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子缓缓催动身法,以足尖为轴旋转起来,渐行渐快,他周身气流涌动如暮霭山岚,散落在地的玄玉和各色宝石随之被牵动、吸引、卷入,映着沉沉天光,瞬间如九天星河搅动出的漩涡,快得天上一瞬,地下走马千年,又慢得与盘古同在,人间沧桑不能动摇一分。
一瞬间,他以自身心脉为引,勾聚五人心神,幻化出宇宙万象,而他体内调和的阴阳真气被强行分出阴阳两极,上阴下阳,与天地相异,因此他所虚拟的宇宙便与真实的世界如镜像般倒错,将身边五人带入时光、空间与自身的混乱,此刻他们若是内息走阳则顷刻转阴,行阴则倏忽转阳,心脉经络尽数倒行逆施。
这般与造化相逆行的施为,反噬之力自然摧枯拉朽,且无极强的心念,施为着极易跌入无神无念的空茫深渊,一招过后,肉体仍在而元神已毁。青城子却浑然不顾体内崩毁般的剧痛,他嘴唇轻轻翕动,声不可闻地吐出四个字:万、古、劫、灰
他闭了眼,在万古洪荒的空洞中,想怀中人的点滴。
一朝夕兮身万年
为君故兮轮回劫
子睿……
身止,力竭,怀中人静默如睡,青城子额角一线殷红的心脉血。周身五人颓然倒地,除了宋夫人,其他人经脉尽碎,真气枯竭。
拼力聚起身上仅剩的力气,青城子施展轻功携颜子睿离去,天子阎罗看着两人身形不稳地跃上房顶,喃喃道:“剑中仙,他真的是剑中仙……”一口血咯出,脸上再无一丝人色。
青城子强撑着在屋脊上四下环顾:太子一党此次志在必得,天子阎罗等人必定还有后援,只怕再来的人更难应付,密室处在灵妙宫中庭,前面是颜子睿的菜园,后面是灵妙园,再远的亭台楼阁机关虽多,以他青城子现在的力气,只怕凶险。
略一沉吟,青城子撕下袍袖堵住颜子睿口鼻,自己闭了气带颜子睿进入灵妙园。幸而花期已过,园子里只有些残花,青城子走到花园边沿的砖墙上找到一块雕有神兽白蹄乌的砖石,往里一摁,地下一块青石随之翻转,现出两人宽的入口,青城子抱紧颜子睿一跃而入。
地下的甬道内点着长明灯,青城子扶着墙喘息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抱着颜子睿一路前行,终于来到甬道尽头的密室。将颜子睿放到地上,青城子解开颜子睿穴道,停滞的气血立时又开始回涌逆流,颜子睿苍白的面色上渐渐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皮不住跳动,显然是又回复入魔的状态。
青城子当即双手贴在他身后命门、至阳二穴,开始纠正颜子睿浑身倒错的经络穴位,这一程手法极其繁复,需要施为者全神贯注,真气稳定圆融,双手按次序遍行伤者周身正经十二、奇经八脉,一步颠倒则再无转圜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汗湿了重重衣衫,青城子脸色苍白如纸,衬得额角的血迹越发红得触目惊心。天子阎罗的阴寒掌力随着青城子一再催动内力,如附骨之蛆般死死盘绕在四肢百骸,青城子全身由打颤渐进为颤抖,眉毛睫羽上也结上了薄霜,只有那双在颜子睿经络血脉行走的手稳定如初。
两个时辰之后,颜子睿手指轻微勾动,接着慢慢醒转过来。
身上居然是暖的。诧异之下,颜子睿丹田试着聚气,气韵浑厚,竟然是他练到第十一重时的内力深浅。
他“咦”了一声,翻身坐起:“师父,我没有走火入——”他看到躺在一边的青城子。
颜子睿心中轰然一声,几乎扑到青城子身上,声音哆嗦得不能自已:“师、师父!你这是怎、怎么了,啊?!”
