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作陪的有天策府几位谋士,有擅调笑者插科打诨,这践行酒倒也吃的舒爽酣畅,等酒污翻溅,众人散去之后,张亮将颜子睿请进后堂,将天策府这一年来招纳的贤者能事名录两册与洛阳以东兵力布防图郑重交付与他,接着后撤一步,对颜子睿行一大礼道:“天策府众人心血与我张亮家眷妻小,都仰仗相时了!”
颜子睿忙上扶起张亮道:“张将军实在严重,相时万万当不起!将军放心,莫说这是我分内之事,兼以将军一番重托,便是为了将军伉俪在秦王府中诸多照拂,我颜相时豁出性命去也会护这些人事周全,将军放心!”
张亮仍执意拜下去,道:“相时,这一路艰险,虽不过十来日的脚程,只怕比你从长安到洺州还要辛苦,若到了那万一之时,我只求你护丽景周全,我张亮为此,来日愿效犬马之劳!”
那丽景便是季宜珂的闺房小字。这一句话出口,足尖其对爱妻之深情溢于言表,颜子睿不禁也感念于此,当下拍板道:“将军何出此言!宜珂姐与我有若亲姊,且身有将军骨血,我颜相时今日把话撂这,到了长安宜珂姐若少根头发,将军只管找我!”
张亮喟然道:“相时义气,我等果然没有看错你。”
颜子睿笑了一声:“将军言重。”
这番嘱托之后,次日天未亮,颜子睿便带着季宜珂姊妹二人从天策府悄悄出发,二十天策府招揽的江湖高手与长安带来的秦王府二十昆仑奴护卫左右。
洛阳到长安官道充畅开阔,其间过洛、雍二州,沿途行馆修建齐整,置办完备,颜子睿计较之下,与其躲躲闪闪遭东宫算计,倒不如便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走,一来季宜珂不至于吃苦妄动胎气,二来也叫暗处的敌手琢磨不透。
洛州仍隶属洛阳势力,而天策府在洛阳武备稳固,人心归向,故而从洛阳到洛州三四日的路途一帆风顺,颜子睿趁这几日功夫与天策府来的二十人比划几番,大致探出各人路数,明晰与心,便按各人专擅如此这般布置下来。
季宜珂挺着肚子不便走动,便大多歇在步辇中,到了行馆也闭门不出,倒是季凤儿麦芽糖也似粘在颜子睿身边,然众人见她一派伶俐精怪,长得又水灵灵惹人爱,都纵容她混玩。季凤儿倒也的确不讨人嫌,日日兴致高昂地与人过招,她一手天机笔的家传功夫俊俏得很,那些高手偶尔还有在她手里输了招数,被她挤兑两句。颜子睿疏于内力,她这么与人一划拉,倒免去颜子睿亲自动手的麻烦,乐得站在一边观战。
又过一日,众人出了洛州地界。
春日江水平阔,季凤儿沿途见着渭水支流上千帆竞发,往来如梭,便起了意想坐船,颜子睿略一思忖,也就遂了她的意,小丫头高兴得飞过来搂着颜子睿脖子转了一圈,统领这四十多人的颜都尉便当场闹了个大红脸,红彤彤的比过江水里印着的一轮晴日,也就咽下了溜到嘴边的说辞:天可怜见,他颜子睿可真不是为了哄季凤儿这丫头片子高兴,实在陆路颠簸,又易遭人埋伏算计,即便这姑娘不开口,他颜小爷也下令雇来五艘画舫,改走水路。
而这一场小动作秦王府的昆仑奴自是非礼勿视,那一众江湖高手却没那起善心,当下哄笑一阵,将二人取笑不止,季凤儿脸一红抄了天机笔便不日不饶地开打,而颜子睿靠在着船桅上,直想把这班宵小一个个踹入水中了事。
四个昆仑奴将步辇抬上船,季宜珂扶着丫鬟的手走下来,见船上正是鸡飞狗跳一派春光大好,将团扇遮了面笑道:“凤儿无礼,一会儿船该翻了。”说着向颜子睿笑道,“别理他们,开船罢。”
一时前后连缀的五艘画舫上,二十来个雇工一齐吼出一声嘹亮的起船号子,橹板随即噼啪入水,划开水面,船便开起来。
正文 柒贰
水面上□喧嚷,绿萍流荡,运漕船舶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季凤儿趴在画舫窗外看得目不转睛,口中道:“相时哥哥,你为何要雇这好看却不顶用的画舫?你看那些帆船多快,我们的船就像老乌龟,不知被多少船甩在后头啦!”
