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丁被齐卡洛的豪嗓惊地咽回了泪水。他怔怔地望着齐卡洛。齐卡洛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瘦弱的肩头:“小子,你有大伙儿。头儿答应你,明年咱们兄弟们一块儿回家过年!”小兵丁的眼泪像决堤了的洪流源源不止,他不住地呜咽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站起擦干了泪水,向齐卡洛扯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李荀死了,曹禹也死了,凉国没人了。可咱们还有赫连大将军,咱们有什么好怕的!”齐卡洛跳上大石,高举茶杯将水一饮而尽,大喝道,“明年今天就是咱们回部落的日子!”
“嗬!”营中的弟兄们振臂齐喝,将杯中茶水灌入口中。
齐卡洛阔步回到原处。曹禹一人独在篝火旁默默饮着茶水,显得十分孤寂。齐卡洛在他身边坐下,大手搭着他的肩头,一把将他揽到身旁,用力拍了拍。
齐卡洛把整个窝窝头塞到自个儿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你不高兴?老子不这么做,人心就会不稳,仗没法儿打,死得人也更多!
曹禹放下杯子,遥望远方。齐卡洛剥了个地瓜递到曹禹面前:“吃?”
曹禹摇了摇头。
夏营的弟兄们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有人扯了稻草扎了个一人多高的小人,会写字的在小人身上挂了块破布,写上“曹禹”二字。众人对着草人又踹又骂,最后把草人摔在地上,一把火烧了。火光冲天,营地里响起了雷动似的欢呼。
“恨你的人真多!”齐卡洛看着众人欢腾,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脸转向曹禹:“你跟老子去个地方!”
两人趁着大伙儿欢闹离开了中军营帐,齐卡洛在哨口几次出示腰牌,最后到了一片苍茫宽阔之地。但见高大的白杨树下悬着或高或低的麻绳,两端却是扎着几条白色布带。绳上挂的木牌不计其数,恍如农家干制的玉米束起起伏伏。寒风吹过,它们荡起漫天木色波浪,相互敲击,发出寂寞静寥的声响。
齐卡洛注目凝视,上前执起其中一块木牌,沉重道:“这些都是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们的腰牌!这块就是刚才那小兵丁的大哥的。他死在你亲兵的强弩下!”
齐卡洛一把拉过曹禹,满眼通红地说:“曹禹!今天在这儿,你给咱们死去的兄弟们跪下磕个头,老子就当过去的事情从没发生过,老子不会把你交到中军大帐,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只要你磕头认错,老子一切既往不咎!你过来,磕头!快磕!”
曹禹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光,他沉沉说道:“齐卡洛,我知道你心中为难。当下你将我送入中军大营也无过错,你做便是。要我磕头认错,那是万万不可能。凉夏交战,是夏主恃勇叛道,无端攻我大凉土地,两年间将怀朔、固阳等地毁得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我当然明白你对自家将士战死的悲痛,但我既生为凉军主帅,必要保国安民,将胡夏逐出大凉。今天,我若是在这里向这些死去夏军将士磕头认错,那便是违背了我之前的道义。”
“老子不管!老子说你有错,就是有错!你们那凉国的狗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失了民心,更不懂啥叫道义。他要是讲道义,你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你要是磕了头,以后就能跟着老子,老子会保护你!你要是不磕,老子立刻把你送到大将军那儿,今晚你就得被乱箭射死!”齐卡洛胡乱地拉扯曹禹衣衫,一个劲儿要将他摁在地上,“你磕头!快磕头!”
齐卡洛转到曹禹身后,使劲想将他按倒。曹禹右脚回转推进齐卡洛足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齐卡洛掀翻在地。齐卡洛背部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吃惊地看着正在微微喘气的曹禹,怒气腾腾地跃了起来。
齐卡洛冲上前去拉住了他的右手腕。曹禹迅速以左掌压住自己手腕背与齐卡洛指处,向下画圈,忽然又将右手手腕翻转,反抓住齐卡洛手腕大弓步往内下压去。齐卡洛只觉一阵疼痛,手肘酸痛抽搐,顺着曹禹的手势又摔在地上。齐卡洛挣扎多次,竟未能挣脱曹禹的挟持。他气得哇哇大叫:“他奶奶的,你放开老子!”
