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藤自然寒蝉学步,也是文士的打扮,但是他穿得一身雪白,从头上的方巾到长衫,均是一尘不染。我心中大乐,这不是我家王爷一等奴才的装扮嘛,果然宫藤很有自知之明,早早的知道迟早要随了我家王爷做奴才,连衣帽都自备了。
两人遥遥相对,客气的互相作揖,仿佛果然两位读书郎,午后相约绿竹林中吟茶论道。可惜这里是寒冬里的戈壁滩,左右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连天,间或几处峥嵘的怪石耸立,风一大吹得黄沙在空中旋转,穿过乱石林夹带着呼啸声。
宫藤全身蕴满罡气,那些黄沙到了他的跟前,只是绕着他旋转,却无法接近他的身边,他低头垂目,手持一把真得用不上的文扇,漫天黄沙中衣袂轻轻翻飞,扮谪仙状。
我忍了又忍,忍不住开口了,道:“宫藤,自古谪仙心如莲花,一花一天堂,故以引蝶前来,识得真物性无来无去。你现如今弄得泥沙走石苍蝇蚊虫满天飞,这又为哪般啊?”
宫藤脸色一变,脸色微有一些发青。我咂了咂嘴,人都道宫藤进一的性子冷漠自持,情绪平静无波,但是我瞧着他容易激动得紧。隔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小人多事,妇人多舌,我看你这两样都占全了。”
我笑道:“多谢谬赞,你夸我如兄如姊,我怎么敢当?!”
王爷微皱了一下眉头,道:“顾九,不要贫嘴!”
宫藤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我咧了咧嘴不再言语。王爷右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道:“宫藤远来是客,你先出题!”
宫藤微微弯了一下腰以示尊重,用手中的文扇挑了几块石块于两人之间,他的身影顿时隐而不见,从黄沙中传出他的声音,道:“王爷,汉人的学问中,至尊至玄,莫过于易经八卦,我前两天见王爷设了一阵,显然深得其中精髓,我今天反设一阵,请王爷破解。”
我忍不住又笑道:“你是让我们学你的人肉碎大石么?”话音才落,一枚石子从阵中射出,只听宫藤怒道:“狡嘴滑舌,扰人清听,实为可恶!”
王爷手一伸,接过了那枚要把我满嘴牙打掉的石头,回头皱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宫藤先生何必轻易为一个下人动怒,汉学最重养气,素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宫藤先生的八卦阵是高明的,可惜差了一点精神气。”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蒙住眼睛,笑道:“我就蒙眼试试宫藤先生这一个八卦阵!”
我听了淡淡一笑,心道你还是那么的聪明。
49
王爷眼蒙丝帕踏入阵中,他的双眼不为阵中幻像所困,加之宫藤刚才一怒之下丢出一枚小石子早已经暴露了他的坐向,所以王爷一入阵就轻快地朝他走去。
宫藤冷哼了一声,一枚石子丢在宫干之位,这样一来阵内的局势陡变,原本他所在的三月春分,木星东方的生门就变成了死门。我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假装挠了挠脚后跟,低首也捡了一颗石子投进阵中,正好填在宫坤之位,阵中又恢复了两仪八卦阵。宫藤又丢出一枚子,补上了宫巽之位,我也连忙填满洛书最后一象之位宫离之位。两子刚好是洛书的四象之位。这样一来阵势立刻就变成了四象二仪八卦阵,阵势复杂,但却生门不变。
宫藤又投出一子,刚好掷在我的宫坤位上一子,两颗石子一撞,立即碎成粉末,我恨得牙痒痒,这个老倭又耍诈,眼见王爷离东方木门越来越近,连忙心急火燎地又丢了一颗石子过去。可那颗石子还未落地,宫藤的石子就到了,眼见两颗石子就要在空中碰,王爷伸手就空中一接,两根手指夹着宫藤的石头,微笑道:“难道宫藤还没有布好阵吗,不如我出去让你布置好,如何?”