颜子睿负手背立,面对船舱内一幅仿魏晋“密体”的写意山水,似是在赏画,实则目光透过一边的窗格精密地审视水道上往来变动,故而只应付地“嗯”了一声。
季凤儿噘了嘴,起身站到颜子睿背后,踮起脚蒙住颜子睿双眼:“这等拙劣的仿古画有甚么好看的,天策府随便哪幅画都胜过这百倍!”
颜子睿欲拨开她的手,却忽听得耳边一静,只短短一瞬,颜子睿却在这刹那转身抱住她,季凤儿惊得“啊”地尖叫出声,却立刻叫颜子睿捂了嘴合身扑到地上就势一滚到胡床下,几乎同时,只听“咄咄”数声,数排箭矢密密射来,赫然扎在他俩方才站立之处!
季凤儿在床下张大了嘴巴,蓦地叫道:“姐姐!姐姐!!!”说着便要从床底爬出去。
颜子睿忙将她死死搂住了道:“别急!你看!”
季凤儿一时挣脱不得,眼见窗口处可见数道银丝向岸上飞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数道首位连缀的牛毛细针,在日头下泛着淬毒后的幽光,岸上射来的箭矢立刻少了一半多。
颜子睿在她耳际道:“这是天孙手甄夫人的千里夺魄针,前几天还被你缠着锈荷包的。”
继而几条黑影从水上踏浪而去,不一刻岸上便传来兵戈交接之声,只听人群混乱之中几声惨叫听得分外分明,隐没于嘈杂后一声唿哨激越而来,颜子睿便低笑一声道:“这是过江白练江氏三兄弟,果然轻功卓绝,堪称神人。那哨声是成事信号,他们剑法也不错,你曾交过手的。”
季凤儿到此时方回过味来,不可置信地道:“这些人……相时哥哥,你都将他们安排好了?”
颜子睿安抚道:“不过未雨绸缪罢了,不过你姐夫的眼光也当真老到,这些人各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你姐姐我早已妥善安置在衔尾的那艘画舫中,你且放宽心观战罢。”
唿哨声后,那三条人影又凌波而归,岸上箭矢骤停,季凤儿喜道:“这便完了?”说着便要从胡床下出去。
颜子睿将她拉住,凝视岸上道:“别忙,再等等。”
季凤儿道:“这人都结果了,还等甚么?”
颜子睿摇头不语,只盯着岸上,季凤儿狐疑地看去,等不到一刻,果见又一排箭矢密密射来!
季凤儿惊叹道:“相时哥哥,你真神了!你是怎么猜到的?”
颜子睿伸手拍拍她脑袋道:“甚么猜,你长了聪敏脑瓜是作何用场的?你想,你若是要杀人灭口,会只派一拨弓箭手吗?我们是死的,等在原地让他射成刺猬?”
季凤儿捂了脑袋娇斥道:“我知道啦,真是,人家发髻都让你弄乱了!”
她虽如此说着,却感到背后人的心跳打在她肩胛骨上,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似是战前轰隆的战鼓,听得她脸上慢慢飞起灿然烟霞,连鼻尖也沁出细密汗珠儿来。
而箭矢之中,只见颜子睿部署下的人各司其职,轮番出击,将各人专擅发展到极致,有擅于暗器者于不起眼处投出金钱镖、甩手箭、三棱刺等一招毙命,而擅刀剑者则横兵挡于船舷后格开流矢,兼以与飞上画舫的杀手对战,更有十余昆仑奴背负轻功不利却拳脚干戈厉害者到岸上将人截杀,这些人进退有度,层次分明,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岸上敌手剪除殆尽,而他们聚集到颜子睿手下不过七八日!
