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得令,李世民腿腹一夹白蹄乌,转头向刘黑闼迎去。
刘黑闼一把九环错金刀连撩带抹,霸道非常,直如鬼头刀般一招锁命,在他身周唐军横尸无算,一时竟无人敢上前与之对抗。
李世民座下白蹄乌是马中天龙,颇通人性,见主人英勇无俦,自是作龙吟虎啸之态,一跃数丈,鬃毛飞扬,只几箭步便跨到刘黑闼面前。
那刘黑闼受先汉东王窦建德礼遇颇厚,未尝报得知遇之恩,而窦建德擒于李世民之手,当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正面劈刀,断风有声:“唐童,你倒有胆来领死!”
李世民百炼龙纹钢刀猛向左右,斜回圆转,正是刀法一势“独立八方”,秦王飒然笑道:“本王念你倒是个忠将,特来送你与你家窦主子地下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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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黑闼闻言大怒:“满口胡言,死在眼前!你欠我大夏一国弑君血债,我今日便杀你祭我先王英魂!”
刘黑闼说罢一催马,上步崩刀,悍然劈向李世民!
李世民侧刀斜挂,与九环错金刀铿然相撞,口中道:“成王败寇,命当如此。你倒替他顾全名声,看你愚忠,我便赏你全尸罢!”
两人针锋相对,言毕便缠斗到一处。
这是两军将帅之间的斗阵,按规矩,闲杂人等一概不可插手,只待斗出个你高我低,才能作下一步计较,故颜子睿传了令奔着李世民金线黑底的帅旗而来,却见那两人钢刀相撞,火星迸溅,却丝毫无法,只得提着飒露紫缰绳在二人周围和那起军士一起静观战况,一时李世民与刘黑闼身周便撤出十丈见方的空地。
二人斗到酣处,只见马作雷怒风嘶——李世民的白蹄乌一色纯鸦,刘黑闼□却是一匹五花青骥,两人马上较量,各自龙驹自然也分毫不让,白蹄乌一股黑电也似奔跳激烈,那五花马就如罡风夹杂着沙石席卷裹挟;白蹄乌昂扬鸣啸,五花马则响步崩地;白蹄乌激越,五花马也热烈,直看得人都眼花缭乱,有目力不好者便只能见一玄一花两色飞旋缭绕,煞是好看,却辨不出其中艰险。
颜子睿却在一旁看得屏气凝神。
常言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二人兵器虽有殊异,却都是长刀之属,且都是常年在沙场拼命的万人之将,刀法自然是全无花哨,诸般变化大都在手腕臂膊上,二人臂力如山崩海啸,一刀刀下去,全是搏命的杀招,只砍得星火迸溅、铿锵不绝,只杀得乾坤失色、天日无光!一时间,那雪也似凌厉刀锋四下乱扑,那风也似酷烈杀气呼啸奔腾,全都冷冽冽地随五官七窍灌进人的五脏六腑,叫人既惊惧难言,又忍不住也沸腾起一腔子热辣辣的战场热血来!
四下的军士此刻哪里还有心呼喊助威,直恨不得生出满身的眼睛来看全、记住这一场旷古杀神相对厮杀一般的浓烈激战,这哪里是两个寻常将帅在两军之中的斗阵,这分明是极天之上的青龙黑虎莅临人间,要以无上杀意荡涤出一股乱世的瓢泼热血和淋漓战意来!
在这亘古难遇的一战外,颜子睿紧紧扣死手中缰绳,眼中尽是那两人的炫目刀光,耳中恍恍然奔流过许多声音,年少的夙愿在其中如一块支楞出水的利石,水流一头撞上霎时飞花溅玉,当时陇州年中吟给青城子的那首诗炸雷般滚动在心间:狼籍丹黄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
却有江涛动地来呵!
须眉在世,要的可不就是这一场酣战,一段沙场血热,一个千古英名!!
又想起青城子临别赠言,不由感慨备至:师父早知自己脾性!也幸亏了师父的倾囊相授,自己才有如今!