一时间,颜子睿觉得天塌了也不过如此,眼前这个双目紧闭、面薄如纸,青白色的唇衬着脸上刺目血迹的人,难道当真是他师父?明明,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好好的在练功,明明在练功之前他还说练完了要给师父去弄一坛杜康来,而当时那个眼角含笑说“好”的人,此刻为什么通体冰凉?!
颜子睿摇晃数下,而青城子全无反应,一搭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颜子睿虽然内力深厚,却一丝江湖经验也无,慌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要运功给青城子驱寒,忙把青城子扶正,双掌聚力,嘿然打在青城子后背。青城子即刻喷出一口紫黑的血,颜子睿不敢停手,又拍下数掌,直到青城子喷出的血转为鲜红,才缓缓度入真气。
颜子睿的真气承自天机子,兼修炼了阴阳相合的十三天狱,比常人纯厚得多。绕是如此,也过了一小周天才打通青城子八脉阴神。
等青城子脉象稳定,颜子睿在喘息着停手,他此时浑然不觉得累,将青城子放到密室的床榻躺平,便寸步不离地候在青城子身边。
密室里灯影明灭,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城子终于眼皮翕动,悠悠醒来。睁眼便看到颜子睿一张快哭出来的脸,满脸纵横的汗渍,生生糟蹋了俊朗的面容,恍惚还是当年那个小叫花子。
青城子忍不住笑了。
颜子睿喉头滚动,半晌才哽咽着道:“师父还笑。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却再也说不下去,掩饰般地狠狠咳了一声。
青城子这回却是真正笑了出来:“没出息,你不是自诩少侠么,便是这个埋汰样子?”
颜子睿别过脸使劲揉揉眼睛,反而将眼眶揉得通红,转过脸来浑似只脏兮兮的野兔。
青城子不忍再作弄他,温声道:“好了,不打趣你。为师要多谢你相救。”
颜子睿粗声粗气地道:“师父怎么不说为了救徒儿昏死过去这一茬?幸而如今醒了过来,否则,否则,哼!”
青城子浑身乏力,由颜子睿扶着坐起,笑道:“我是你师父,救你是应该。你既知是我救的你,那你可知我是如何救的?”
颜子睿道:“我管怎么救的,反正耗去师父半条命就是了!”
青城子道:“当我和你一样不成器么。”
颜子睿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声音里显然是十二分的自责:“师父责骂得是,若不是徒儿无能,不能守住真气入了魔障,也不用师父这样……”
青城子看着他后悔不已的脸色,却再无责备之心,抬手抚慰般轻拍颜子睿脊背,道:“下不为例。不过你醒转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手心触碰之处,那体温和怀里依稀残留的余温一模一样。青城子想着,于是淡淡笑开来。
正文 拾柒
青城子和颜子睿所处的密室在灵妙园成片的毗沙蔓兹之下,是灵妙宫最隐秘的一处地下密室,直通夷落山后山坳。
青城子料定太子党决计不可能找到后山入口,且老道士没有按时送饭,定是遭了毒手,故而决定和颜子睿沿着密室甬道出灵妙宫。
在密室里必备之物倒齐全,简单收拾了一些,青城子便带着颜子睿一路往下,不出半天便来到灵妙宫后山。
青城子一路走得颇为辛苦,只是怕被颜子睿看出咬牙强撑。天子阎罗在江湖实属一流高手,且在十二重密室被天子阎罗以霹雳弹洞开时,真气大部留在颜子睿体内,青城子几乎无以护体。后来他又与几人一场激战,硬抗着“夜哭掌”的掌力施展“万古劫灰”,又把颜子睿从魔障里拉回人世,自身本已是强弩之末。当看颜子睿脉象回归平静陷入昏睡时,他强撑的一口气登时泻去,本以为就此了结,却被颜子睿从阎王殿抢回一缕魂魄,其中凶险只有青城子心下明白。颜子睿只道师父就此回转,却不知青城子不过凭着他度来的内力吊着命。