曹禹放开了他。齐卡洛不死心地又将手伸了过去。他刚碰到曹禹手腕,便被曹禹转向,压住手背拽紧手腕,狠狠地按在了地上。“该死的,怎么又这样?”齐卡洛大吼。
“不一样。”曹禹说。
齐卡洛一屁股坐在地上,甩开曹禹,哭丧着脸:“老子知道打不过你!但老子今天一定要你磕头!你磕!算老子求你磕行不行?你磕了,老子心里好受!不然老子觉得把你藏在营里对不起兄弟们。可要老子把你送到刑场,老子又不想看到你死……”齐卡洛颓然地将大头埋在弓起的双膝间,呐呐自语:“这叫什么事儿!老子真不明白这叫什么事儿……”
曹禹上前几步停在齐卡洛身前,他垂下脸望着抑郁的齐卡洛,久久不语。
黑夜中,木牌沉闷的击荡声在齐卡洛身畔萦绕、纠缠着,随冷静的夜风逐渐散开去,穿过密林,越过山岭,最终消失在寂寥、孤零的山野间。
“齐卡洛,”曹禹站在他身边,默默地俯视着他,“去取酒来。”
“营地里不准咱们喝酒!”齐卡洛没好气地回到,“没酒!”
“去取!”曹禹厉声命令。
“他奶奶的,你敢命令老子?”齐卡洛窜了起来,作势又要与曹禹动手,想了片刻,又道:“你给老子等在这儿!老子一会儿就回来。”
齐卡洛拍拍屁股赶往中营,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大声道:“哪儿都不许去!给老子乖乖呆在这儿!”
沿着小路疾奔,齐卡洛很快到了中营,叫了查查去中军大帐偷酒。其他兄弟们见齐卡洛回来,也纷纷朝他围拢上来。
“头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亚克频频向齐卡洛走来处张望,“阿绿哥呢?”
“在北营地,老子让他在那儿等老子。”
“头儿,你怎么能放阿绿哥一个人在那儿?”亚克着急地叫道。
“有什么不能的?”齐卡洛不以为然。
“阿绿哥那么漂亮……”
“漂亮怎么了?男人漂亮有个屁用!”
亚克见齐卡洛不得意会,马上又道:“北边那群人,特别是那个叫查干巴日的千夫长,他们总喜欢找营里漂亮的年轻人搞那龌龊事。上回中营一个漂亮小兵去北边送信,就被查干巴日那样了……阿绿哥长得那么好看、那么那么好看。哎哟,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人。阿绿哥那要是被他们抓去做了那事。头儿,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老子哭个鸟!”齐卡洛坐在帐外的军椅上,大脚一搁,端起茶杯朝嘴里猛灌了一口水。“他被人干死都不管老子的事儿!”齐卡洛嘴硬道。
“头儿,你不喜欢他?”蓝亦杞给他倒了水,放下茶壶,盯着齐卡洛说,“小生还以为你喜欢。”
“老子喜欢他干啥?他又不能给老子生娃!”齐卡洛晃着手中的杯子。
一旁的亚克忽然搂住了蓝亦杞的腰,将一块擦桌布盖在他头上。蓝亦杞愤然大叫:“你干什么?”亚克嬉皮笑脸地用眉角扫了扫众人,故意压低嗓音:“他们都在看你。老子怕你被人看去了!”蓝亦杞一愣,望望齐卡洛,又看看亚克,瞬间由愤怒转为笑脸,倚在亚克肩头,造作地扭了扭头。
齐卡洛捏着杯子,皱起了眉。
亚克又在桌上抓了一把地瓜皮塞到蓝亦杞手中。蓝亦杞撒娇似地问:“讨厌,你又干什么?”亚克垂下脸,佯装羞涩地说:“给你……给你补补身子!”蓝亦杞扭捏拽着地瓜皮地朝亚克胸前锤拳。
“他奶奶的!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竟敢消遣老子!”齐卡洛嘭得从椅上弹起,气得吹胡子瞪眼。
营中的兄弟们亦不惧齐卡洛淫威,哄然大笑。
“他奶奶的,严肃点!都严肃点!”齐卡洛再次坐回座椅。
大伙儿停了调笑,亚克接着说:“头儿,这深更半夜的外面不安全,得快点把阿绿哥带回来。”
“老子知道,等查查回来,老子就去找他,”齐卡洛又说,“你阿绿哥功夫俊!查干巴日想占他便宜,做梦!”