风平浪静后,颜子睿暗自舒一口气,触了触季凤儿,戏谑道:“凤儿,傻啦?快出去,憋死我也。”
季凤儿从叹服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察到两人在胡床下藏了许久,紧贴在一处的衣裳已经汗湿,不由脸颊一烫,一言不发地钻身出去了。
此时地下横七竖八地钉着不少箭矢,胡床上也插了十来根,三棱铜镞上可见一层暗黑色泽,想必是下了毒。
颜子睿自语道:“这阵仗李元吉那鬼面猪猡死也难想出,看来是李建成的手笔。”
季凤儿道:“相时哥哥,我去看看姐姐安危。”说罢便要推门出舱,却见颜子睿脸色一变,伸手拉了她道:“且慢!”
季凤儿奇道:“又如何了?”
却见颜子睿面上慢慢浮上一层白:“凤儿,这船太稳了。”
经他一提醒,季凤儿赫然察觉到水陆两路兵戎相见,其间数十条人命顷刻交代,而这小小画舫竟在水面上稳稳当当,没见半分颠簸,更未曾听得撑船艄公一声惊叫,想层这一节,季凤儿脊背上顿时滋出一层冷汗,道:“这……这可怎么办?”
颜子睿神色肃然,沉吟一刻,道:“凤儿,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季凤儿看者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相时哥哥,你说。”
颜子睿道:“凤儿,一会儿我踢开门,你待我出去后再寻机出来,切不可被人看见。不管你到时看到甚么,都别管,只赶往第五艘画舫去,你姐姐在那里,你轻功不弱,这些不是难事。天策府二十高手中长于贴身格斗者十人与昆仑奴五人也在那船上,那五个昆仑奴都是会掌船的,你们把船靠了岸,就往雍州府衙去,我从秦王府带了几人出来,在来时路上便吩咐他们在那里接应。”
季凤儿急道:“那你怎么办?”
颜子睿避而不答,道:“凤儿,这些你都记牢了吗?”
季凤儿跺脚道:“可是——”
颜子睿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道:“凤儿,这是十万火急的关头,你不可任性!”
季凤儿被他抓得生疼,不禁红了眼眶哭道:“我……我答应你便是,可相时哥哥,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要——”
“行啦!”颜子睿安抚地拍拍她肩膀,道,“我还能不及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自有妙计,你只听我话便是。”
说罢他提了一张坐席,蹑步走到舱门边,示意季凤儿也找一隐蔽处藏匿了,伸手推开门,立即将坐席抛出去。只听叮叮叮数声,那坐席上插了三把匕首被钉到船舷上,颜子睿趁空闪身出去,门外立即响起打斗声。
季凤儿死死咬着唇,听风辨位,便知颜子睿正将人引到一边,好教她能顺利脱身,她泪珠止不住地滚出眼眶,在原地等不一刻,女孩儿伸手将眼泪一抹,抽出怀中天机笔,一招“春燕临水”掠地出门,身法轻灵曼妙。
甲板上,季凤儿瞥见数摊血污,也不知是谁的,这一眼便叫她分了心,脚步略一停顿之下,已经被人看见,那正围攻颜子睿的四个假扮的艄公中有一人叫道:“有漏网!”说罢便撇开战局提刀朝季凤儿攻来。
季凤儿何等样身手,她虽未得其祖父天机子亲传,其姊季宜珂却承天机子衣钵,对她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她又天资聪慧,功夫虽不算得一流,也已入江湖好手之列,那艄公一口弯刀在她手底下自然讨不得好去,反而被她一招“大笔如椽”切在腰上顿时削去一条皮肉,那艄公痛得大吼一声,季凤儿待要再战,猛听颜子睿高喝一声:“凤儿快走!”,季凤儿一激灵,眼见颜子睿内力枯槁,正仅凭招式苦苦支撑,眼眶又红了,脚步一换便要施展轻功而去。
