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日久,这里太平安宁,纵然有纷争也是暗地里,憋着劲着,街上车水马龙,商贾店铺林立,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但颜子睿不止一次想,他是真想回到那刀光血影里去。
于是这蜜枣竟也吃出一丝涩涩的苦味来,还没吃完,已有雪梨樱桃等婢女来伺候沐浴,便扶着他往汤池去,四五个丫头还当他不存在般打赌:“你才是虾子身上红,螃蟹壳子红,还是都尉脸皮红?”
颜子睿大窘:“你们给我消停点啊!”
樱桃这才正眼看他,认真地点头:“我再添一句,都尉的脸皮估计比熟透的番茄还红。”
“比西瓜瓤儿红!”
“比朝天辣椒红!”
“比……比猴屁股红!”
及至后来颜子睿已经完全招架不住,洗个澡更上刑场也似:“姑奶奶们,求求你们,放过我把,我回去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求你们了……”
红拂和李靖正往百花厅走去,好与众人一起吃月饼赏月,听见了红拂忍不住喷了一声:“秦王殿下也算得了一件宝。”
李靖道:“那些风传,夫人还是少说为妙啊。”
红拂佯怒道:“你这将军做久了,越发老成持重起来,倒没了一起闯荡江湖时那些浪荡气了,无趣得很。”
李靖撇一眼颜子睿声音来处,道:“虬髯客所说夫人莫非忘了么?秦王殿下是乱世真龙,但这颜都尉的脾气我暗暗看了两日——”
红拂笑道:“只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个能做小伏低的品格,我猜得可对?”
李靖咳了一声,摇头不语。
红拂道:“呵呵,我笑李郎也忒多虑。我问李郎,秦王是何等人?长孙娘娘又是何等人?这颜都尉又是何等人?”
李靖一时被她问住,顺着她话茬细细想去,不由慢慢道:“夫人是说——”
红拂与他多年夫妻情分,看他脸色已知他所想,笑着摇头道:“不是那糊涂想法,错了,李郎重想。”
李靖尽管打仗鲜逢敌手,这人事脉络,儿女情思上还是嫌粗略,到底作揖道:“我可想不明白了,还请夫人指点迷津。”
红拂道:“眼下秦王大事未定,好比千头万绪在里面缠着,看着是千万条出路,但偏偏把大家都笼络在里,谁也别想走脱。”
她说着一指颜子睿那边:“偏生这一个是化外来的,不儒不道不佛,却因跟着他师父又都沾些边,而且我看呐,这师徒情分也有些夹带不清。”
李靖思忖道:“夫人的意思是,秦王府大家都有个定局,但唯独那位化外来的是个变数?”
红拂点头道:“李郎还算明白。故而眼下谁也不知晓这势头是往何处走,但一旦秦王爷出头,天下大定——”
李靖接过道:“就好比万千丝线都扯出了个头,一捋一顺?”
红拂拍手道:“李郎明识。那李郎再说说,到那时,这件人事又该如何?”
李靖慢慢道:“秦王为天下主,自然是红尘睥睨。颜相时化外来者……莫非是尘归尘——”
却被红拂捂了嘴:“这才真正风传呢,这百花厅到了,李郎还是少说为妙罢!”
说着嫣然一笑,向前去了。
李靖快两步跟上了,笑了两声,却不意红拂在他耳边轻声道:“说到底,李郎还是猜错。好比兵法择对了,却不知局点在何处。”
李靖待要再问,却听李绩迎了出来:“伉俪情深,这两步路还说不完的体己话啊!”
李绩算是新入的宏文馆,顾最先迎出来与李靖照面,他这一来,李靖与红拂的话头也就截了,大家喝酒赏月。
正文 玖壹
按李靖和王冼味的意思,颜子睿最少还得在床上横个五六日,但是看着伺候在床边的雪梨樱桃一众跃跃欲试的丫头,颜都尉第三日便从床上窜起来,豪气纵横地,逃了。
雪梨甚为惋惜:“可惜了……都尉可真耐看,白得跟小姑娘似的。”
樱桃哀哀地道:“可不是么,就算好几道疤在那摆着,也不觉得可怖,倒是英气得很呢。”
“摸着也滑溜。”
“汗渍也没那些味儿,倒有淡淡的草木辛香呢。”
“琵琶骨和蝴蝶骨最耐看!”
