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道:“没路了?”
尉迟敬德点头道:“可不是!我脑袋嗡一声大了,幸而相时的话还记得清楚,当下便让人在洞穴顶上用火把仔细照看,果然在个角落发现一根垂下来的铁链子,我用力一扯,一块石板竟然缓缓开动起来,露出一条通道。”
李世民道:“这就是了?”
尉迟敬德摇头道:“不止。那石墙不大,就开出两人宽的通道,相时说这个叫什么罗汉阵,我可搞不明白。不过按他所说,我在石壁后一捅摸索,果然教我寻着两块铁砖,嵌在石壁里。相时说甚么两块砖头分阴阳,按了阴砖便死定了之类。我拿眼分辨,那砖上刻的图案确实不一,相时说叫甚么龙凤,我看倒像一只鸡仔与一条泥鳅。我按下那泥鳅,啊不,是那龙图砖,周围的石墙便层层叠叠开起来,不多时便现出两架马车宽的通路来!”
李世民道:“这倒稀奇,就这几日功夫,那大先生倒是好手段。”
尉迟敬德奇道:“殿下怎知是那大先生手笔?相时也这么和我说,他说这机关讲究个巧劲,倒不费多少人力,只是一环扣一环,旁人做不来这么细致。”
李世民道:“也就是这样的才能赶过出来。可都炸了?”
尉迟敬德一拍胸脯道:“那是自然!五六车的霹雳弹等爆破物事,任他不周山水晶宫都没辙!”
正文 伍柒
众人正说到此处,秦琼换了干净衣服进得堂来,与众人见礼落座。李世民见状问姜由道:“酒席可置办好了?”
姜由道:“按殿下的吩咐略微备了几样酒菜,就等着殿下传膳呢。”
李世民道:“甚好。那传罢,酒先上来。”
一时酒席摆上个人面前的案几,李世民端了酒卮道:“今夜成功,全仗在座诸位戮力同心。诸位功劳,本王均历历在心,待大获全胜之日,定不忘与诸位加官进爵,我李世民在此便以杯酒与诸位盟。来,干!”
众人皆端了酒卮道:“秦王请!”
一时群雄各个烈酒消肉。此地虽无美姬管弦,在这军营大帐里却自有一番快意热辣的豪情,这情绪便如同滚进肝胆的烧刀子一般,随着众人接连不断地仰头干下去,呼啦啦烧进元神心魂里,便见得满心满目都是建功立业、沙场纵横的幻想与盟约,这一干将军兵总在煌煌灯烛映照间觥筹交错、推杯过盏,人人红光上面,醉眼迷离,看甚么都是刀剑光影。
直喝到天色微明,众人都醉成了摊摊肉泥,衣袖上酒渍交错,委顿在案几下,十有八九不省人事。只剩了李世民、秦琼与李绩三人尚清醒,李绩与秦琼向李世民告了罪,搀扶着跌跌撞撞回了住处,李世民揉揉脸,起身去了耳房。
颜子睿不知何时整个儿横躺在了两幅坐席上,半搭了李世民的棉袍子,头枕在自家手臂上睡得香甜。李世民趁着酒意走近细瞧,只觉得颜子睿微微蹙了眉的睡姿分外惹人。如是想着,李世民便兀自笑了一声,弯腰跌坐在颜子睿身侧,拿手抚上颜子睿的侧脸。
只轻忽地撩过一回,颜子睿便唔地出声,睫羽落雪般簌簌颤落数度,醒将过来。
一睁眼便见了李世民含笑的脸。
颜子睿的声调仍含着缱绻睡意,因而拖出几分鼻音:“殿下……喝完酒了?”
李世民不答,只笑着躺倒在身旁,侧了身撑着脸看他。
颜子睿略微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听李世民扑哧笑出声来。
颜子睿眼神迷惘:“你笑甚么?”
李世民叹了一声,将颜子睿搂过来:“相时,你真真是个宝贝。皱个眉都如此好看,教我如何是好?”