宫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你们亦家的人素来外表坦荡,内里奸诈,你如此有备而来,想必早已经胜!在握了。”
他说着人影一晃,从四象的位置掠过,所有的石子被他挪了一格,变成了正东,正西,正南,正西之位,从洛书到河图,构了一个反四象的阵。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王爷,看来这一局你要赢了。”
王爷犹豫了一下子,缓缓抬脚朝东边走去,我大急,一跃而起,手中连颗发三子,补上了干宫巽宫坤之位,人落地在宫离之位,阵中风声大作,吹起了他脑后乌黑的长发,前面是一个漆黑的旋窝,里头似有上古神兽张牙舞爪。我一把险险地握住了他的手掌,王爷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摘下了眼上的丝帕,我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清晰眸子。
现在我俩谁也动弹不得,阵中根本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能瞧见彼此,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的不知名的空中,风大的把我们的头发一起吹到空中飞舞,丝丝缕缕各自伸展,却难免总是偶有纠缠。
那双眸子很清很透,透着一种淡淡的琥珀棕色,我像以前一样,在里面走丢了,也还没看明白那双眸子到底表达了什么。我冲着他微微一笑,要想从河洛阵中出来,除非其中的一颗子崩塌,如今天会崩塌的自然只有我这颗子了。我缓缓向后飘去,能感受到阵势牵连巨大的压迫力,压得我五脏六肺几乎都颠倒了,一口鲜血从喉头涌起被我生生又咽了回去。我看到那双琥珀色充满了讶异,震惊,这是我看到的最清晰的一次亦非的表情,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周身的压力陡轻,只那一瞬间,我又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
宫藤看了我一眼,道:“人肉碎大石,顾先生比宫藤倒是更胜一筹。用得闻所末闻,见所未见。”
我冷笑了一声,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我的凤凰之为岂是你野鸡之举可以比拟的?!”
宫藤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忍了又忍才叹气,道:“你的身体若是能如你嘴巴这么利索,命又当真能如凤凰涅盘就好了。”
他这么示弱我颇有一些意外,坦白地讲,宫藤是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但是他对我倒似乎还算相当的容让。
王爷微垂眼帘,似乎想了一下,才抬起头道:“现如今轮到我出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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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爷微笑道: “很多年前日本有一位东渡的中国僧人,人称一宁禅师,他曾经有四句偈语:横行一世,佛祖钦气,箭既离弦,虚空落地。请问,何解?”
宫藤的脸色变得大为难看,我颇有一些不解,这四句偈语并不难解,为何宫藤神色大变。只听宫藤冷冷地道:“人人都说我是一个中国通,没想到王爷对扶桑的内情了如指掌,远非一个通字可以一概而论的。”
王爷仍然微笑淡定,道:“宫藤谬赞了,我只是略知一些皮毛,所以才向宫藤请教。”
宫藤仰望着天隔了许久,才转头看向王爷淡淡地道:“即便我告知了你,你也未必能到达婆娑海。”
王爷修长的手指拂了拂衣袖,淡定地微笑道:“若是宫藤不愿告知,直承落败也无妨,只是一,你要将一郎毫发无损的送回,二只要有我亦非旗号在的地方,你要闻风相避百里地,如何?”
宫藤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神态自若的王爷,良久才缓缓地道:“一宁禅师创立法派,为扶桑二十四佛法流派之一,宫藤家族……就是法派弟子,这四句偈语是他一宁禅师临终前,对他创立的无上心法的归结。”
十六王爷听到此处与我一样恍然大悟,心情大悦,用折扇敲打着掌心笑道:“宫藤,你若舍不得把你家无上心法交出,承认落败也无妨,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败给我十五哥。”
宫藤脸色变了又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中原武林中即是才子,又是武林高手的唯有陈清秋,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陈清秋?”
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面不改色地道:“不是!”
宫藤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却下意识地感觉王爷似也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口中微有苦涩,耳中听到宫藤道:“好,亦非,你过来,我只能告知你一人。”
安宁叫道:“你要说,就快说,做什么叫我十五哥过去,你想暗算他不成?”
