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官开方子煎煮药剂的当儿,绳子也送来了,均已被温水泡得粗了一圈,李元吉将颜子睿手脚牢牢捆在床上。熟悉军法的都知道,这牛筋绳虽看着软,却极韧,且泡过水后,犯人越挣越紧。
颜子睿看他如此风魔,眼中也掩饰不住一抹惊惶,李元吉恶狠狠地看着他,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两把:“让你横!看谁横得过我去!哼哼,当初一个个的,啊,李道玄、秦叔宝、李世民,都是你的免死铁券,我看你如今找谁救命去!”
不一刻,药得了,李元吉等不得一时半刻,教人上屋檐下折了一段冰棱放在药盏里,将医官一脚踹出门,掐着颜子睿下颔囫囵灌了,瞪着眼睛干等。
那药颇狠辣,过不到半炷香功夫,颜子睿已经渐渐有了知觉,手脚骨节脱臼处方才被李元吉折腾得肿起来,此刻钻心地疼着,尾闾处的疼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李元吉一眨不眨地盯着颜子睿,见他虽然脸上无一丝表情,但呼吸却急促起来,他哑着嗓子嘶笑一声,捉住颜子睿手腕翻转一拧,颜子睿猝不及防,闷叫出声。
“哼哼,你不是骨头硬么!”李元吉压到颜子睿身上,狠掐着他手腕,“横啊!有种你再睡一觉啊!”
见颜子睿咬着牙,扭过脸死死盯着窗外,李元吉狞笑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下落么,摆这死人脸给谁看?哼哼,本王倒是无所谓,反正就当奸|尸了不是?你那师父不知撑不撑得住,对罢?哈哈哈哈……”
他说着手往颜子睿身下探去,青年人常年舞刀弄枪,肌理密实,微凉,几乎让人欲罢不能。
线条流畅的身躯让李元吉觉得兴奋异常,他喘息着,口中骂骂咧咧,手指眼看要捅入□时,他突然听到几声奇异的声响,动静不大。
“怎么回——”
“事”字还没出口,只觉天旋地转,一声闷想,李元吉的脊背狠狠撞在床板上:“啊——”
李元吉的喉咙被虎爪指瞬间扣死,声音生生被扼在口中,颜子睿压在他身上,另一手搭在他手腕:“你脉门在我手里,若是不想死,最好别动。”
“甚么——”李元吉逼出这几个字来,同时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不知如何,竟一条蚂蝗般遁入他手腕,随之李元吉只觉脾胃翻腾,登时欲呕。
看着李元吉涨成猪肝色的面皮,颜子睿冷冷道:“你可以再动弹试试看,这次便不是脾胃不适这么客气了。”
李元吉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艰难地转头去看牛筋绳,却发现那几根绳子松散在床头,颜子睿顺着他目光,冷笑一声:“灵妙宫能用绳子绑住一架散桥,这点不过雕虫小技。”
李元吉恍悟过来:“你是、是、为了解麻沸散……”
“哼,算你有脑子,”颜子睿说着拿过绳子单手将李元吉绑成烤乳猪模样,顺手封了他哑穴,这才匆匆穿戴,见李元吉目不转睛窥视着,脸上腾地一怒,反手劈劈啪啪抽了李元吉十来个嘴巴:“这是还你的,连本带利,不用客气。”
李元吉喉咙咕噜咕噜,目眦欲裂。
颜子睿将腰带随意一扎,他即便穿着寻常棉布袍衫,举手间也有廓落意味。
李元吉见着只觉下|身胀痛,胸中邪火与怒火交织在一处,烧得他恨不能将颜子睿撕成碎片。
“在下虽是断袖,但还是羞于和畜生为伍的,”颜子睿从李元吉身上摸索出一把短刀,在李元吉身上比了比,“也没兴致和畜生废话。李元吉,一,我师父青城子现在何处;二,我的龙泉剑呢;三,与我同来的人都在何处。”
李元吉支吾着不言语。
颜子睿抬起眼皮看了李元吉一眼:“在下的耐性这几日躺也躺没了,你若不嫌身上肉多,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练练千刀万剐。”
李元吉气得头发上指,嘴里呜呜地哼,颜子睿冷笑道:“不说?原来你也是硬骨头。”说着手里短刀便向李元吉腿上滑去,作势欲削。
他神色狠厉,李元吉吓得浑身颤起来,拼了命呜呜叫,刀锋碰到李元吉身上时,李元吉眼泪都迸了出来,颜子睿一敲脑门:“忘了解你哑穴,怪不得。害我差点以为你是硬骨头。”
他说着一手扼住李元吉喉咙,一手解了哑穴:“你若是乱说,我这手一抖,可说不定多大力气。”
李元吉狠喘了两口气:“你好——好——”
“别套近乎,”颜子睿把玩着手里短刀,“说正事。”
李元吉胸膛数度起伏剧烈,颜子睿手起刀落,刀身嗤地没入床榻三寸,刀柄还在兀自打颤:“快说!”
