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把牙咬得咯咯响才不至于颤抖,只觉得说这一句话出来便要拼却一身力气:“你们是,我大唐豪壮好男儿!秦王与大唐都不会,不会忘却诸位今日赫赫功勋!定会立诸位英名于英烈祠,经颂香祝,荣加族人!”他说完,深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去吧!”
众人重重地向颜子睿磕了三个响头,道:“得令!”
说完,两百多条汉子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抡起胳膊将堤坝扒开,一边高拔的洪流登时狂泻而下,那些人眨眼间被浩大水势吞没,再无一人回还。
而战场上,唐军诸将与李世民在后方指挥小部精兵悄悄撤退完毕,留下散部与残弱兵力与汉东军虚与委蛇,汉东军诸人只当唐军式微,胜利近在眼前。正得意间,猛见上游冲下一道狂浪,轰鸣着倏忽而至,万余汉东军还未明白过情势,便被洪水激流淹没,而洪水来势汹汹、绵绵无绝,在这狂暴水魔的残虐之下凡人之力如蚍蜉撼树般渺小可笑,铺天盖地的骤袭之后再看去,只剩了满目森森的浮尸,有汉东军的主力大部,亦有唐军的弃兵。
这便是真实而酷烈的战斗了。
后世小说家或刀笔吏在书简上描摹这场洺水大战,言辞多赞秦王奇谋英伟,值此一战便使汉东政权数十年经营消失殆尽,余下的散兵游勇再难成气候,一支支生花妙笔从辞海中提点出“豪”“壮”“奇”“功”等光华灿灿的字眼以作这一役之疏注品评。而浮动在这一场杀伐后的,怕只有此时伫立在洺水河岸的诸人才能闭上眼将叹息扼在心底,不过短短四字:惨绝人寰。
李世民与诸将在河畔凝立良久,这场战役虽是唐军大败汉东军,但此时此刻,无人有心欢呼庆祝,汉东军固然死伤殆尽,而唐军下的饵也忒大,那是唐军两千多条鲜血淋漓的人命!
早春的风此时才吹起来,打在人面上却有冷冽的雪意,李世民调转马头道:“回营罢!”
众人默然跟随其后,连脾气最爆的王君廓都无一字言语。
策马走了两步,李世民惯常回头,却不不见颜子睿,不由问左右道:“相时人在何处?”
众人四顾一回,都道未见着人影,李世民回想方才洪水滚滚的情景,心下一紧,伸手便抓来一人道:“颜相时没回来?”
那骑兵被抓得发慌,道:“属下没、没见着颜都尉!”
李世民登时急了,掼下一句:“你们先回!”说着催马就赶去了洺水河上游。
众人面面相觑,尉迟敬德喃喃道:“殿下这是……这也太……”
秦琼拍拍他肩膀道:“尉迟,走罢。”言下有制止之意。
李绩看他二人神色,胸中略一盘算,已经明白三四,便笑着道:“殿下吩咐回营,咱们也别耽搁了,仗打完了,事还还不少等着办,这就走罢!”