宫藤冷笑了一声,王爷微笑道:“扶桑人最重言诺,更何况宫藤是扶桑望族,不必过于担忧。”他说着就轻松地踏着步子走上前去,宫藤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他淡淡地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要听好了?”
王爷含笑一吟首,宫藤在他的耳边轻轻述说,我则紧盯着他的嘴唇,只不过片刻宫藤似已将口决复述完毕。“
王爷仰头,片刻才笑道:“武学浩瀚如海,果真玄妙无比。“
不知何时戈壁滩上忽然飘来了几团浓雾,宫藤那张原本就模糊的脸变得更加似隐似现,只听他淡淡地道:“如今我们更胜一局,如果第三局我赢了,还请王爷交出一样东西!”
大雾中,王爷的淡色衣裳轻轻浮动,他笑问:“我有何物能让财倾天下的宫藤心动呢?”
宫藤冷笑道:“宫藤家族与亦家交往百年,对你们历代亦家的子孙都有专案评价,亦家子孙中除了亦仁,就属你最为深沉狡诈。你十三岁就被德武帝挑中,专属负责朝庭无法正面处理的事情,平衡各王孙之间的权势。当年若非是你,与我宫藤家族交好的亦德又岂会一夜之间身陷囹圄,亦仁又岂能安然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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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自然永远都是这样气定神闲,仿佛刚才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朝里的内幕,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桩事,他露齿一笑,道:〃宫藤无须多言,若是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宫藤先生远来是客,第三题,你请出!〃
宫藤一咬牙,道:〃好!〃他用手一拂,几尺白布飞上怪石垂了下来,两指一弹,点燃了旁边铜炉里的香,端起一钵子的墨道:〃佛说婆娑为五浊世界,世人均都贪嗔爱痴。你我皆为浊世中人,我们看一下,各自用多少时辰能再现这婆娑海。〃他说完将手中的墨汗一洒,那些墨汁就全部泼洒到了白布上,他提笔腾空而上,沿着墨迹一路往下,勾勒了一个阿鼻地狱,亡魂们在喷礴而出的熊熊烈火中挣扎煎熬,泥足深陷,黑色血流满面,双眼或绝望惊恐,或疯狂仇恨,彼此身影纠结,相互厮杀。
我心想怪不得宫藤再二三地问我是不是陈清秋,他这幅泼墨图画得酣畅淋漓,堪称杰作,若非号称中原泼墨第一人的陈清秋到场,谁都要甘败下风。
他技惊当场,王爷这边的人不由都低头窃窃私语,只听安宁那个草包问:〃石榴哥哥,这婆婆海是哪处海,这么凶险?〃
若换我平时,必定要讥笑说:〃等你老了,你呆得地方就是了。〃
偏偏十六王爷耐心的小声解说道:〃婆娑是梵语,即佛教化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呆的尘世。婆娑的本意是堪忍,是指凡人忍受尘世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皆为利往,忍受苦难,无法超脱。〃
安宁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爷低头沉思良久,叹息了一声,道:〃虽然宫藤这幅画过于晦暗,也有违佛家无往无来真物性,但尘世污浊,众生苦难,这幅画也算切题,我要想在半柱香之内也能作幅切题,如此图画技高超的图,只怕不能!〃
宫藤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真得是很有违他平时扮得高人。只听他涩涩地说:〃你落败了,对吗?〃
王爷淡淡地道:〃你想要得不过是叶家的世外桃源图,给你就是了。〃
宫藤笑得一阵神经质,好半天才道:〃我要你将锦儿的骨灰给我!〃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是赫然变色,没想到宫藤纠缠亦非近十年,尽是为了锦贵妃的骨灰。只听王爷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别忘了你这是在南朝,莫要欺人太甚!〃
宫藤一声冷笑,道:〃你刚才自承,只要落败,我要什么都可以满足我,你们南朝的王爷承诺犹同儿戏,还有何尊严?!〃
安宁早就在那边跳脚开骂了,王爷紧抿着双唇,双额微有一些发红。