“那三个人已经料理了!龙泉在大哥房里挂着。青城子……”喉头一紧,李元吉登时呛咳起来,
“咳咳,你师父,咳,在地牢里。地牢在,在县衙后花园假山群后。被,被藤蔓遮住的地方,进去就,咳咳,就是。”
“多少守备?”
“没有守备,只有我和大哥,还有县令三人知道。”
颜子睿伸手封了他哑穴:“先留你性命,若你使诈,铁城金汤我也能取你人头。”
说罢推开后窗,人影一闪而逝。
李建成的厢房前几日颜子睿探路时已经了然,此时房中自是无人,龙泉剑轻巧到手,颜子睿便一刻不停地去寻青城子。
县衙不大,后花园无甚新奇,一个池子,几从花草,至少从面上看,这县令还算得上是个父母官。
假山在东角的游廊前,阵仗挺大,洞窍玲珑,有些灵韵的意味在,颜子睿拨开侧面一从藤蔓,一道通向地道的石阶便在眼前。
这县衙竟也有这机关,颜子睿前后张望无人,捡了颗石子往下扔去,叮叮几声回响后,再无动静。
等了片刻,确定无埋伏后,颜子睿提气凝神,往下走去。
石阶有些窄,洞壁挖了凹槽,嵌着浸了油的松木仗,颜子睿看在眼里,便明白过来:这是前隋的制式,这县衙看来是拿前朝府邸改建,这地牢倒也不足为奇。
绕了一个弯,再有二十来阶,地势转平,一条甬道的弯口伸到脚下。颜子睿拔出龙泉,贴着墙壁小心前行。
这地牢静得骇人,只听闻窸窸窣窣的虫蚁动作之声,一股潮气夹着霉味愈发刺鼻。
一间三面石壁围出的囚牢现在眼前,木栅栏的牢门,每根都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细。
颜子睿压抑着吐吸,不发一丝声音地靠近。
牢内空空荡荡,四处都爬有青苔,角落的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枯草,一个人坐在草垫上,倚着墙壁,垂下的头发遮住大半脸面。
但这一次,颜子睿只看了一眼,便知自己觉不会再认错,他不由扑到牢门上,喉头耸动着,却发不出一声来。
他的响动惊动了劳里那人,良久,那人慢慢地抬起脸,在晦暗昏茫的牢房角落,他的容色像是黑水潭里映着的一轮明月,眉目依稀仍是颜子睿午夜梦回时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声调有几分犹疑:“……子睿?”
“师父……师父!”
正文 玖柒
颜子睿几乎要恸倒,灵妙宫□度的无数日月刹那如潮涌般猛地在脑海里席卷,而两年多的时光横亘在其间,那些回忆便就如同前尘旧梦,让人一时分不清眼下的重逢是真是幻。
记忆里那个人是满目清华的。
他曾执一管湖州笔在窗前静静写一幅字,悠长的日影拖曳在他月白的衣袖口,暖融融的,教人生出闲适的心境;
他曾挟一段桃花枝在庭中随意舞一趟剑,澹荡的清风流转在他身边,让人恍惚间,看见魏晋的风流和风骨;
他曾在中秋的月下一人喝一坛杜康,举起酒盏与唯一的徒弟相碰,那时候是谁与他祝酒,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也曾看着天上开遍烟火,眼眸璀璨夺目,他问:“颜子睿,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
那时候说的是什么?