“你们给老子差不多点啊啊啊——”
颜子睿的声音远远飘来,众婢女恍若未闻,叹息着收拾屋子。
李世民早起练功夫,刚收了阿刀,换过大羽弓练骑射,远远看着一个黑点裹挟着风声呼呼地飞了来,本以为是鸟雀之流,刚引弓要射,那物事却蹭蹭地近了三十来丈,定睛一看,竟是颜子睿随意披敞了外套,凌空飞了过来!
十三天狱的轻功本来飘渺若仙,兼之颜子睿逃得狠了,一时校场上众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九天鹏举!十三天狱的九天鹏举!”
李世民一时恍惚,只见那人背负着清朗日光,衣袂猎猎地这么直面而来,仿佛一场睽违已久天外飞仙,异色的瞳孔亮得连日头都比下去了!
只见他在近处的枝桠上轻巧一点,一个腾翻,同时嘬嘴清啸,飒露紫便嘶鸣着奔跑而来,颜子睿在半空叫一声:“飒露紫!”
那马便听懂一般,向着他跑去,只听呼呼两声风响,颜子睿已经稳稳落在马鞍。
他这一手玩得着实漂亮,众人轰然叫好。
仿若光阴回溯,这人第一次在校场技惊四座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只是那一次纯然惊艳,这一次,这人却笑嘻嘻一脸顽笑模样。这大致差不离的两次飞腾闪挪之间,光阴漫然偷换。
勒马声中,颜子睿已经驱策至李世民面前,笑得坦荡,全无暧昧:“殿下。”
李世民点头:“相时身上大好了?”
“多承殿下挂念,已是无恙。”颜子睿道。
“怕被那几个丫头看光了,才死撑了面子逃出来的罢!”尉迟敬德在人群中嚎了一嗓子。
嗖一声,原是颜子睿抽弓反身搭箭,钉在他身侧,颜子睿边顶着番茄红的脸:“我愿与尉迟将军换住处,以此为证。”
嗖,尉迟敬德也是倒手一箭,插在飒露紫马蹄边,哈哈笑道:“箭换你,你的安乐窝老子可呆不住,也没你那好样貌,哈哈。”
众人笑闹了一回,嘻嘻哈哈去吃了早膳。
最近朝中一片宁定,连刘文静和裴寂这对死对头仿佛都念了大悲咒,言语间也不见了龃龉。
只是李世民身上的旧伤又发,随着季节变换越发厉害,偏偏秦王府和太极宫一样,虽是建在长安正中,却是地势低洼,秋雨一落,便潮气逼人,几个炭炉连番烤着也不济事,刘文静更是难捱,这么个跟栓在了秦王府一般的人,竟不得不在家将养着。杜如晦的喘疾也吓人,他与房玄龄身边没有家眷,两户院落只隔个月洞门,房大人干脆抱了床棉被就去了杜大人房里蹭床睡。
看着秦王府这几根病秧子,几位将军少不得要讥笑挤兑一番,吃完早膳人又撑不住要乏,一早上除了议些武库兵防,并近来几拨遣唐使的接待安置,倒无甚劳心费神之事。
过近午时,宫里织染局、针工局、巾帽局一齐来了人,替李世民、长孙氏与长子李承乾量了冬衣尺寸,李世民懒怠纠缠这些,便让长孙氏带了人自取选布料与今年新做的冠帽样子。
按制李世民早已自立门户,衣帽等穿戴自有王府下人张罗,宫里派人来旨在体恤。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轮下来,再一看,竟又日头倒西,暮鼓四起了。李世民看着人将灯烛都点上了,笑道:“真是无事忙,一日不妨竟又过了。”
这时宏文馆里大多是文士与府内武官,尉迟敬德与秦琼等人在朝武将各有兵营司职,文士疏旷,诗酒花茶缺一不可,李世民也不拘他们,便各自逍遥去,眼见颜子睿眉开眼笑跟着出门,便叫道:“相时且住。”
看着那人挂着十二万分不情愿,执礼甚恭地在自己一丈远处道:“殿下还有吩咐?”