我笑了一下,突然走了过去,拔出铜炉里的香,走了过去将那幅画又端祥了一下,就随手用香点燃了布角,风吹火旺,我就这样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把宫藤的杰作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那堆落下的灰烬,食指就着灰烬画了一朵一笔莲,然后看着大风将它吹散,才淡淡地道:〃宫藤,你难道没有听过,佛说别问劫是缘,婆娑即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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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藤神情微有一些呆滞,我忽然有一些可怜他,想他十年追逐,不过是一个人残留在人间的一点烟尘。我见他抬起了头,只见他双瞳赤红,心中一惊,刚想闪躲,他衣袖里的一只手形成爪形往我的咽喉掐来。
可是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我的肌肤,就被另一只枯瘦干瘪的爪子握住了。师傅又戴着他的万种兵器出场了,我松了一口气,道:〃万先生,多谢了。〃
师傅一边与宫藤过招,一边一本正经地问我, 道:〃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做甚要去谢谢万先生?〃
我只好呻吟了一声,看来师傅早把昨天心高采烈新得一个名字给忘记了。
万种兵器是给王爷们用的,自然比之用来给奴才们做的锅子要小好多,可即便如此,锅沿还是遮住了师傅的眼睛,他呼呼漂亮地击退了宫藤疯狂的攻击,回来的时候倒撞上了山石,而且力道不小,撞得他摇摇晃晃地。
我捂着眼睛又呻吟了一声,宫藤又扑了上来,我又有一些诧异,他平素最知进退,为何今天却死缠不休。
只听师傅边打边嘀嘀咕咕地道:〃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菩提。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心中一动,这几句佛家偈语暗含冰心决的要义。
宫藤突然大吼道:〃闭嘴,闭嘴!〃他形貌犹如痴狂,我们不由暗暗心惊,却见他的嘴角鲜血涌出,满头黑发挣脱了发帽刹那间变成了白色。我心中一惊,忽然明白宫藤已经走火入魔。他骗了师傅教了他冰心决,却不知道冰心决暗含佛法,最讲究清心寡欲,痴情性烈之人都不能习之,师傅大约曾经误人子弟过,所以才死活不把冰心决教给我这个看起来激烈偏激之人,而是传给了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二师兄。
宫藤貌似清淡世外高人,其实偏执疯狂远胜过常人,如今他眼见武不是师傅的对手,文又末必能胜过我,多年的期盼一朝落空,情绪波动剧烈,冰心决反嗜,竟然瞬间走火入魔。
他大吼一声,转身往沙漠中跑去,远远只见他脑后的白色长发随风在空中张扬。十六王爷与安宁起身要追,王爷伸手一拦,叹息了一声,道:〃人生是苦,最是情痴人,由他去吧!〃
这个时候一个严管家身影一晃过来了,王爷微笑道:〃一郎救出来了吗?〃
严管家晃着山羊胡,尽量做出一幅淡然的样子道:〃宫藤那些手下虽然凶悍,但我又怎会给王爷抹黑?〃
王爷淡然一笑,道:〃好,赏金百两。〃王爷的一句干脆利落,严管家脸上的淡然倒像崩塌了似的,喜得忍不住浑身颤抖,谄媚地跑过来弯腰跟在王爷身后。
我看了有一些好笑,眼见他一路恨不得托着王爷走路,到王府门终于忍不住道:〃严管家,路上有金子!〃
严管家立即弯腰四处寻找,连声问:〃哪里哪里?〃
安宁笑得前仰后伏,我搔了搔自己的眉毛,道:〃瞧岔了,原来不是金子,竟是狗粪一堆。〃
严管家大约从末被下人挑战过权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瞧了几眼。瞧吧,本奴才风流倜傥,还怕你记吗?
王爷转过了头,微微皱起了他长眉,当然了,本奴才虽然天赋过人,但要跟个老奴才相比,到底在做奴才的经验上有一些些火候上的差别的。
但是王爷从来简言精论,轻易不发表意见,于是一拂袖,轻快地跨门而入。本奴才自然要一溜小跑,追随主子的背影而去,方才显得识情识趣。
王爷在大厅里落座之后,先啜了一口新泡好的乌龙茶,方才抬头叹气对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