两人从后山一路劈荆斩棘,绕到前山果然见有人影正在山腰往上去,颜子睿道:“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青城子心中早有了计较,当下却不便和颜子睿明说,只道:“如今之计,先要甩脱太子党的眼线。灵州城中必定还有探子,咱们先出灵州城再说。”
颜子睿点头道:“既然没有目的地,依徒儿之见,干脆就往长安城方向去,那帮人只道我们逃得越远越好,定想不到我们敢反其道行之,顺着他们的来路走。”
这一番打算与青城子的正有契合之处,青城子便依他所说。二人在山脚下遥遥祭奠过老道士后,便乔装打扮到回纥人的集市雇了一架马车,颜子睿只道青城子想得周密,对手必想不到习武之人还有坐马车避祸的,而青城子在这一层外还自有他的缘由:其实他此时身体实在耐不住在马上颠簸。但这一层却不能对颜子睿道出了。
颜子睿在出集市之前又雇了一辆马车,在车里装了两大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缀在二人的车架后面,如此两辆车的车辙深浅一直,看不出端倪。待到一前一后出了灵州地界,颜子睿给空车的车夫付足了车钱,让他往东边的夏州方向去了,自己则另买了一辆车,如前一辆一番布置后,仍旧是两辆马车前后缀着,一路南下往长安方向走,如此每到一地便如法炮制,太子一党果然难以下手。
一路上,青城子自觉精神越发不济,每日辛苦支持,终于捱到陇州。
陇州被称为“关陕锁钥”,南北两河环卫,自成一体。青城子和颜子睿十月末自灵州出,到陇州正值年前,家家户户忙碌着准备过年。二人在街上找了好一阵才找着一家未曾关门大吉的客栈,客栈里客人稀少,店小二对两人殷勤得很。
颜子睿吃饱晚饭,精神头恢复了十成十,正在细数客栈那几盘菜的不是,这个辛辣有余鲜香不足,那个肉腌过了老如笋头,碗里的米饭明显是隔年的陈米半点米香都无,连黄瓜皮没削都似乎十恶不赦。
青城子靠在床榻上听他长舌妇一般喋喋不休,唇角噙一抹清浅的笑。
念叨了一会儿,颜子睿拿眼瞟青城子,瞟了一会儿见青城子无甚反应,便大大方方盯着青城子看。青城子摸摸下巴,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何不妥?”
颜子睿摇头:“不对。”
青城子奇道:“如何不对?”
颜子睿一脸郑重:“我抱怨了一串,师父却没拿话刺我,不对。”
青城子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哭笑不得地道:“你是皮子忒厚了一天不磨就痒得慌么,那真是师门不幸。”
颜子睿依旧摇头不止:“不仅如此。”
青城子见他神色鲜有的正经,不禁有些好奇起来:“有话便说,我不记得何时教过你说话需得打哑谜。”
颜子睿大喇喇地也靠到宽大的软榻上,侧卧在青城子身旁撑着头看向他道:“师父你今年贵庚?”
青城子道:“如何,颜小爷改做媒婆了,要替你师父保媒?”
颜子睿嗤道:“那些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师父!”
青城子笑道:“那你倒说说看,怎样的才配的上为师?”
颜子睿侧过身,仰面朝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青城子伸手弹他一记脑壳,失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颜子睿想也不想地答道:“师父忘了?我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师父的,师父当时说了好字的。就在灵妙宫的书斋,那年徒儿十一岁,师父正教我八卦阵。”
青城子没料到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不禁愕然。
颜子睿偏过脸看着青城子,目光星亮:“莫非师父当我是浑说着玩的?还是说,咱们现在出了灵妙宫这话就不作数了?”