他二人这么一圆场,众人也就不作他想,带上各自人马回了大营。
却说李世民在洺水河畔一路飞驰,白蹄乌被他赶得一跃数丈地撒蹄奔腾,李世民却犹觉太慢,心下焦急鼓催也似一叠紧似一叠,隆隆的一颗心几欲跳脱出来。
一路上树木飞退,李世民骋目四顾,只见河水东流,连个人影也难见,几乎就要急得他大吼起来。
奔了又有一程,李世民猛地勒马,手劲之大让白蹄乌痛嘶起来,而这偌大动静回荡在静谧的天地里,不远处的那人却石雕一般,动也不动。
那是颜子睿,面对汤汤洺水,长跪不起。
正文 伍玖
李世民只觉满心满肺地痛起来,似有一只手狠狠拧绞他五内,他凝望着颜子睿,不由屏住呼吸,悄然滑下马。
冷风撩起少年铺地的袍角。李世民立在十丈远的地界,一步一步迈过去,每一步都似腿脚灌了铅水,而他双目一顺不瞬地盯在颜子睿身上,仿佛天地之大,岁月之远,只剩了少年一道静默以至静窒的身影。
这十丈远的路,像是走过人生一世,走到了荼靡彼岸,望见三川途上的旧相识。
而那人却只剩了一缕魂。
李世民走到颜子睿,却迟迟不敢触碰眼前人,挣扎半晌,熬不住开了口:“相时……”
风动、浪涌,寂寂无人声。
李世民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死命搂紧了不住声地唤他:“相时,相时……”
怀里却似是抱了半截浮木,高只到李世民腰侧,浸透了二月刚化的雪水,冷得人牙关打颤,直直深到心底去。
李世民不由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与怀中人照面,这一眼望去李世民几乎恸倒,颜子睿脸上蜿蜒而下一线血泪,已凝成深赭,另一目却干涸了一般,见不到些许微光。
此情此景,饶是李世民平日里与人唇枪舌剑不曾吃亏,却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勉力张了张口,空洞的声腔似是喑哑幽绝,只有心房里的痛楚如蔓生的蒿草密密匝匝缠覆周身,连呼吸都几乎不能。
两人便这么四目相对,却不知都看见了些甚么,颜子睿脸上的凄绝比照着李世民神色的哀恸,天地惨淡,日月无光,在绿意盎然的春草地上如突兀的一阵倒春寒,应和洺水激流淘不尽的森冷血色与惨烈浮尸,便如同改换了岁月、扭转了阴阳,百代更迭里只剩下洪荒冰雪。
不知过了多久。
竟是颜子睿先开了口,面上居然还是笑的:“我送他们一程。”
李世民知晓,他说的是那些决堤而身死的唐军,或也囊括了那些唐军的饵兵与弃子。
“他们的血不白流,”李世民把颜子睿再度拥在心口,“我会——”
“封妻荫子,加封族人。”颜子睿截过话茬,道“我省得。我只是,想送送他们。这里距长安远得很,我怕他们到了望乡台,不知该往哪里看去。”
李世民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这些自有大德和尚、飞仙道士,我会请请来修为最高深的法师与他们超度。”
颜子睿点点头,似高兴了一些:“好极。”
李世民微微松了一口气,心疼得无以复加,翻出袖管上干净一角欲拭去颜子睿脸上的血迹,那血迹却早已干结,李世民又不敢太使力,只得道:“相时,我们回去罢。”
颜子睿却恍若未闻,又笑一笑,径自道:“可是,人死如灯灭。若无鬼魂,那些功名恩典不过一场空;若有鬼魂,那些人也就成了水鬼,投不得胎了……”
李世民的手便僵在半空,好一阵才能开口:“相时,别想这些……”
颜子睿摇头,从他怀里挣出去,膝行至河水边沿,低头去看迅疾的水流:“这水竟还是清的。果然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顿了一顿,低笑出声来:“呵呵,不当斗升细民当真好极,有人替你种粮、织布、造屋、打仗。到了生死关头,还有人替你去死。”他将手探进水里,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淅沥漏下,笑声越发轻快,“你们下辈子都聪明些,别投下等人胎,都做帝王将相罢!”
李世民这才觉察出异样,慌忙爬起来,抢过几步去将人拖离河岸,道:“相时!跟我回去,你心里不快活,我们都回去说!”
说罢顾不得许多,将人抱上马背,自己也急跃上去,狠狠一抽鞭,白蹄乌便风也似地往营地龙奔而去。
一路颠簸,颜子睿被李世民紧搂在怀里,一声也不吭,飒露紫跟在白蹄乌身后,一齐赶命也似地冲进营里。抢到卧房门前,李世民顾不得旁人讶异的眼光,只管拖了颜子睿的手奔到暖阁里,姜由忙进来伺候,却被李世民一句“出去”喝出门去。
颜子睿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面上却犹自挂着一丝笑,李世民将人放到卧榻上,死命晃了两下:“相时,你醒醒!”