颜子睿伸手推他,李世民酒意恣肆,受不住被他推到一边,人还低声笑个不住。
颜子睿起身道:“殿下喝醉了,那我自己回去睡个回笼觉。”
李世民哪肯放他,凭着性子伸手一扯,颜子睿没个防备跌落在他身上,李世民闷哼一声。
这一声却也教颜子睿不好再动弹,只得扯了被李世民扣在手里的半幅袍袖道:“殿下你醉了,回去睡不是好些。”
李世民将那袖管在手心卷了两道,干脆怀抱了颜子睿道:“哪处睡觉不成,相时在怀,一块木板也睡得。”
颜子睿此时才算睡意全消,脸上浮起一丝愠色道:“殿下这说的甚么话!”说着发狠挣了两下。
李世民将他死死合抱在怀里,抬脸凝视颜子睿一刻,颜子睿被他盯得悚然,李世民忽而又笑着闭了眼:“别逃,相时,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颜子睿听得一愣,面上映出一抹浅绯,和天际日光刚刚染就的霞彩般淡淡晕开来。他下意识又拧了一回,却叫李世民阖着眼在脖颈上亲了一记,带着酒香的鼻息在他耳际夏日晨风也似地不经意扫过,颜子睿便又呆了一瞬。
就这一瞬,李世民带着满足的笑意道:“好啦,别闹,我抱一会儿……”
颜子睿怔怔地俯视李世民的面目,此刻他趴伏在李世民身上,就着如此亲近的距离看去,恰有一片清透的晨曦漏过窗棂雕花木格,轻灵地覆盖在李世民面上,映得这一刻斯人容色熙和,眉眼温柔,浑不似往日行状。
正愣神间,李世民又自顾自喃喃:“你不愿意,我便可曾有一分轻薄?今日我累得狠了,你便给我靠一靠,竟也勉强不得……”
颜子睿心里微酸,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半晌,终究把头低了下去,靠在李世民肩窝,再无一字言语。
李世民动了动身,不让锁骨硌着颜子睿下颔,便这么着睡了过去。
姜由在门外候了半日,还不见他二人出来,便壮了胆子掀帘进去,却见是这么一副光景,登时手也抖了,舌也直了,瞪出双乌贼小眼说不出一个字来。颜子睿听见人声,回转头见了是他,脸色越发云蒸霞蔚起来,却终是忍了下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冲姜由用口型道:“去拿条厚毯子来!”
姜由一个激灵,忙不迭地骞出门槛,一溜烟找那天杀的羊毛毯子去了。
事后姜由在心里默念不下数百遍“我可甚么都没瞅着,长孙夫人您千万别怪罪我”,只恨当时自己蹄子欠,多迈出那么两步。
日脚便随着节气一个个轮过去,天气愈见转暖。
洺水河已成汹涌江流,在平地上发散开去,浪击礁石,鱼跃湍流,早春的料峭寒意里,浅草从土地上星点露头,早起时鸟雀啾喳在耳,熬过肃杀冷冬,南北大营两处人马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这边厢李世民神定气闲,厉兵秣马,洺水城内汉东军却是叫苦连天,哀鸿遍野。究其缘由倒也简单——自从那一夜李世民指挥唐军将刘黑闼水陆粮道尽毁、洺水城内粮仓祭了祝融,汉东军无一日粮草富余,刘黑闼在城内翻地皮也似地搜刮过去,所得粮草不过紧巴巴地够上十日。
而城外,是李世民的南北大营虎视眈眈。
这民以食为天,上阵打仗的汉子哪能短缺一顿饭食,只过了半个月洺水城便怨声载道,汉东军士个个饿得两眼发黑、脚步虚浮,恨不能看见块石头也扑上去咬两口。
刘黑闼无法,只能日日派人在唐军大营前叫阵,李世民稳坐大营内,任他叫破嗓子,只当老鸦聒噪,坚壁不出,更吩咐每日到了饭点,那柴禾只管往旺了烧,百十道炊烟袅袅腾空,米饭菜蔬鱼肉的香味从肥乡飘过洺水河,气得叫阵的汉东军边流口水边一叠声地骂娘。
又过去四五日,汉东军终于扛不住,在这日清早集结大部人马,浩浩荡荡开了城门,誓与唐军决一死战。
李世民听闻斥候回报,笑道:“也算他们能挺,到今日才跳出墙来!”说罢对在座诸将道,“各位将军都准备得如何了?”