——“狼籍丹黄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
那时两人的师徒缘分好似永无尽头,可以挥霍无度,只管怀揣一个江湖梦,一股英雄气。
那时,不信人间相思能白头。
一晃,再相见。
人事全非。
当年灵妙宫里那个不世出的剑中仙,现在瘦得落了形,颓在污秽地牢,乱发遮了大半颜面,衣衫破落。
只是看过来的眉眼,依稀是当时模样。
颜子睿强忍了泪,哽咽道:“师父,我这就救你出去!你等一等。”他说着挥剑猛地向牢门上的锁链劈去。
叮地一声,星火迸溅,那铜锁却只有浅浅一道凹口。
颜子睿一呆,一咬牙,并指为刀,运足真气“嘿”地砍下去。
一阵钻心地痛,指缝中流下殷红的血,颜子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铜锁。
青城子嘴角淡淡一笑:“子睿,你何时变得如此鲁莽。大理寺天牢特制的大广鼓身刑锁,也敢用手劈了么。”
颜子睿呆呆看着手里的锁,精铜所铸,锁身滚圆如双面鼓,锁眼埋在锁身中。
恨恨扔了锁,颜子睿转而后退两步,青城子还来不及开口劝阻,颜子睿已经提剑过顶,运足气力向牢门上的木栅栏砍下,叮的一声,虎口震裂,皮肉翻卷,血便如泉涌般冒了出来。
颜子睿看着切开的木头表皮露出的,包被在里面的铁柱,紧紧握着剑柄。血流滴落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道:“这牢房我一定能破……”
“子睿,”青城子见状,叹道,“你不该来这里。不管你是怎样来的,此地都不宜久留,你快走罢。”
颜子睿急道:“我就是来救师父出去的!这牢房一定能破,师父你别急!”
青城子苦笑一声:“这里里外都是李建成的人,我已经形同废人,一会儿你别说救我,连自保都难。别犟着了,快走。”
颜子睿道:“要走也要和师父一起走!”
青城子不由也有些焦急:“这地方是铜墙铁壁,你肉体凡胎,决计破不了的!你且出去,我自有办法脱身!”
颜子睿急红了眼:“自有办法!在陇州就说自有办法,结果呢!即便是为我好,师父也该知道,你若有个差池,我……我出将入相又如何!”
青城子被他喊得一楞,一时竟忘了言语。
颜子睿在牢房外看着他,眼角通红:“两年……在灵妙宫不过是弹指一瞬,但是在秦王府,却好像过了十年也不止。其间发生很多事,很多人,但若要问我,只有在灵妙宫的日子才是最快活的!”
“子睿……”
“在外面,也有朋友,甚至也有……,但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师父!只要一想起师父不知身在何处,身上伤可曾痊愈,便一刻也不得安生!恨不能死了,甚么都不能想了才一了百了!”
青城子看着徒弟背光的脸,棱角分明,已然脱离少年人的稚气,眼神中执着地燃烧着的东西,教他不忍卒读。
“所以……,今天要走,就要和师父一起走,等解决了那些杂事,我们就回灵妙宫,永不踏入俗尘半步。”颜子睿说着把剑插回剑鞘,“若是走不脱,死便死罢!”
他说着慢慢站直了身体,双手在身前结成大嗔印,然后足尖点地,另一足虚踏一边形成勾股之势,眼神渐渐空茫,一丝淡漠的悲悯却罩在脸上。
青城子大惊,这是十三天狱里的“万古劫灰”!
万古劫灰,与尔偕亡!
颜子睿是要用这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数,来彻底毁了这铁狱铜锁!
