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敲响房门:“客官,那位年轻公子叫小的告您一声,他有事先行一步,请您等他一等。”
等了一刻,听房内并无应答之声,又道:“客官,小的这备了早饭和热水,您是先将就点还是一会儿再说?”
房内仍无动静。
“客官?”小二叫了一声,“小的进去给您拾掇拾掇?”
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店小二告了声罪,推门进去查看究竟,却在掀开帐幔时唬了一跳,失声道:“我的天娘欸!这这这,这死了人——”
他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手哆哆嗦嗦指着床上脸色灰白,嘴角一线干涸血迹的客人,正要憋足了劲大叫,后背却撞上一堵物事。
小二吓得跳起来,回头一看,一个衣着考究的公子笑盈盈地拍拍他的肩:“放心罢,没死人,只是暂时晕厥罢了,我是那付钱先走了的客人请来的大夫。小二哥,劳驾提一壶热水,一坛烧酒来。一会儿还有人送药过来,也麻烦你代为引路。”
说着店小二就被那公子笑着推出了门外,门在他面前合上,店小二呆立了一刻才下了楼,一边走心里还一边犯嘀咕:大夫?看这打扮还真不像,该不是来毁尸灭迹的罢?
等他拎了水和酒再次踏进那间房,“啊”地一声几乎扔了手中物事:地上四溅着好大一摊血,那本来脸色灰败的客官此刻可算是死透了,面皮白得和招魂幡无二,软软地委顿在床榻上。
“救人果然比害人辛苦,”那大夫不知在练什么邪功,此刻收了手,从床榻上下来,他面色也不好看,“水和酒放那儿罢,药可有人送来?”
店小二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啊,药送来了。”他说着把一个布囊放在桌上,里面叮当作响,也不知是何物事。
掩了门退出房间,店小二琢磨着是不是报官,但想想早上店门未开时,那押了随身宝剑走脱的客官,还有这邪气颇重的大夫,不省人事的病人,店小二眼前浮现出掌柜拿着那把剑把客官好声好气送出门后,转身对自己说的话:“噤声!别多事!这把剑不是寻常兵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既出去典当,我们且信他典当。不到万不得已,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掌柜家祖上曾做打铁生意,话想必错不了。流年不利啊……,店小二摇摇头,正要下楼,却听那房里传出“啊”的一声喊,他吓得一哆嗦,赶忙装作没听见,下了楼。
房间内,青城子在一阵剧痛后睁开眼,一个青年人带着两分调侃的笑脸映入眼帘:“在下蜀中唐幕之,青城先生,幸会。”
青城子道:“承蒙唐少主搭救,不能起身道谢,万望恕罪。”
唐幕之哈哈一笑:“在下不过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先生不必介怀。”
青城子眼色便一黯:“子睿他,现在何处?”
唐幕之摇摇头:“我见他是在燕稽楼,他找上我,托我帮先生疗伤,说完人就不知去向了。那脸色,啧啧,怕用尽我所学,也不能把人毒得那么惨。”
青城子不语。
唐幕之便接着道:“以在下那点三脚猫的医术来看,青城先生脉象本来衰微,想必近两年前曾有一场气血逆行的大病,血行至下|身越发滞重,日积月累,以至成毒,生生废了一身功夫和两条腿。”
他顿了顿,无奈地笑道:“只可惜,青城先生尤嫌折腾不够,为用一招佛门狮子吼,自撞心脉大穴,生生逼出丹田仅存一线真气,终于功德圆满,阎罗王不发请帖都不行了。”
青城子听他说得诙谐,却是分析得分毫不差,只得苦笑着点头。
唐幕之道:“恕在下好奇,先生吼那么惊天动地一声,想也是为了救颜相时罢,只是以那小子的功夫根底,至于先生这么九死一生?也忒辱没师门。”
忆及颜子睿那几乎可称是玉石俱焚的一招“万古劫灰”,青城子涩然道:“此中人事纷杂——”
“不足为外人道也~,”唐幕之敲着脑门接道,“在下一向奇怪,以颜子睿之聪明,怎么就又废武功又瞎了眼睛,摊上事了就跟大叫驴一般,不逃不躲不找人当挡箭牌,直挺挺往前赶。把自己折腾得像是和阎王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是名师出高徒。”
见青城子不言语,这唐门少主更没个正形,说得越发带劲:“对了,还得加一项——都是哑巴吞萤火虫,心里透亮,死不开口。”
他这下可算刻薄到十分,然而青城子性情一向冲和平淡,并无半分恼怒,只勉强撑起身道:“子睿他还曾废了武功?又盲了一目,他这几年,到底……”
唐幕之忙扶他靠稳妥:“先生呐,求你了,就把在下当小厮使唤罢!不然在下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抢来的半条命若是交待了,颜大侠”
似是没看见青城子脸色惨然,唐幕之自顾自将唐门秘药倒出瓷品,放到青城子手上:“舌下含服。先生可曾见过这药?”