当下便有人吼道:“殿下只管喊一身出发哥几个提刀就走!这仗再不打,我们都闷出邪火来啦!”
一时惹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却也纷纷点头称是,道是李世民演兵操练多日,各处早部署得妥妥帖帖,却迟迟不发令叫打,这一帮打仗打出瘾来的将军们每日里盼过年也似地,伸长了脖子等着给自己的名刀开刃。
李世民环顾众人,大笑几声,双袖一振起身道:“好极!今日决战,定教诸位杀个痛快,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只在今朝!”
诸将轰然响应。
继而兵马强动,往来不绝。颜子睿跟在李世民左右,看着秦王指挥若定,踌躇满志,便低垂了眼帘,极浅淡地笑了一瞬。
唐军谋定而动,不刻便整肃了队伍开出营房,唐军休养多日,此刻正是志得意满,伴着金鼓铿鸣,旗动云飞,数万铁骑、兵车、步卒、将帅,身上铁甲寒光,手里刀戟相撞,肃肃然、威威然地自肥乡出发,向洺水挺进。
兵车辚辚,马鸣萧萧。洺水河畔,背水一战的汉东军个个脸含怒色,看着唐军进发过来,为首的刘黑闼身态魁梧,一手勒马,一手按刀,见了李世民,喝道:“唐童小儿!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世民大笑道:“你死便是我活,难不成,汉东王总算开窍,要投降了?!”
刘黑闼气得暴喝一声:“呔!今日不将你人头砍下祭旗,我刘黑闼誓不为人!”
李世民长声笑道:“可惜了的,堂堂刘黑闼转生竟要投胎畜生道!”
唐军哄然大笑,李世民马上扬鞭,刀锋泠然:“唐军威武,弟兄们,杀!!!”说罢带头朝洺水河飞驰而去。
这一战于汉东军是死战,于唐军是决战,且一为饿极而疲勇,一为满弓而待发,因而双方将士都拼力相抗。只见得洺水河两岸箭矢网织,数百船筏哗啦啦入水,兵卒们拿刀提矛,接连不断地跳上去杀到对岸,死伤者的鲜血流到清粼粼的河水里,伴随尸体落水的扑通声不绝于耳,直杀得日月无光,河水赤红。
李世民与罗艺带兵对汉东军成夹击合围之势,拼杀一阵,待南北两营军队会合,李世民便与罗艺、尉迟敬德等主将悄然退到阵后,指挥诸将听号令进退,不意觉察地将战线一步步拉向洺水河下游,此时双方激战正酣,大量兵卒人马都投到了水上,兵戎交接中夹杂水花迸溅之声,各人都只顾得上眼前生死。
李世民俯瞰战场,遂传令弩机营换班,密密匝匝的铜簇激射过去之际,颜子睿也已带了人马整装待发。李世民策马到他身边,果断道:“汉东军已被全数引入战场,相时,带人上!”
颜子睿得令而奔,直直冲往洺水河上游,疾风擦耳之际,隐约闻得一声“万事小心!”,却无心回顾。
正文 伍捌
洺水河宽而深,颜子睿统共带了蛙人一百、骑兵一百、中军车八十辆沿河奔走,往日看护洺水河的汉东军此时全在战场,河岸上空荡荡只有颜子睿带着人马飞驰。
待他寻到当日汉东军构筑浮桥之处,便麻利地换上短打水靠,边带蛙人队诸人舒活筋骨,边道:“蛙人队三编跟我下水,其余人等在岸上听令!”
