心情安宁满足。甚至按家里藏书的法门,种了莲花送来。
此刻段君行听闻女子让他以后不必来了,心中突然一空,慌忙道,“前辈为何赶我?可是君行做错了什么?”
女子道,“并非我要赶你走。而是我助你调息已满七日,你以后只要按我传你的功法练习,不仅不会再发病,而且还会身强体健。”
段君行闻言,这才展颜一笑,“原来如此,纵然前辈不必再为我调息,但前辈为我解了多年的苦痛,在下终身感激。而且,不知为何,我见了前辈心生孺慕之情,总想与前辈亲近。若前辈不嫌弃,我想拜前辈为师,此生以师礼相待。”
“你想与我亲近,心生孺慕?”
女子声音又快又急,段君行惶然道,“晚辈唐突,前辈勿怪。”
“好孩子,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怪你。”
段君行忙跪于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喜道,“如此前辈是允了我了?”
女子忙扶他而起,道,“好孩子快起来,我自是应了你了。”
段君行欢喜不胜,又与女子闲话片刻,再道告辞。女子送他至门外,临别之际段君行又道,“师傅,待此间事了,你便随我回大理。这大理的风花雪月是世间极好之物,这个季节,漫山都是粉的红的茶花。我邀河间府的云裳云女侠同去,这云女侠曾经救过我的命,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女子。”
女子一一应了,含笑目送段君行出了竹堂。待他走得远了,自院中提出一个竹篮,也沿着山路,往林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万里层云千山雪(一)
1
这里已经是河间府的后山,抬眼可见环形的山脉。
女子的竹堂本就在山中,相伴一片树林。
昨夜的那一场大雨后,树林里弥漫着水雾之气,沾衣欲湿。
那青衣蒙面女子走得很快,转眼穿过树林,上到一块开阔之地。女子停下脚步,掀开竹篮内盖着的布,从中拿出一对白色的蜡烛,置于地上用火折子点了,又燃起一堆火,烧起纸钱来。
纸钱将燃尽,女子忽闻树上有人轻轻一叹,“前辈,叨扰了。”她神色一变,“谁?”
青年男子自树上落于她面前,杏色衣袍带风,可不正是苏慕华。
女子看着他道,“原来是你,你竟然真活了过来。跟了我多久了?”
苏慕华行了一礼道,“在下要感谢前辈那日相救之恩,多谢前辈让唐灵姑娘带我们出那道山崖,也多谢前辈的船只才能让我再度去蛊王墓。”
女子道,“你知道我是谁?”
“若在下未曾料错,前辈便是昔日唐门的七小姐,拜月教的护法唐莲。”
女子幽幽一叹,“唐莲这名字,我也有二十余年未曾听过了。你既然识破我的身份,便随我来吧。”
苏慕华随着女子穿过树林,这女子带着他又回到了竹屋中。
女子为他倒了杯清茶。“苏公子,会找到我是因为君行?”
苏慕华坦然一笑道,“不错。那日我让唐灵故意与段小侯起争执,他情急之下使出的竟然是唐门的武功,可不是很有趣?近几日段君行往这山上跑得勤,唐灵也注意到了。于是我便跟来一看,果然是前辈。”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莲花上,“段君行会唐门的武功,又能种出这样的莲花。”
女子猛然抬眼,急忙道,“河间府的事与段君行无关?”
苏慕华道,“我知道。”
女子目中转过疑惑之色,“你知道?”
“我曾在河边种了用青引浇灌的莲花,自裴是非死后,蛊虫便不再出现。任情儿检视过裴是非的尸身,他确实是个用蛊之人,而且也确实死在宋桥手中,他便是唐久年吧。但我还有四件事想不明白,一是裴是非与宋桥过招时,并未使出蛊虫,他难道是有心求死?二是我们在忘川莲渡见到的那血莲幻象,想来多半是镜中墟的缘故。若我未料错,镜中墟藏于宋桥师弟的尸身,堕入江中,随水流而动,跑到船的前方去了。但若要布下此局的人,得极为了解水流的走势,而且镜中墟又怎么会离开蛊王墓?三是当时我们都在江岸上,绿离在河间府中见的人又是谁?四是当日前辈为何要将我和陆酒冷自那片礁石上引开?”
女子听他一桩桩说来,失笑道,“苏公子可是先承认了段君行与河间府无关,再来问我这些问题,莫非还指望我实言相告?”