颜子睿这一刻思量间,李世民与刘黑闼已过百八十招去,刘黑闼素富“神勇”之名,原来行兵打仗就是一骑当先的先锋战将,李世民更不消说,你让他坐镇大后方还不如一刀剐了他!两人棋逢对手,撇开行兵布阵不谈,只说这武艺上真可谓是难分伯仲。二人开始还有试探之意,越是刀影交错、往来过招,就越是觉得大快平生,大有遭逢一生之劲敌的惺惺之感。
刘黑闼天生神力,一双铁臂铜骨将那九环错金刀劈、扎、拉、砍,招招天崩地裂,往李世民头颈胸腋各处砍去,只怕挨上他一刀,神仙也没了性命!
李世民却力度之外兼顾机巧。他刀剑枪棒皆通,刀法之中糅合诸般兵器变化,且他为人沉稳而不失变通,奇正之道运行自如,此刻双目精光外露,在刀光之中竟生出重瞳也似。
他一柄百炼龙纹钢刀势走风雷、刃吃神鬼,俄而游龙在天,俄而蛟龙出水,且撩、抹、摊、截等诸多行处起承自如,滔滔不绝往刘黑闼周身密匝匝罩下,只觉一招一式连绵使出,碧落黄泉也逃不出他的掌控之中!
颜子睿曾在灵妙宫书藏书阁中遍览古今名家武艺宗谱,却未曾想亲眼见到这说不出具体路数的军中枪棒刀剑,真是说不出的震撼!恰如猛灌下一坛烧刀子,粗粝的酒浆顷刻烧遍肺腑,那一份激烈直爽是任何一份精心酿造的仙露琼浆也难企及的气魄!
众人一心都悬在这二人斗阵之上,却不意尉迟敬德已然带了唐军悄然回撤,秦琼一路殿后,等这二人彼此走过二百招,唐军主力已然走空,秦琼带兵走到此,见李世民竟亲身为饵,拖住刘黑闼主力,不由大骇之下复又大敬,情知此中万般凶险,然而二人周身刀光煌煌,岂有旁人插针之罅?
因此饶他允称智将,情急之下竟也失了主意,正踌躇间,见颜子睿也在群围之中,灵光一闪,心下顿生一计,招来属下如此这般交代完。
那属下不一刻便布置好,秦琼将他的虎头錾金枪冲天一指,四下唐军便大呼:“刘黑闼伏法!叛贼刘黑闼伏法!!叛贼刘黑闼伏法!!!”
这一呼既出,那些离得远的汉东军又久不见汉东王,当下军中哗变,刘黑闼正凝神与李世民对战,闻言气得暴跳,分神之际险些被李世民的百炼龙纹钢刀一个撩尾将下巴削下!
气急之下刘黑闼大骂道:“李世民小儿!你这使的甚么下三滥招数?!”
李世民大笑道:“我与你堂堂正正对刀,何来的下三滥招数?”心下却知必是唐军已安然回撤,手下给他讯号让他脱身。只这刘黑闼缠得甚紧,一时却也不得退路。
而颜子睿早在唐军第一声呼出时便回头看去,他目力精锐,果见秦琼在远处与他示意,他心下略一沉吟,胸中已然有了计较,便不动声色在唐军中渐渐走动,直至行到距刘黑闼身后的汉东军不盈十丈,手下翻转,一柄兵卒常规配备的匕首便滑入手心。
此时众人目光都被李、刘二人牵引,颜子睿瞅准刘黑闼发怒时机,发全身真气到小臂,接着手腕一抖,有几个汉东军只见眼前一花,一件物事嗖地飞过,也不知生出了什么事端。过了一刻,只见刘黑闼的帅旗竟然咯啦一声折断!
这变故可非同小可!
要知道千人以上两军对垒,由于人数过巨,四方间距过长,通常看不到主帅,此时那面帅旗便如主帅亲身,是三军所倚所向,因此对在战场厮杀的兵卒来说,将在旗在,将死旗倒,这几乎是每人心军法铁律般的认知。如今刘黑闼帅旗一倒,唐军再煽风点火地四下乱喊,汉东军岂阵脚大乱!