李世民道:“你和李绩说要去河北?”
颜子睿便打哈哈:“听说河北有十景,是逍遥的好去处。”
李世民气得笑了:“可要我向宫里讨个旨意,封你钦差大臣,出巡也好威风些?”
颜子睿恭恭敬敬:“敬谢不敏,在下微服私访即可。”
李世民一噎。
半晌,实在无法,到底放软了声音道:“相时,你病还没好利落。”
颜子睿道:“也已经好了大半,多谢殿下挂念。”
李世民无奈:“你即便要去也该事先知会与我。”
“李绩不是赤胆忠心么,” 颜子睿冷笑,“嘴快腿勤,殿下甚么怕不知道?”
李世民不由也带了怒意:“李绩是职责分内,你无须迁怒于他。去河北自有丽景门的细作,不比你稳妥许多?”
颜子睿仍是恭敬有加:“区区在下师父,不敢劳动丽景门高手。”
李世民忍不住拍了桌子:“你这般、这般倔强,到底为何?!”
颜子睿只是不语。
李世民在屋内来回踱了两遭,强压了火气道:“相时,你莫鲁莽。人现在李元吉手里,是,李元吉手下多草包宵小,但你当东宫高手都是吃素的?!你一人再厉害,能挡住李建成手底下几支军队?!”
颜子睿道:“殿下放心,我不过是去探听消息。”
“哼哼,你去探听消息!”李世民道,“见你师父颈枷手铐脚镣的,依你的性子,能无动于衷?!”
颜子睿暗自咬牙。
李世民看他的样子,心中不忍:“你师徒拳拳之心,本是不错。但是大局在前,你多少也……”
他说着将手去揽颜子睿的肩,却冷不丁被颜子睿一掌甩开:“大局,呵呵,殿下当我是死的?殿下那日与李靖说的,难道是玩笑?”
李世民一愣:“你那天——”
颜子睿涩声道:“这还真要好好谢过李大将军。‘若无法,先瞒过了颜相时,日后再作计较’,还有‘青城子本不是该留之人’,我虽恍惚,这两句也还没听错罢!”
李世民断没想到当日在厢房外与李靖的几句低语竟被他听去这几句,一时无以反驳,怔了一刻,道:“相时,我说过,绝不会骗你。”
“是,但瞒呢?” 颜子睿苦笑一声,“大局为重,天下版图自然是重的,一条人命与之相比算得上甚么?”
李世民张口要驳,却被颜子睿打断:“殿下,我都明白。所以师父一事殿下不必挂怀,我自会打理。大局,苍生,我虽狭隘,却也懂得。只是,到底是我师父,我不能,亦不可……”
李世民看他坚决神色,不由急道:“我具已安排妥当!我既答应过你尽力,绝不会食言。”
颜子睿却并不领情,只淡淡道:“若到救无可救的地步呢?”
李世民道:“相时,你——”
“无理取闹?”颜子睿竟笑了笑,慢慢抬起脸,那笑意从嘴角漾开浅浅一丝,未到眼底便化的无踪影了,他往前迈了一步,蛊惑般看着李世民,“殿下到底……在瞒些甚么呢?我师父他,到底何德何能,一个敌营军师,近十年前秦王府的人才中寥寥一个而已,值得秦王府出动丽景门中,宜珂姐亲自□出的贴身班底数十人?”
李世民变了脸色:“你如何……”
颜子睿垂下眼睫,笑意愈加冷而深:“殿下可听过——唐门心蛊?”
李世民神色一凛:“相时你!”