颜子睿失神地盯着房顶:“醒不如梦,梦不知世。”
李世民急道:“你浑说些甚么!”
颜子睿却再不搭理他,只睁大了眼发怔,李世民急得要疯了,狠狠心,吼道:“颜相时!”同时背手一掌抽过去,只听一声脆响,颜子睿玉色面颊上登时透出五道鲜红血印子,头也偏到了一边。
李世民一巴掌下去,却也抽在自己脸上一般疼起来,忙凝神看去,却见颜子睿神色不变,李世民五指攥成拳头,只觉握着虚空一般一腔力气没处用场,双目焦躁作赤红,急切中脑海猛闪过一念,也管不上可行否,一把将颜子睿从床榻上拦腰抱了,蹭蹭几步出去转到一座清净屋宇。
李世民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哐当一脚揣开了门房,一指粗的铜锁应声落地,门内,那屋里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扑面一股镇体的寒气,房梁上垂下素白飘飞的招魂幡,正堂上一个大大的奠字。
原来竟是个暂时停放棺椁的简易灵堂。
李世民将颜子睿抱到漆黑的柏木棺材边上,伸手推开沉沉棺盖,拉近了颜子睿道:“相时,你问问罗士信,可有鬼神!”
颜子睿被李世民牵扯着不由自主低头看去,只见棺内只有罗士信戴了钢盔的头颅,安置在他穿戴过的铠甲之上。在城头经历数日风雪之后,罗士信原本刚毅的面容残破得让人作呕,颜子睿神色终于微微变动,浮起一层惨白来。
李世民将他又拉近一些,道:“我知你只觉得这鏖战与杀伐不过是上位者的权谋,不过是争你我地盘,享万世荣华!这确乎不错,但你且想一想,为甚么殉了国的罗士信、程名振,还有现在的尉迟敬德、秦琼、李绩、罗艺这些将军乃至宏文馆里一干学士都愿意跟着我李世民打仗?!”
见颜子睿不语,李世民更加重一层口气道:“罗士信哪怕只带了两百人守一座孤城,也不愿投降去汉东军,以他之能,在汉东军当的大将军有甚么难的?他却宁愿身死,甚而被糟践成这步田地,却是为何,为何?!”
颜子睿被他问得昏昏沉沉,只得胡乱摇起头来:“不对,不对……”
李世民见他有回应,忙加紧了问道:“打仗就要死人,那些人既然跟着你打仗,他便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去!不错,战场上有时必有权谋,必有取舍,可这取舍之道,不也是为了保全更多吗?!”
颜子睿迟疑道:“可是……”
李世民不教他自乱心神,截断话头道:“可是他们毕竟死在你眼前,毕竟他们死了而你活了,凭甚么,对也不对?!”
他说着掰过颜子睿的脸来,郑重道:“我告诉你为甚么!”他说着指着祭台边的挽联道,“相时,你念念,那是甚么?”
颜子睿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护国如家,三百余年忠勇在;天下未平,九万里中大星沉。”
李世民道:“这便是了!隋炀帝昏庸,便有群雄取而代之,而混战之下,百姓渴望的是甚么?是个天下太平!你道大唐为何要征讨刘黑闼?你道只为了江山版图?大错!我告诉你,这些乱世群雄里,没有一个是愿意与人平分天下的!一碗饭尚不餍足,谁能拨半碗出去给别人?我是这样,刘黑闼也是这样!我若不灭他,他日汉东军壮大起来,大唐危矣!”
颜子睿只望着那副缟素挽联出神,李世民见他此刻神色稍定,心下便软了,握了他的手放缓了声音道:“这仗早晚要打,与其大家养足了精神一场好大,牵扯进无辜百姓数不胜数,还不如趁他未成气候时,便消灭个干净。相时,这些你懂吗?”