苏慕华也是一笑道,“我虽然想为赵琳琅姑娘查明真相,但我不会用段君行胁迫前辈说出来。苏某虽非什么大侠君子,但以孩子来逼迫一位母亲,这样的事还是做不出来。”
女子眼中转过复杂的情绪,沉默不语,苏慕华也不急,饮着杯中茶等待着女子的决定。
“苏公子既然已经识破,我便告诉你吧。不错,我就是唐莲。而段君行正是我的孩子。至于裴是非。。。他是我丫鬟彩林的孩儿。我生下君行后,将他托付于大理王妃抚养。此后不久便是三十年前拜月教与河间府的那场战,彩林夫妇为救我而亡,我便将裴是非,也就是唐久年视作自己的孩儿。河间府的赵千云与我是旧识,曾一直照顾我们母子。年儿以为赵千云对我始乱终弃,只肯将我养在外室。后来我发生了一些变故,只能将他托给唐门家主照顾。年儿脾气倔强,在唐门没呆多久,便因滥用蛊毒受罚,年儿一气之下便离开了,从此流落江湖,很是吃了些苦头,也更是恨上了河间府。”
“于是裴是非便潜入河间府复仇?”
唐莲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茶树上道,“我常年居于此地,那日年儿与绿离到这山中泛舟,我一眼便认出了年儿,他与彩林长得颇为肖似。我见他们两情相悦,又见年儿长得一表人才,欢喜之下便与年儿相认。”
苏慕华看着窗外郁郁葱葱,“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原来便是此处。”
唐莲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年儿相认之后,说起当年,我与他说我身受蛊毒反噬之苦,只有每日入蛊王墓调息三个时辰,才能活下来,便也活得如活死人一般,容貌尽毁。。。我错不该将年儿带进蛊王墓中。年儿见了宝藏欣喜若狂,暗中便开始了报复。”
唐莲说到此处,声音喑哑。
苏慕华听出来这女子的嗓子似受了伤,多说几句话便要歇上一歇。想起那日他与陆酒冷困于礁石,唐灵说唐莲带她来寻他们时,路上一言不发。
他道,“前辈的嗓子可是受了伤,请喝口水歇歇。”
唐莲饮了水,缓过片刻道,“我受蛊毒困扰,已经有十余年不曾说话,也就近日才好些。”她继续道,“年儿一面利用绿离,一面花言巧语骗了赵琳琅的身子。我更不该,答应年儿将蛊王墓的镜中墟取出,借他一用。至于绿离那日见的人,是我。年儿说他要去追捕一个犯人,但已经约了绿离见面,让我替他到莲花池边见那女子。我在拜月教待过,习得一些迷魂之术,也就一些皮毛之术,只有心神不宁或心志不坚的人方能蒙骗过去。但我又怎会拒绝年儿,绿离便以为她见到的人是年儿。而我那迷魂之术更是引出了她心里的戾气。我后来才想明白,年儿曾拉着我给他和绿离讲莲花鬼的故事,那时他便是已经算计了。。。那女子,唉,说来是我害了她。”
苏慕华忍不住也是叹息道,“晚辈曾往蛊王墓中走过一遭,武学,财富,兵法,说实话若有野心的人只怕难抵御那般诱惑。就连晚辈若是一年前见了,只怕也忍不住心动。”
叶温言因大周皇宫的藏书,早已知道蛊王墓的存在。只是不知他是何时与唐久年结了联盟,更不知是何时拉了宋桥下水。
他这义兄一贯所谋深远,下一步棋要看上三四步,只怕早在十年八年前便将人家摆上了棋盘了。
唐莲目光似落在很遥远的地方,“人心私欲?我曾见过两个人并不为这宝藏所动,其中更有一人相伴这宝藏数十年,不曾染指分毫。”
苏慕华微一挑眉,“哦?如此人物,相伴宝藏数十年,前辈说的可是这河间府中?”
唐莲道,“不错,其中一位正是河间府的赵千云。”
“至于另一位?”
“那便是少林的。。。一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万里层云千山雪(二)
2
空气里弥漫着茶香,遥遥还有莲花的幽香,绿意涨了满窗。
“三十年前,我们曾经联手闯过蛊王墓。”
少林的一叶,河间府的赵千云,还有拜月教的唐莲。
每一个都是曾经代表着江湖中的一段传奇。
纵然这样的传奇已经属于过去,苏慕华也不觉动容。
唐莲道,“三十年前,我是拜月教的护法,其实护法在拜月教中地位超然,我平日住在一个山寨里。直到那日,我正在院中翻晒草药,突然见到一个和尚站在门外。那和尚我曾经见过,那还是十年前,我还在七八岁时,曾随着父亲去参加过少林的大会。那个时候,这和尚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他是家父的朋友,还与我糖吃。如今十余年过去,我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很苍老了。这和尚却看上去比当年还要年轻,白白净净,好像吃了唐僧肉一般。既然认得,我便与他打了声招呼,请他进来喝茶。”
苏慕华笑道,“他便是一叶大师?”