“头儿,俗话说‘双拳不敌四手,好汉难挡人多’。阿绿哥功夫再俊,也抵不过他们一营的人,”亚克说,“再说,头儿不是说阿绿哥晕了好多天,今天才刚醒。那能有多大力气,对付几个坏蛋?要是阿绿哥被他们那样了,头儿你到时候哭都……”
“呸呸呸!”齐卡洛被亚克说急了,一脚将他踹在地上。他左右探头张望营口,又问亚克:“你说那个查查,怎么偷个酒要偷那么久?怎么现在还不回来?他奶奶的,到底干什么去了?”
蓝亦杞整理完东西,靠在桌边捋着头发。见齐卡洛一脸魂不守舍,他一锤定音道:“头儿,你喜欢那个阿绿!”
“放屁!”齐卡洛啐了一口。
三更时分,北边荒地一片漆黑,唯有远处北营火把的余光映照在白杨叶上,反射出几许朦胧的光亮。
曹禹走到葬绳下,抬手拂过一块块篆刻着将士名讳的木牌,心生感慨。血肉筑起的城墙,生命打下的地界,远在朝廷的帝皇是否知道自己的雄心霸业下流淌的鲜血与头颅。曹禹又想到了自己,他请命安邦、驱逐胡蛮,到头来却要做个逃国之士,甚至冤背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实叫人忿然难平。
曹禹慢慢一路摸着葬绳,靠坐到白杨树下,昂首对着天上明月沉思。朝廷内刀光剑影,凉王持兵为重,自己如果欣然入凉,恐怕也只是枉遭杀身之祸。看来是要在夏营中暂栖了。想到此处,曹禹又深感荒谬,凉军统帅遭国发难后竟身藏敌方军营修生养性,端得理直气壮,从古至今,还真未曾有过这般荒唐的事。
他又想到了齐卡洛,齐卡洛是个有情意的汉子。他在危难之际助自己脱困,冒险将他藏于帐中,使自己有了安身之所。那胡汉甚至处处对自己小心翼翼。曹禹不知他是否要自己有所回报。虽说未从齐卡洛身上看出他想要得到什么,但仔细思索,曹禹不信人会无所欲求。
东侧枝桠摆动,枯叶作响,曹禹露出警惕的神色。
林中黑影处走出一人,身形伟岸,脸廓刚硬,浓眉高鼻,双目漆黑内敛,黑发齐肩又固以银白钢箍,一袭墨色披风敛于肩头。此人手提酒壶,一脸霸气却气度不俗。他阔步行走时竟能有劲风拂过,令曹禹心生警觉。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曹禹,走到他在身前,威严地问:“汉人?”