颜子睿闻言缓缓低下头去,李世民心下一叹,把人揽过来靠在肩上:“相时,战场上说到底,只分立场,殊无对错。但我们身后是大唐的天下,万里的生民,我们若输了,战火一路烧过去,百姓还有好日子可过?那些壮烈了的军士,他们有些为了军功,有些为了养家,有些为了报国,但说到底,谁不是为了自己一家人的安危富足?”
颜子睿的生涩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
李世民抚上他的头发,轻轻揉了揉:“你自然知道,只是眼见那么多人轻易送了命,而你独活了下来,心里便过不去这道坎。”
颜子睿轻不可察地点头,声调里渐渐有了活气:“我生为人,彼亦为人,却可生可死,奈何。”
李世民轻笑一声:“你天性善良宽仁,这是好的。但一旦掌握兵权,你却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时候,做些逆天之事,也是不得已啊。”
颜子睿长长叹息一声,站直了身,望着罗士信灵位道:“重杀伐轻人命,与虽千万人吾往矣,都是将军之道。”
李世民站在他身后道:“相时,你就是太聪明了些,才有这诸多心绪。让你一人只身犯险你不在话下,但却做不出生杀予夺的判官行径,是我不该勉强你这些。”
颜子睿摇头道:“是我高看了自己。这次带兵,是我自愿,我岂能不知那些人决堤之后必要殉国?”
李世民道:“那你却仍请令带兵,却是为何?”
颜子睿被问得一愣,慢慢转过身来,深淡不一的双瞳里均有一抹疑色,却也是清亮的,他微微皱起眉峰道:“许是我心里……终究想你赢了这一仗——唔——”
他话音未落,已叫李世民堵住了尾音,滚烫的唇吻落下来,李世民心中亦如烧滚的沸水般欣喜莫名:竟是这样!
正文 陆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颜子睿一时招架不住,往后踉跄两步,磕在香案上。大惊之下忙道:“殿下,罗将军——”
李世民却已然情动,哪里肯放过,深深浅浅地吻个够了,才略放开一刻,手却还扣着颜子睿肩膀,将人半推半搡地带到耳房里。
耳房里并无卧榻,只放了四五副厚实坐席,李世民在席上坐了,一使力将颜子睿扯入怀中,颜子睿吃不住力一个不稳跌落下去,撞在李世民胸口,顿时满目金星。
李世民趁此捧起颜子睿的脸来,只见半边脸上五道红印还赫然明显,心疼道:“我急得狠了,很疼罢?”说着给颜子睿轻轻搓了搓。
颜子睿撑起身子,睁眼回过神来,呐呐道:“没……”
李世民便不言语了,只深深看着颜子睿,眼中一时情谊万千,颜子睿自觉如一尾浅草,落入了眼前三千弱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
彼时天色昏冥,两人面容俱叫光影拖曳得柔和,只有眼睛是星亮的,如暗夜里熠熠的星辰。
屋宇外兵马喧嚣,人声熙攘,而静室内却万籁俱寂,只有两线吐息缭绕在近可贴面的咫尺距离,颜子睿伏在李世民胸膛上,隔着尚厚的春衫,两堵平实的胸膛两相熨帖,心跳隆隆,传入彼此耳廓中,涌动成鼓荡春潮。
颜子睿盯着李世民双眸良久,李世民的眼中倒映着他自己的面目,斑斑血迹,深浅眼瞳。
“别逃,相时,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数日前李世民的言语从心底漾出来,在耳际密语般悠悠回响,颜子睿的喟叹从喉咙倒回进心肺,睫羽颤动,慢慢阖了眼。
这便是情动的信令了。
李世民不由将他搂得更紧,半身使个巧劲,两人位置利落对调。
这颠倒乾坤的刹那,两个人俱是一怔,李世民先笑起来,低声道:“若有下一次,我还是替你挡箭,哪怕相时生气。”
颜子睿面上腾起云霞,嘴角浮起极浅也极深的笑意:“解毒的不还是我。”
李世民的吻落在他唇上:“是,最后救场还得靠小诸葛。”
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匿在西山后头,耳房内夜凉如水,月华一束束莹白细丝也似从窗棂滑落下来,房内一场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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