那艄公见颜子睿叫季凤儿先走,料定这少女必是关键之人,且他们来时曾被刻意嘱咐,这行人中女眷一个也不可放过,而这少女功夫高妙,他自忖难以力克,心下一狠,将弯刀往脚下一插一转,挑开数快木板,河水随即汩汩涌上,竟是要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季凤儿不会水,眼见绣鞋浸湿,心下便有些怕,那艄公弯刀又冲面攻来,不由慌了手脚,颜子睿睇见,忙叫道:“凤儿!别教他缠住,快走!”这一分神之下,肩上便遭了一刀,颜子睿闷哼一声,左掌斜插攻人腋下,右手虎口曲抓,扣住那人手腕用里一拧,再次与那二人斗到一处。
此时河水已没到膝盖,季凤儿经他提点,便定下心神,拧身做走势,那艄公忙追来,却不妨季凤儿折腰后仰,玉臂撑出,一招“指天画地”天机笔便向艄公心口戳去,艄公只得抽刀回挡,不料季凤儿这不过是虚招,趁他招数自守的刹那,一手撑地,脚步滑行,人已脱身而去。
艄公大惊之下怒道:“小娘皮,留命下来!”说罢竟以刀为器,向季凤儿掷去,季凤儿不得已回头应付,那艄公便揉身扑来,拖住季凤儿双腿!季凤儿女儿家家,秦王府天策府众人娇宠惯了的,何曾遭遇这等轻侮,当下连招式也忘了,只下狠劲蹬踢,那艄公打定同归于尽的主意,死抱着不放手,季凤儿正急得要哭,却见颜子睿从那二人合围中纵跃而出,上步下马,掌刀力劈在艄公颈椎,那假艄公便闷哼一声晕厥,此时另外两人却也追到,船身大半陷在水里,颜子睿拼力把季凤儿托出水面,发狠道:“走!别管这里!”
季凤儿顺势在水面脚步轻点,另一艘画舫上有天策府高手横过一竿长矛与她接应,季凤儿足点长矛飘飞上船,回身看时,颜子睿背上已挨了一刀,眼睛却看向这里,对季凤儿带着些痞气地笑了笑。
季凤儿见状回头哭喊道:“姐姐!你还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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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睿悠悠醒转时,听得一声呼叫:“相时哥哥醒了!”
这声音实在过于扎耳,颜子睿皱了皱眉,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第一人倒不是季凤儿那咋咋呼呼的小丫头,而是季宜珂略带歉意的笑脸。
颜子睿笑笑,出声时才觉得喉咙干涩作痛,声音嘶哑得可怕:“季姐姐大好手段呐!”
季凤儿站在季宜珂身后,此时探了脸出来,杏核眼成了两枚红李子,她急道:“相时哥哥你别生气,姐姐只是——”
季宜珂伸手将她挡下:“凤儿。”
季凤儿咬唇噤声,委委屈屈地退回她身后。
季宜珂对身旁的丫鬟道:“鸦青,你服侍都尉先把药喝了。”说罢转头对颜子睿道,“相时,这事你听我与你慢慢道来,等把话都说开了,你再问罪也不迟。”
颜子睿被人扶着起身喝药,那苦渣渣的药汤入口,他忍不住将脸皱成张苦瓜。季宜珂见状笑道:“鸦青,把药加些冰糖去。”
颜子睿苦着脸道:“多谢。”
季宜珂道:“相时,你与我何时如此生分了?”说着叹息道,“也罢,你怨我也是应该。咱们现在便说了罢,这事你知道多些了?”
颜子睿苦笑道:“相时愚钝,不过捕风捉影,我胡乱猜测,季姐姐恐怕不仅仅是张将军夫人与天策府校书如此简单罢?”
季宜珂笑道:“相时是如何看出的?”
颜子睿道:“我说话难听,姐姐别怪罪。试问,若姐姐不过如此,秦王府何须大费周章地来天策府接你们姐妹二人?秦王府所谋甚大,任凭姐姐人缘广结,只怕还没这分量。二来,李元吉倒罢了,李建成莫不成也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有仇必报的莽夫?大老远地派这好几拨杀手就为对付两个秦王府女流?”
季宜珂含笑点头:“相时心思缜密,只怕出发之日已经想到这些了罢?”
颜子睿冷笑道:“不止。旁人也倒罢了,刘文静那青面小鬼,秦王府除了秦王一人,谁入过他法眼?偏是他大半夜的把这事交代了我,一刻也拖不得也似,他怕甚么?若真是单为了你们姊妹二人,恕我不恭,我倒要怀疑姐姐腹中是谁的骨肉了。”
季凤儿闻言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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