见青城子摇头,唐幕之道:“哈哈,这大概可与佛门大还丹,武当九转仙露相媲美了,这一套药分三色,赭,褐,黑,每两时辰依次服用。整个唐门,共就两套。先生不妨猜猜,叫甚么名字?”
青城子自然猜不出,唐幕之慢慢笑道:“说起来,这药还是拜灵妙宫十七年前所赐,所以这名字,就叫灵丹妙药。”
正文 玖玖
“在下也是今早见了颜相时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才猛然想到。”唐幕之说着,笑意就仿佛沉入冰冷深潭,一点一点慢慢敛去,“这药的来源,正是十七年前送入唐门的‘灵丹’、‘妙药’,互为毒解,相生相克。而洛阳颜氏灭门,恰好也是十七年前。不是巧合罢?”
他吐字清晰而缓慢,没有一分笑意的脸上,泛起冷冷杀意:“在下与颜相时一见莫逆,相时的仇人,在下绝不姑息。他若不能报,我自当为他报之。”
青城子淡淡笑了:“少主请便。”
唐幕之也不客气,从袖里抽出一把喂了毒的天星镖,在手里掂转着:“青城先生可有甚么要交待的?”
青城子摇摇头:“多谢,不必了。”
“好。那先生立个字据罢,以免相时误会在下医术不精。”唐幕之拉过矮几,放到青城子面前。
青城子笑道:“也好。”
矮几上笔墨俱全,青城子将笔蘸了墨,写起来:子睿,见字如晤——
写完这几个字,青城子只觉手上乏力,一颤,一线墨点甩落在雪白宣纸上。
青城子便有些恍惚。
唐幕之也不催他,看着那几笔字,好整以暇地道:“记得头回见相时,我正在燕稽楼临暖阁喝酒,独自要了一坛杜康。那小子冲进来时快得像阵风,在下自诩听风辨器也算是看家本事,却连转个身的空隙也没有。”
青城子看着面前宣纸,见字如晤,不过寻常信笺定式,落在眼底,却刺目,生疼。
唐幕之却天马行空,似是随口闲扯:“颜相时有一项忌讳,随人公子、都尉、相时地乱叫,只子睿这两字,断断叫不得。”
青城子字体是随性的飞白书,“子睿”二字意态风流,横竖勾画一气呵成,唐幕之伸过脖颈瞟了一眼:“看来,先生写起这两个字倒是熟稔得很。”说着又靠回坐席,好整以暇地看着天星镖,“先生别发呆了。在下杀人最烦拖泥带水。”
末了,又添一句:“了结了这里,在下还赶着救人。虽然没切脉,但望脸色,那小子五内俱焚估摸着还算轻的。况且听说朝中最近又出了大事,秦王府的屋顶像是要散架了,不知相时到时要何处落脚呢。”
青城子闻言一惊,道:“当真?”