青城子无言以对。颜子睿的眼睛近他不到一尺,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青城子一时不忍逼视,不由偏过脸,岔开话题道:“左右追兵一时也到不了,咱们便在陇州过了年走吧。”
颜子睿大喜,他多年未曾在民间度过热闹的新年,想及那些鞭炮、百戏、元宵花灯就抑不住雀跃起来,道:“好啊!我本来想着赶着去长安只能在路上过年,可惜了的。师父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街上要饭,过年是最最开心的日子了!那时候我最要好的几个兄弟,小咸菜、瘸腿子、还有个叫癞头阿四的……”
青城子听他在身侧滔滔不绝,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比划起来——“有一年我偷了个花灯,是个莲花的。癞头阿四瘦皮猴一只,只偷到个兔子的,他要和我换,我说你小子追得上我爷爷就把灯给你,他当真脱了鞋在大街上追起我来,一路上还撞翻了一个卖元宵的摊头……”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少年,这些年来两人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在青城子脑海中一一浮现,仿佛沧海遗珠般,闪耀着夺目的光泽。青城子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这是两个人入睡时的惯常姿势,这几年来一直未曾变过,颜子睿正说到兴头上,一抬手,却发现与青城子温热的掌心贴合在一起。
青城子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温声道:“赶了一天路,你也不嫌累。明天小年,自然有你玩的,眼下便睡了罢。”
颜子睿被他一说,真就觉得浓浓睡意袭来,嘿嘿笑了一声道:“师父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困了。一说起话就容易忘形。”说着声音渐渐低落轻忽,如梦呓喃喃,“师父今年二十七了罢,形容却还像我北少林遇到那阵子……”话还未说完,眼皮已经发沉,不出一刻便坠入黑甜梦乡。
青城子起身吹灭蜡烛,摸索着躺下时,听见颜子睿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吹蜡烛也要下床,指风一弹不就完事了么。”说着手自然地伸过来扣住青城子的手腕,转眼又睡实了。
今夜无月,点点星光透入窗纱,照得身侧眉目轩朗的少年越发面色如玉,青城子丹田聚气,却发现气府恰如久旱无雨的河床,干涸且枯竭。苦笑一声,青城子在昏冥的夜色中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日,颜子睿琢磨了一箩筐的说辞,要拉青城子去做新衣,刚开口起了个头,青城子已经欣然相许,颜子睿一肚子的雄辩端得无用武之地,憋得颜小爷一张俊脸便秘也似,牙关下落许久才想起要伸手拍合。
一路行来,行人脸上神色和暖,笑意盈盈,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着不少风干鸡鸭和腊肉火腿,有巧手的妇人剪了“合家欢”“三阳开泰”“一团和气”等各色窗花在街上卖,也不吆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往来过客。
灵妙宫中何曾有过这等浓烈的年味,通常是颜子睿做一桌菜,师徒两个在灯烛辉映下坐着吃,再放一挂鞭炮应景,这年也就过完了,虽然也暖意融融,但怎耐得住颜子睿少年心性,红尘中厮混多年,眼下看着街景,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喜气,要不是自负年岁,当街翻上几个筋斗也未可知。
在成衣店买了绵袍,老板见二人形容过人,兼以一个年少风流,一个清雅出尘,眼神交汇间自又说不尽的亲厚,道是手足情深,便又多送了两条发带,一曰春水色,金丝勾凤尾竹饰带角,一曰月白色,银线描玉边竹作花纹,不像店里外卖的东西,倒似是老板娘的手笔。
青城子常穿月白色袍衫,与其品性多有相彰之处,颜子睿便欢欢喜喜地挑了春水色那挑换下了旧发带,又扭着青城子也换了新的,青城子本不愿如此招摇,但在看着少年热烈的眼眸时,究竟咽下了到口边的话。
出了店,两人走在街上,虽然时值隆冬衣衫笨重,却也掩不住少年的满身风华,和身旁青年眉宇间的魏晋风骨。天上纷扬起细碎的白雪,发带绕在墨色的发间,相称相携。
彼时天地开阔,寰宇清澄,雪落满襟袖,尤不信人间相思能白头。
正文 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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