颜子睿取下墙上未开刃的饰剑,把玩地比了两式:“殿下放心,唐门也是《瀚海录》里的死忠,心蛊是苗疆传物,我也只得了一对。心蛊活不过七日,用完便死了。”
李世民看他举手头足间剑华流转,映得眉目一片冰冷,虽是步步靠近,却觉得这人其实是越走越远了。
“我说过,我仍是秦王亲随,鞍前马后。”他将剑挂回墙壁,说完这句,脸上的笑意也散了,人似也累了,倦了,百无聊赖地在暖炉便倚坐下来,“我只是想知道,殿下、李建成、李元吉为何如此看重我师父,刘黑闼又是为何如此听信他。但是,十年前殿下身边这些人的记录里,唯独没有我师父。”
李世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颜子睿眼睛望着天顶,眼神却不知飘渺在何处:“十年前,负责整理记录的秦王府校书,正是如今的姜由姜椽属,姜大妈的嘴虽然碎,却紧得很啊……”
正文 玖贰
“你去罢。”
头顶忽然响了这么一句,颜子睿一愕,抬头,李世民俯视着他。
“你说甚么——”颜子睿一时间反映不及。
“你去罢,”李世民索性也坐下来,拿过酒壶,“河北唐军,这两天建成他们就该动身了,你和丽景门的人一起去罢。”
颜子睿呆呆地看他直接就着酒壶仰头便倒,忽而醒悟过来:“你——殿下是说,让我去河北?”
酒未温过,冷得肺腑都像要郁结起来,李世民道:“既然你想去,那便去。”
颜子睿眨眨眼,笑了:“即便如此也不愿告知我真相么?”
酒壶很快见底,李世民抛了酒壶:“等你回来,或者已不用再问我。”
颜子睿心中一紧,站起身:“如此,属下告退、啊——”
李世民猛地扯了他衣袖,颜子睿一个不妨跌倒在他身上,两个人俱是闷哼出声,然而未等颜子睿缓过神,下颔已被捉住,带着冷冷酒气的吻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
颜子睿刹那茫然,接着便奋力挣扎起来,却被李世民翻身死死按在地上,两腿之间被他膝盖抵住,身上衣物也被摸索着,不留情地扯散。
印象中李世民从未如此失过分寸,颜子睿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屈指成爪,扼住李世民手腕手腕蛮横地用内力在神门穴上一冲,李世民头脑随之一昏,颜子睿趁机撤出左手按在李世民肩上,身体一滑便要脱离桎梏,谁知拼力一着,却如撼山一般,纹丝不动。
原是李世民忍痛未动,仍将他牢牢制在身下。
颜子睿不由大怒:“李世民你干甚么!”
李世民低下脸,眼见又要用强,颜子睿要扭断自己脖子般拧过头去,那吻却轻轻落在额上:“这次去,无论发生何事,一定一定要回来。”
颜子睿意外地看着他。
李世民眼中不知是醉意还是映着跃动的灯火,深切的琥珀色泽最深处,是颜子睿不明所以的脸。
李世民叹了一声,闭上眼,复又急切起来,猛地吻下,手扯落颜子睿衣带袍衫,远远抛了,仿佛要将颜子睿从某个牢笼里解脱出来,狠狠地,一刻不能缓地撕扯着。
带着错落疤痕的身躯很快裸|露在黄澄澄的灯火下,仿佛上了一层蜜蜡,李世民在他上方俯瞰,颜子睿被这翻动作弄得身上火辣辣地刺疼,却似乎觉察出了些甚么,声气渐渐也急促起来。
李世民却停了动作,颜子睿正狐疑间,不妨被蓦地抱住,严丝合缝,李世民仿佛要把他嵌入体内一般用力勒紧,却死死地不发一个字。
在腔子里挤压得几乎没有活气,目眩神迷间,颜子睿只觉自己脑海中盘旋着一个黑漆漆的漩涡,一个百丈深涧下的老潭,潭底是龙穴是妖巢,他是必探看不可,李世民却牢牢抓着他,想要把他拖离。
正迷离间,身|下狠烈一痛,整个人似乎被闪电呼啦一声,劈作两半。
如果能劈成两半,倒也不失为良策——颜子睿糊里糊涂地想着。
而那痛楚,像一张密密的网罗织开来,每道纵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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