一时间,青城子只觉得五内俱焚,失声喊道:“子睿你停下!快停下!!!”
颜子睿却闭着眼,微笑着轻轻摇头:“若是能救师父出去,万古劫灰又算得了甚么,阿鼻业火也可等闲视之……”
青城子强撑着站起,冲了一步又重重跌倒,额角磕在墙壁上,眼前发黑,满嘴腥苦:“子睿,师父命令你停下!你若不听,我便将你逐出师门,永不相认!”
颜子睿催动身法,慢慢旋转起来,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却笃定非常:“……师父,乌鸦反哺,结草衔环,一直是你照顾我,我还未曾报答,况且……师父于我……不止传道授业,还有……心……”
颜子睿身法渐行渐快,他周身气流一时间涌动如暮霭山岚,地牢里幽幽的火光随着他气息跳跃,仿佛祭奠前的献神舞。
青城子看着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两人过往的种种,然后倦怠已极般地阖上眼,睫羽在火光中一颤一颤,一抹清浅的笑容从嘴角溢出,如涟漪般浸透整个人,满足,安然——
昏暗的囚室里,青城子几不可闻地自语道:“如此,也够了。此生如此,夫复何求……”
在颜子睿的身法眼看要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万古劫灰即将笼罩这间地牢的刹那,青城子长吸一口气,双手成掌猛拍在心脉发轫的极泉大穴上,只听他声如洪钟,一声断喝:“颜子睿,我便是杀你满门的凶手!洛阳颜家一百二十三条人命,这血海深仇,你不报么!!!”
正文 玖捌
仿佛炸雷劈落,颜子睿造就的“万古劫灰”的空茫宇宙中,蓦地奔腾出一股溶浆,刹那间,天塌地陷。
他突兀地睁开眼,呆呆地道:“甚么……”
青城子一手撑在地上,声音似是从肺腑里生生逼出来:“十七年前,洛阳颜氏一门,是我杀的。”
地牢内一时间静得连吐吸声都不闻。青城子嘴角慢慢流下血迹,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地上。
颜子睿声调茫茫然:“师父,你流血了——”
青城子打断他:“颜子睿,我就是你的灭门仇人。你若是救我,便是对不起颜氏宗亲。”
轰隆一声巨响,灰尘飞扬间,颜子睿站在被震断的牢门前,双手掌心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
青城子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涩然一笑:“呵,现在报仇,也好。”
话音刚落,他只觉身上一轻,颜子睿已经抱着他从地牢一跃而出,风声狮吼般从耳边呼呼滚过,颜子睿在空中如失手射出的羽箭一般,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直到出了雍州地界,眼看着长安在望了,此时,已是一夜翻过,天色朦胧将明。
竟是神行太保也似,直直跑了一夜。
长安城门守军正在交换鱼契,准备开城门,不时有鸡鸣划破城中静谧,不多时,晨钟从钟楼顶上响起。
这忽然四下响动的钟鼓声似是拉回了颜子睿一线心神,他略停了一停,漠然地四顾一番——他们眼下身处临着富康里的一条街市,颜子睿喘了几声,带着青城子跃入一家客栈的空房。
青城子靠在床沿,颜子睿则慢慢脱了力一般顺着墙跟坐了下来。
滞重的沉默如同邪神凶兽,将二人吞没其中。
良久,颜子睿道:“时辰不早,师父先歇了罢”
“子睿——”
颜子睿抬手打断他:“我很累了。”
青城子回顾床榻和被褥,但颜子睿自己靠在墙根阖了眼。
断腿隐隐作痛,震伤的心脉在每一吐吸间如千万把小刀要肢解了这副左支右绌的身躯。青城子皱着眉,不知何时沉入不甚安稳的睡眠,等被一场梦境悚然惊醒时,颜子睿已经不知去向。
店小二敲响房门:“客官,那位年轻公子叫小的告您一声,他有事先行一步,请您等他一等。”
等了一刻,听房内并无应答之声,又道:“客官,小的这备了早饭和热水,您是先将就点还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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