唐莲道,“不错,一叶他喝了我的茶,却不肯走了,非要我与他一起去闯蛊王墓。”
苏慕华想想那一叶大师耍无赖的样子,也不觉好笑,“蛊王与拜月教颇有渊源,前辈于蛊毒上造诣颇深,一叶大师要闯蛊王墓自然会找上前辈。”
唐莲道,“我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心情闯死人墓,便不肯答应,但熬不过一叶的纠缠,我便与他打赌说若他能赢我,我便应了他。”
“哦?前辈与他赌什么。”
“一叶说比下棋,我想他们这些和尚,别的本事没有,坐禅的本事是一等的,哪里肯答应。于是我说比弹琴,一叶勉强答应了。”
苏慕华笑道,“哎呀,前辈你上当了。一叶大师音律是一绝,只是这下棋么,你若让他三个子,赢他也废不上多久的功夫。”
唐莲笑道,“可不是上当了。其实当日一叶武功远在我之上,他若强我同去,我也只能依他。但他却为我抚了三日的琴,再与我谈了三日的佛经。”女子微微一叹,“到了第三日上我实在受不过他的絮叨,便随他到了河间府。”
“一叶大师是为前辈。。。”
唐莲冷笑道,“我自然知道他是为我开解心结,只是我唐莲一世独来独往,也是自在逍遥。为何要一个陌生的男子来为我开解心结,我又不是要死了,要个和尚来为我念经超度。”
苏慕华不觉笑道,“看来前辈是真的受不了他的絮叨了。”
唐莲道,“我与他到了河间府,闯了蛊王墓,却因为体内的蛊毒再也离不开。我将君行托付我嫁与云南王的姐妹后,便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前辈的身体?”
“你不必为我担心”,唐莲声音微顿,又继续笑道,“今日我应了君行随他去云南,这孩子很高兴,答应他的时候我也很欢喜,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数就在今夜。苍天已经待我不薄,让我最后见到了这些孩子们。方才我去山上为年儿烧了纸钱,他虽做错了事,但那晚他听我说了他的身世,已有了悔意,只可惜却突然死了。黄泉路上,愿上天能看在他愿意悔改的份上,能少受些苦。”
若恨了一生,才知道恨错了,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唐久年心中应是恨多于悔吧。
他便是因此对宋桥口出恶言,死于宋桥之手?
他的蛊虫并非不肯出手,而只是心乱之下,快不过宋桥的快刀罢?
苏慕华自然不会在唐莲面前说出这些话,只是他却不知道,此刻连宋桥都成了叶温言的弃子。
山道;一辆马车急急奔驰,赶车的人头戴斗笠,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夕阳已经挂在了天边,草色染上昏黄,在暮色中已经黯淡下去了。
突然,一声长笑打破了黄昏的平静。
赶车的人脸色惨变,身体自车上掠起,手中已经拔了一柄刀在手。
那刀身皆为雪白,刀光展开如落了一场雪。
武林中能使出这样刀法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似这般刀光的,不过那么一把刀,一个人。
“雪月刀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宋桥站在车上看着使了轻功掠近的两人,笑道,“赵云剑。。。”
他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却有几分陌生。
那人正是陆酒冷,陆酒冷此刻换回本来面貌,还未与宋桥打过照面,因此不识。
宋桥冷笑道,“凭你们也想拦我。”
赵云剑劝道,“宋兄,若觉得冤屈,我们可以慢慢再查,若似你这般逃走,从此污名上身,谁也帮不了宋兄。”
宋桥惨笑道,“帮?我怎么还能相信你们会帮我,你们不是已经认定唐久年是我杀的,认定当年也是我杀了各派的人。”
他若不逃,少不得被武林人士讨个公道,或者被送回武当,按门规处罚。
他逼杀女子的行为若公之于世,何止身败名裂,就算是他与叶温言密谋,害死师弟的那些事,也让他一死不足谢。
还不如就此逃走,隐姓埋名,以他的武功做绿林里的一名大盗,也未必没活路。
陆酒冷双手环胸,“我说宋兄,唐久年是谁杀的,你心知肚明。若说起当年各派的人,宋兄若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