颜子睿这一发已然凝聚全力,一镖挥出看似寻常,其锐不可当却丝毫不下李世民当日在洺州城外对着范愿放的破空一箭,且其角度之刁钻,力量之拿捏,差时之稳妥,行状之避人耳目,已叫众人无所察觉,又让那执旗好手无从维护。
只是他有伤在身,真气一出,眼前登时一迷,他在马上晃了一晃,待强自稳住心神,喉头已然腥甜,忙忙低头便咳出一口血来,喷在飒露紫颈鬃之上,燕紫色泽中立时开出一蓬黑红。
颜子睿自嘲地笑骂一声:“呸,小爷英雄还没做成,倒成个病痨,真晦气!”
而这变化陡生的刹那,刘黑闼已经心烦气躁,他身为主帅,自然稳定军心为先,这么焦躁起来,刀法便乱了一分,刀意却也更暴烈。那九环错金刀一瞬猛回,再一提刀下剁,端的沉猛。
李世民却看出其中破绽,当下闪身斩腰,百炼龙纹钢刀斜出如探,手腕巧劲一旋,便粘住刘黑闼刀面,拉刀转环,将刘黑闼刀力化去大半,趁刘黑闼未及变招之际,李世民一式海底捞月作惊上
取下之势,刘黑闼大惊之下勉强回了一招钻身探海,已经落了下乘。
李世民度刘黑闼必回刀自保,当下策马回跃,刘黑闼撤刀当胸以防不测,却只见李世民那白蹄乌精猛一跳,堪堪掠开七八丈,他一怒之下刚要开骂,冷不丁李世民一箭突至,刘黑闼大惊,仰面避过,李世民已经走得远了,戏谑的声音还遥遥传来:“我行奇正兵法,你却当作草莽蛮斗,可惜你那一口好刀!”
秦琼已布下兵卒护他全身而退,闻言笑道:“只怕刘黑闼要气上一宿,殿下也忒任性。”
李世民大笑道:“他刘黑闼只懂江湖草莽规矩,全不知打仗机要,怪得谁去?他要和我斗刀法,我却还要顾惜唐军数千性命、以后数场战役,哪来闲心与他练刀?”
秦琼忍俊不禁:“若不是殿下以身犯险,末将倒也要钦赞一番。”
李世民道:“你到底还是怪我让为难了。”笑了一刻,道,“你那一手射敌帅旗的功夫着实了得,我却不知你何时藏了这么一招绝技?”
秦琼道:“殿下高估末将了。这还亏得相时机灵,我只一个眼神,他就——”说着四下找寻一番,讶异道,“我道他跟着殿下一起,这人一时却去了哪里?”
李世民也随即环顾张望,却不见人影,焦急之下忽而道:“天!我竟忘了!他眼下动不得真气!”
此言一出,李世民与秦琼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慌。可是眼下雪由小及大,纷纷扬扬盖下来,李世民回顾身后,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颜子睿半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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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当下要调转马头寻人,被秦琼死命劝住。
李世民也知道大军行进中,主帅怎能弃三军于不顾,因一己之私而只身犯险?因此脾气犟过后,便强自稳重,只是脸上再无半点轻松神色,嘴唇抿成冷硬一线,眼神只怕比渐次扬落的雪片更寒上几分。
秦琼见状,哪里还敢再劝,心道秦王殿下对部下用心也忒深重,转而又些许宽慰——这却也是众部将誓死跟随的原因之一。
二人一路无话,走过贯连洺水与洺州的那条狭窄山道,离洺水越发远了,李世民自语道:“他穿着雁翎甲,想必能护他周全些。”
秦琼苦笑一声,只得附和。他为人谨肃,当下又拍一队兵卒前后多番寻查,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李世民脸色越发沉郁。
以至回到洺州城内。
此次战事不顺,虽说到底保全了唐军大部,李世民口气却和生生被剜了心肝也似。尉迟敬德等稍后也知晓了罗士信单带两百骑突入孤城,而颜子睿遍寻不着的事。众将到底看中罗士信多些,只当李世民心忧战局,心里也都不轻松。
侍从姜由服侍李世民更衣后收拾李世民鞍马兵器,只见那百炼龙纹钢刀近握处有一犬齿啮痕大小的豁口,不由惊道:“这是殿下与刘黑闼斗阵时所致?这刘黑闼也着实厉害了!”
李世民只把眼睛在地图上仔细摹看,闻言道:“饶他再厉害上十倍百倍,我也必叫他兵败如山倒!”