“先生将死之人,还关心这些作甚?”唐幕之道,“在下是只盼着《瀚海录》一损俱损,唐门落得逍遥,在下闲来杀杀人,赚赚钱,喝喝酒,过神仙日子。”
他声音不高不低,无甚悲喜,寻常街巷里邻里间谈天一般,但天星镖的冷光打在他脸上,便有种
奇异的深刻神色,让人不由想到淌在冰上的一行冷水。
青城子看着纸上“子睿”二字,良久,慢慢搁了笔。
唐幕之挑眉:“这是甚么意思?”
青城子推开矮几,整个人靠到身后被褥上:“少主费心了。”
唐幕之盯着他看了一瞬,忽而袖入匕首,抚掌大笑:“哈哈,先生果然高人。好说,改日送两对‘灵丹’‘妙药’到蜀中唐门即可。”
青城子淡淡笑了,神色虽涩然,眼神却有了一丝光彩:“必当奉上。子睿有莫逆如此,真是三生有幸。”
“过奖。”唐幕之大剌剌地摆手,“不过有一点,在下好奇得很。以先生心性,绝不像是大开杀戒的人。说是我唐幕之干的,倒还有几分真。”
青城子苦笑道:“少不更事,自以为修为卓著,一失手便铸成大错。酿成的修罗场,岂止洛阳颜氏……”
唐幕之思忖道:“近二十年前,曾有人引起一场江湖浩劫,所到之处,血流成何,老弱妇孺皆不能幸免。江湖传言,那嗜血恶徒所修功夫名叫‘十三天狱’,出自灵州灵妙宫,难道,真是先生?”
青城子点头,脸色似是罩了一层雾,透出一丝渺远的倦怠。
唐幕之以手抚额,长叹一声:“真是……谁成想。在下向来只当是江湖以讹传讹来着。”
青城子阖上眼,默然无语。
唐幕之苦笑一声:“听族内阁老说,当年接到‘灵丹’‘妙药’时,虽火速赶去,但终究晚了一步。自此这事也成了唐门秘闻,在下若不是将来要接门主那苦差事,怕是也难知其内幕。”
青城子似是倦怠已极:“再如何开脱,这一身血债也难以抹杀。陈年旧事,少主不曾见,自然看得云淡风轻。但在下早已身在阿鼻场,若不是后来收了那么个徒弟,只怕……早已是行尸走肉了。”
“哈哈,”唐幕之道,“灵妙宫家事,在下不便置喙。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大叫驴,别想不开,找个僻静地方一头撞死了。”
他说完眼神向窗外看去,越过街坊牌楼,临着便是富康里,一家家门户宽敞,鳞次栉比。长安冬日的暖阳铺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让人几乎有种错觉:这红尘人世也是这般温暖清净的。
颜子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跑了一夜的腿脚早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除了鼻息仍旧在吐纳以外,似是再没有一点活人的征兆了。
富康里是一大片民宅,只有几家沽油卖酒的小店零落地点缀着,巡逻的京兆兵卒整齐列队地从颜子睿面前走过。
午后的日光将人影照得轮廓分明,摇摇晃晃间,颜子睿茫茫然抬头,阳光白花花打在脸上,颜子睿不由一阵眩晕。
恍惚间,他模糊地想起,这是他多年前第一次来长安时走的街。
当年这条街也是这么整齐安静,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腾起一溜儿烟尘,身后撵着气急败坏的京兆兵卒。
他在这里丢了烂嘴李的玉,被抓进牢房,遇到天机子,一切熙熙攘攘,从这里展开画卷,恍如昨日。
后来阴差阳错,一直未曾有机会再来此地。
烂嘴李地下有知,大约早已气得能把烟嘴都点着了。
“富康里,津门街东三杠十六,那里悬着暗褐色铁梨木牌匾,上面用浓墨写着龙飞凤舞的“杨府”二字。你把这玉递进去,自然有人照应你。“
——烂嘴李在洛阳朱雀大街一角破庙的墙角下絮絮交待自己。
津门街东三杠十六……
颜子睿下意识地喃喃念着,一条街一条街地寻过去,直到那块牌匾出现在眼前,高大的门槛静静关着,只留两旁偏门,不时有下人打扮的进进出出。
颜子睿走过去,浑浑噩噩地问:“有劳。我……”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门房看着这衣衫廓落,神色恍惚的青年人,一时拿不准他身份,:“公子可有名帖?”