曹禹未抬头,脸仍笼在镶着兽毛的帽中,低声回到:“汉人。”
男人又来到木牌前,高举酒壶,神色凝重,口中无声低语了什么,将半壶酒水撒在脚下黄土之上。男人敬了酒,再次顿在曹禹身前将他细细打量。突然,他把手中的酒壶伸到曹禹面前:“喝酒。”曹禹摆手拒绝。
“我以为汉族男人都好酒。”男人在曹禹前方坐下。
两人沉默不语。男人提着酒壶自饮一口,悠悠仰首遥望苍穹。寒冬的夜晚,星空绚烂,周遭峻岭荒木显得宁静安详。山间溪流,涓涓流淌,泛出点点星光。几抹枝头掉落的白杨叶,悄无声息地打着转儿,随着溪流顺流而下。山谷深处隐约浮荡着轻柔的水声……
他们各自靠在一棵白杨树前,彼此没有交谈,男人对着盈月自饮自酌,曹禹低头闭目养神。长风好似已然静止,流云不动,树影不摇,气息不绝。
男人望着明月,缓缓开口:“有人告诉我,天是一个人的心。人为了目标或者偶尔兴起的念头,就会将群星排列,星闪的时候就是人心在摆弄这些人的位置。”
“我同你说个故事。一个夏人与凉人的故事,”男人说,“凉夏之战,烽火连年。两人在一次战火后相遇,因缘际会成为朋友,无话不谈如遇知己。然而,他不知道这与他相知的人却是个要灭其国、占其家的男人。他救了他。”
曹禹心头震颤,他蓦然抬首提防地凝望眼前的男人。
对方依旧沉浸在回忆中。“夏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你说当那凉人知道真相的那天,是不是会后悔救他,后悔与他曾经有过的一切?”
对方问了曹禹,却好像没有并期待他的回答,垂头喝着闷酒。
曹禹沉思,半晌,他说:“那凉人能将天比心,可见不俗。他会去救一头豺狼,必是知其食人本性。豺狼又何必自寻烦恼,整日想着吃还是不吃。”曹禹露出淡淡的微笑,悠悠开口:“不妄念,则心静。不妄求,则心安。”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微微侧首。
曹禹没有回答。
男人霍然起身走到曹禹近前,抬起他下巴,说道:“我是千里。”
“阿绿。”曹禹挥去其手。
“为何没有腰牌?”千里凝神问。
东面林地又有响动,黑脸大汉忙不迭朝葬绳处赶来,边走边掩嘴低声唤道:“阿绿?阿绿!”待看到前方曹禹,他抱着酒坛撒开步子,在高大的乔木林中恍如一匹烈马般奋力疾奔。瞧见在曹禹身边竟还站着一个正翻腾他衣襟的男人,大汉立刻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哪个鸟人,快快放开阿绿!”
千里见又有人来,望了一眼曹禹,几个健步提气跃上枝头。只闻林间一阵乌啼,千里顷刻失了身影。
齐卡洛气喘吁吁赶到曹禹身旁,上上下下将他瞧了遍,慌张地问:“你没事吧?那鸟人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把你……”
曹禹凑近他低声快语道:“齐卡洛,你将我一人独自留在此处,有没有想过,我如今虽在凉国失势,但毕竟是个汉人,且是朝廷曾经的凉军主帅。我入了夏营后,探得夏军军情或做什么与夏不利之事,也是极有可能的。你不曾想,我将你支走取酒,是否会是什么计谋?”
“老子真没想过,”齐卡洛大惊失色,慌忙问,“难道,刚才那人是奸细?”转而他又老实地说出心里话:“老子不觉得你是那种坏人。”
曹禹捶了下他的肩头:“你怎能没点防人之心?”
“老子觉得你没啥可防的!”齐卡洛认真地说。
曹禹轻笑。他摸到酒坛口,揭开封条,凑在鼻尖闻了闻。
“军营里禁酒!酒坛子都藏在中军大帐,大将军的眼皮底下,不好偷!所以,老子就走得久了点,”齐卡洛抱着酒坛跟在曹禹身后向前走,瞥见地上一滩潮湿,疑惑地问,“你刚才在这儿撒尿了?”
曹禹猛地顿足。齐卡洛见他一脸冷若冰霜,立即改口:“啊!老子是说,这一定是之前那鸟人干的!他奶奶的,太不像话了!竟在这地方撒尿!”
曹禹伸出手:“拿酒觞来。”
齐卡洛撅起屁股,亮出后腰的大袋子:“两个都在里面,自个儿拿。”
曹禹犹豫片刻,朝齐卡洛身下探手。
“你摸老子屁股干什么?”齐卡洛吓得向后一缩,过了会儿,将袋子的凸起处顶到曹禹手上,“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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