姜由骇了一跳——李世民的语气冷酷莫名,他姜由从李氏晋阳起兵一路跟随,是唐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却从未见李家二公子如此动怒。李家几个公子各有专擅,脾气自然也不大相同。李建成长子持重之外另有一股子阴鹜,李元吉则乖戾酷辣非常。而李世民素来胸襟宽仁豪迈,哪怕带兵打仗也鲜见动怒。而若是真动气怒来,便是这般愈是怒到极处,人愈是冷冽到十分,哪怕说一句寻常话也能叫人蓦地心惊。
姜由私自忖度,却觉得一个罗士信困入洺水,而如今战局暧昧未明,罗士信又非必死,李世民打仗从不作优柔之态,定不会悲观至此。
当下揣了小心,服侍李世民用了晚膳,悄悄去秦琼那打听。
秦琼正擦枪,见是李世民贴身侍从,当下十分客气地让了坐。
姜由将原委一说,秦琼便放下枪,苦笑一声道:“小老弟,不瞒你说,我虽知道来龙去脉,个中款曲却也看不明白,唉!”
姜由奇道:“将军有智将之名,殿下亲口玉赞多次,怎么也有看不明白的?”
秦琼道:“这话说起来有些不敬,但若得你与殿下小心宽慰几句,我便也就说了。”
姜由道:“将军一片赤诚,小的恭听。”
秦琼道:“说来,王君廓脱身洺水,将罗将军行踪呈明殿下时,我不在身边,不过听说殿下当时确是怒过一遭,虽并非盛怒,但不痛快却是真的。可即便如此,与刘黑闼斗阵之后,尚谈笑风生,与我打趣诙谐。”
姜由道:“果真如此?小的也以为殿下骁勇,不是那起子消极的主上。”
秦琼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当我与殿下惊觉颜相时颜都尉竟不在军中时,殿下便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登时变了脸色。”
姜由不禁叹道:“果然如此……”
秦琼奇道:“果然如此?”
姜由苦笑着摆手,秦琼深知人臣之道,便不再多问,只叫人烫了酒与姜由共饮,姜由略喝几口,惦记着李世民传唤,怕别人在这当口儿一时服侍不周,给李世民更添堵,便告罪走了。
回去时,李世民正一个人对着沙盘推演,眉宇在荧荧灯烛下深刻浓重,两道眉峰紧挨挨地拧着。
姜由便静候在一旁以便随时传唤,脑中却将这几日粗略轮过一遍,越想越心惊,他自幼随李世民来去,出入宫廷御苑,宫闱秘事自是不陌生,李世民与颜子睿这情状……
正胡思乱想间,听得李世民一声唤,忙忙掀了暖帘进去,李世民吩咐道:“你去,把将军们都叫来。”
姜由出去时瞥了一眼沙盘,只见旗帜阵列,营盘金古,竟已经排成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出来。
尉迟敬德、秦琼、王君廓并几个副将不一刻便在正厅聚齐,李世民此刻已经神情自若,笑着请诸将入了坐,道:“大家晚饭吃得可好?”
尉迟敬德道:“好甚么!我和兄弟们一起吃的,这冻死老牛的天气,饭食能下咽就该念佛啦!”
李世民道:“姜由,烫些酒菜来与几位将军暖胃。尉迟你想必也是巡查营房是顺便嚼了几口罢,我刚也抽空各处走了一圈,我知道你们都去得比我早,想必还有没用饭的,便一起对付了罢。”
众人皆道好,一时矮几抬上来,酒菜也分放好,李世民举杯与众人喝过,道:“算来,今天刚捱到二九,而长安的补给线来得已经十分不易,洺州城内虽然有粮仓,却不是长久之计。”
众人点头附和,李世民继续道:“大家心里也明鉴一般,这仗再打下去,我们唐军只怕要吃不消。年关将近,大军思归,人心浮动,不速战速决只怕不行。”
李世民说着眼眸在众将脸上扫过一圈,道:“为今之计,只有速战!具体如何动作,我心中有一个大概,还需大家一齐商议。”
秦琼道:“殿下深夜召集我等,莫非是明日便要动手?”
李世民点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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