说罢他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早春的河水虽已完全开化,却仍是冷得颜子睿一个激灵,而此时他已不比当日,无内力护体,只得咬了牙往下游。
洺水河上游尚清澈,前后摸索着游弋一段后,颜子睿便在河床上找到当日崩坏的两座桥基。与他事先估计无二,由于浮桥机理源自鲁班无钉屋,木架子之间勾连契合,合为一体。当日他在水下时,因见着了这灵妙宫不世出的机巧,心中感念非常,仿若亲见了青城子一般,哪里舍得悉数毁弃,故而不自觉地留了一手,只把几处大关节震碎,使得浮桥无以为继即可。
而浮桥倒塌在河里,本该被水冲刷四散,却因此而得以保全大部,且隆冬之中河水已有凝结之势,兼以水下荇藻蔓生,缠结在木头上,使得今日轻而易举便叫颜子睿找着了。
既寻着了桥基,颜子睿在水下以手为刀,朝一编、二编比了个刀切的手势,诸人会意,忙赶上来用随身阿刀将水草逐一割断。颜子睿则在桥基四周查验,有明显断裂之处变用牛筋皮绳扎结稳固,这一手法出自灵妙宫一本名为《百花绳》的谐趣典籍,原是为闺中女子解闷动手所作的游戏指要,灵妙宫却把这书归入了机巧一类,恰摆在鲁班书注之侧,当日颜子睿偶然问及青城子无钉屋之事,师徒二人遂玩性大发,寻了书截了木细细揣摩,其间颜子睿自是少年心性,不经意便有用力不当之时,以至榫头碎裂,懊恼之余,却见青城子笑着摇摇头,也不说他,只转身抽了那册《百花绳》来,翻开几页推给他道:“自己闯的祸自己了解,这补救的法子便在这里,自己学,别处处指着我帮衬。”
颜子睿两手不停补救断裂桥基,心中却黯然想到此节,只叹当年的玩闹如今竟用于战场胜负之争,其间诸多心路,又岂可与外人道了。
也不知在水下过了多久,颜子睿只觉得手指都要僵死了,才终是完成,各种绳结编排连绕,依情势而各有不同。
再勘察一遍,颜子睿才对等在一旁的三编队伍点点头,三编众人立刻解下腰际所缠麻绳牢牢系于桥基木架上,然后众人鱼跃而出,一百骑兵正等在岸边,蛙人把绳头一抛,骑兵捉手接过,一缠一扣固定于马鞍之上,颜子睿跨上飒露紫道:“走!”,数百人马一齐进发,惹得尘埃四起,马嘶连连,又有蛙人在水下推助,生生把两座桥基在水里往前带了百十来丈。
洺水河上游有一湍流,当地人唤作小飞涧,倒并非因为河两岸有山石耸立,而是河下有一起伏坡谷,且两岸地势呈瓶口状骤然并聚便窄,故而河水教其他地方激流更甚。
这一地界在地方志上有载,于宏文馆中被刘文静细索而知,颜子睿在数十日前便已查探清楚,此刻便一马当先在前指引。
到达以后,颜子睿道:“放!”
诸骑应声拔刀,麻绳顷刻尽斩,只听闷闷的一声轰隆,水面上激流四起,激荡数度,不刻便有蛙人浮出水面道:“都尉,桥基落定。”
颜子睿点头,指挥中军车上前,车上摞满长麻袋,里面装填了沉沉的黄沙泥石,只听颜子睿一声令下,众人便都抢到车前,卸下麻袋投入水中,因有了桥基支撑,不到一个时辰一道简易堤坝便筑起在小飞涧上,横断了激流浪涌。
待一切落定,颜子睿绷紧的面色终于缓了一缓,端坐在马上定定望着洺水下游,眼神闪烁出一线冷而深的悲悯。
身侧的骑兵见状,上前道:“都尉,可有不妥之处?”
颜子睿慢慢摇头,眸光仍定在远处:“好得很。”
那骑兵只觉颜子睿有些答非所问,但既听出无甚不妥,便也不再多言,退在一旁候着。
一行人马便肃立在河岸,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只见两三飞骑一路尘土飞扬地策马狂奔而来,冲到众人眼前,还未喘匀了气,便拿出令牌急吼吼地对颜子睿道:“颜、颜都尉,秦王口信,命都尉即刻决堤!”
颜子睿听完面色便一狠,转头看那已经被堤坝阻拦得有三十多尺高的水面,声音刹那冷绝:“大家听令,决堤!”
一声令下,一百蛙人、一百骑兵并中军车上的百十兵卒便各个下马,齐刷刷跪倒在颜子睿面前道:“都尉保重!我等誓死效忠秦王,效忠大唐!”
颜子睿把牙咬得咯咯响才不至于颤抖,只觉得说这一句话出来便要拼却一身力气:“你们是,我大唐豪壮好男儿!秦王与大唐都不会,不会忘却诸位今日赫赫功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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