颜子睿摇头,想了半晌,不知如何才能进门,便假托秦王名号道:“我找……我是秦王府颜都尉,找……找你家老爷。”
秦王名头多大,门房当下将颜子睿请进门厅歇着吃茶,忙不迭进去报信。
不多一时,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人迎了出来,与颜子睿见了礼:“都尉莅临,有失远迎。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都尉宽谅。”
颜子睿一时回不过神来,怔了一刻,等那青年示意颜子睿上座,下人送上茶来,才回了礼:“我来找个人。”
青年人想必在外历练不少,不慌不忙道:“家父有要事出门,也未曾交待何事回还,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敢问都尉所为何事,所找何人?烦劳都尉一一示下。”
颜子睿心里正是一团乱麻,便直言道:“我是受人所托,本来有信物。只是信物被我不意丢失。是一块玉,许是和阗羊脂,面上雕的是双生灵芝和单足青鸟。”
青年人心下一惊,面上仍是滴水不漏:“听都尉所言,乃是私行?”
颜子睿点头。
青年人拱手道:“还请都尉详细说来。”
正文 壹佰
一霎,烂嘴李一面抽着劣质水烟,一面给小叫花子讲山海经的样子浮现在颜子睿脑海,烂嘴李嘴角几大块总也好不了的烂疮几乎遮住了小半边脸,时间久了,几乎每人注意烂嘴李究竟长成甚么模样,只记得那片吓人的烂疮。
“是在下一个忘年至交,”颜子睿回忆道,“一度在洛阳朱雀大街上过活。也不知他以前做的什么营生,很有些见识。嘴角生一大片脓疮。到如今,算年纪该过半百了。”
青年人点头道:“看来即便和寒舍有关,也该是上一辈的事了。家中往事小人并不完全熟稔,都尉且稍等一刻,待小人去问问族中长辈。”
青年人离去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回转了,扶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老人手执灵璧佛珠,身着海青居士服。
青年人对颜子睿揖道:“都尉久等。这位是家中族叔,都尉所寻之人,家叔可能略知一二。”
老人自称苦嗔居士,俗姓杨,是现今杨府当家杨老爷的胞兄,青年人则原是苦嗔居士的独子,名叫杨修,因杨老爷宿疾无子,过继到杨老爷门下继承家业。
苦嗔居士在家礼佛,不问世事二十多年,奇异的却是,在他几十年修为出的大平静之下,每每目光触及颜子睿,却总有一丝波动。
寒暄后,苦嗔居士道:“都尉所受托之人,可知晓其人姓名?”
颜子睿道:“只知他姓李。”
苦嗔居士闻言,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无量寿佛……,那他的口疮,是何时所得?”
颜子睿道:“这却不知。初相识时,就已长得很凶狠了。”
苦嗔居士喟然长叹,仰面阖眼,紧紧攥着手里佛珠。
良久,他才睁开眼,神色寥落已极:“他……可交待都尉找什么人,又托付了什么事?”
颜子睿摇摇头:“当年将玉佩交付与我,他只说到时自会有人接应。若有人问起所谓何事,便说,‘千年冷月,一领青衣’。”
哗啦……
佛珠线竟被苦嗔扯断,黑亮的灵璧珠子四散滚落,震得耳鼓生疼。
“叔叔,这……”杨修道。
苦嗔松开手,最后两颗珠子也叮当落地,再看去,萧发科头的老人脸上已然滚落数行泪水:“二十四年,我修了二十年佛,终究是,贪痴嗔,看不透。苦海无涯,苦海无涯啊……”
无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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