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恸哭半晌,苦嗔揩干了眼泪,对杨修道:“你把那玉拿出来给他看。”
便有下人捧上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正是颜子睿弄丢的那块玉。
“这是杨府信物,族中男嗣以此验明身份。”杨修指着玉道,“十年前,一个小乞儿掉落在地,当时我路过,恰巧拾得。”
颜子睿喃喃道:“那小叫花子,便是我……”
苦嗔却并未听见,他从杨修手中接过玉佩,手指颤颤巍巍地摩挲:“千年冷月,一领青衣。鸣涵,你念念不忘,我却负你何深啊!”
他抬起眼,看着颜子睿:“他姓李,叫琛,字鸣涵,是隋炀帝大业十年的状元郎。”
老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时光倥偬,当年长安城万人空巷,争相一堵新科进士的热闹景象还在眼前——
大业四年时,科举由隋炀帝刚刚兴起,并不如如今大唐的“进士”、“明经”两科,而是设置 “膂力骄壮,超绝等伦”、“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强御” 、“学业该通,才艺优洽”共四科。
杨府太爷是楚国公杨素的远房表弟,杨素权倾朝野,族中自然个个沾光,杨太爷不识字,倒是对算学经济颇有天赋,做不得官,却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贾。
那日放榜,街上一大早便挤满了人,年轻的杨启本不耐上街和那起市井粗人轧出一身臭汗,却经不住胞弟杨阔缠磨,且被父亲一番读书做官的说辞念得头疼被,便被杨阔临街的酒楼里看新科状元。
远远的,一声声唱榜后,只见新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便骑着高头大马遥遥走来,杨启只觉俗不可耐,兀自和店里的胡姬调笑,正高兴,忽而杨阔一把扯过他衣袖道:“大哥你看,那个状元还真像,哈哈!”
“像什么?”
“‘学业该通,才艺优洽’,你看那一科的状元,还真像个才艺优恰的样子啊!过来了过来了!”
杨启探头看过去,然而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杨阔伸手“这里”“那里”地乱指,一手拼命扯杨启,一个不妨,杨启被他扯得几乎番落栏杆,吓得大叫一声,手里的酒盏泼着酒便落了下去。
“啊,状元郎!”人群一阵惊呼,幸而酒只洒在街道上。
杨启惊魂未定时,那状元郎抬起脸朝楼上看来,杨启惨白着脸朝他拱拱手,以示赔罪,状元郎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笑涡,杨启眼神一迷,方才的眩晕似是还未过去。
那时正是何等恣肆放纵的年华,朝中有荫蔽,家中有金银,仿佛一伸出手去,任凭天涯海角的珍宝也唾手可得。
年轻的杨启并未深究状元郎那一笑到底拨动何处心弦,只是被花香吸引得扑飞的蜂蝶般无所顾忌地靠近,不过略施小计,无甚背景的新科状元郎李琛便成了杨家西席,学生是比自己还年长三岁的杨启。
那个年代有无数传奇,一册册抄本在坊间流传,仿佛世人个个都如懵懂稚童,笃信信笔写就的绮丽篇章,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唱得久了,自个竟也以为是真的。
继而,书房成了二人的龙凤帐,纸笔成了他们的鸿雁书,四书五经都能读出番缠绵情意,国情家事也能说出段眉目传情,全不顾满府的眼睛,更不闻窗外风雷隐隐的天下事。
那时节曾说过甚么来着?想必每句也都是出自身心。
曾说过,“我便一生不娶,你就做一辈子西席,等到都老了,就泛舟江湖上,渔舟唱晚,俯察天地,如何?”
曾有人笑着应过一声“好”,灯下眉目如画,浅浅的酒窝,笑得再深,虎牙露出一个尖来,仍有少年儿郎模样。
便觉得情深意重也不够了,要抵死缠绵。
还曾说过,“曹孟德太无趣,多好两句诗,硬要扯上家国天下,扫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就该这么唱。”
曾有人笑着扯着他衣领说,“看看,这个是榴红填橙黄回字纹,可见是个薄情寡义不肖徒。”嘴上刻薄着,手却暖得舒心暖肺,烛影摇红,笑也恍惚动人。
便觉得抵死缠绵也不够了,要执手偕老。
更曾说过,“那等我发落齿摇,成了个鹤发鸡皮的老苍头,再穿不得好看衣服了,我就穿一身居士服,一色儿海青的,算用情至深了罢,哈哈。”
曾有人起手敲他一个毛栗,“佛祖也敢拿来顽笑,谁教的!明日给我抄十遍《楞严经》。”起重落轻,敲在头上一点不疼,惯常写字的手指纤长有力,再看人,满身白莲般的清爽气。
便觉得执手偕老也不够了,要三生三世,要向漫天神佛赌咒许愿,与他做神仙眷侣,穷尽一生只为他的笑成痴成嗔。
前尘旧梦已经是多少年华水一样流过,而回忆起这些,即便不过寥寥一两句带过,苦嗔居士的神色仍忍不住悠远起来,眼眸看着窗棂被日光投落到地上的花纹,略微沙哑的声调里,那些尽善尽美的日子旁人似乎也能窥见一二。
仿若冬日萧索的院子里,花匠指着枯枝残茎告诉不经意的过路人:此处是月季,此处是芍药,此处是木樨,此处是杜鹃……
颜子睿一一听入耳,心里却想着:区区一个杨府,于那二人便是神仙洞府,想必他们不知世上有灵妙宫那样教人瞠目结舌的地方,若去了,更不知要乐到何种境地……
想到灵妙宫,只觉心内又是狠狠一痛,不由问苦嗔:“后来呢?”
正文 番外二
大家好,还是我,姜由。
自从上一次当了主角发表了我人参第一篇博客以后,此去经年,已经又是很久过去了。
嗯,上次有人说我太唠叨了,好像小脑有点缩水的迹象,我找王御医看了一下,御医说没事让我多喝水,别乱跑,小脑缩水不可怕,可怕的是顶着一脑袋针眼出门,会吓到小孩子。
不过还是谢谢每一个关心我的人,我会努力工作报答秦王殿下的。
这次我出场呢,主要是因为元旦快到了,要做个年终总结。
虽然我不太懂这个“圆蛋”到底是个什么蛋,但我想大概和元宵节是个差不多的意思吧?但话说回来,那剩蛋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在我虚心求教的时候,又隐隐听到了蛋疼这两个字呢……
话说秦王府一年到头,说忙挺忙,说闲也挺闲。
忙的人当然很多啦,比如秦王殿下,比如李绩总管,尉迟将军甚么的,闲的人里面,有一个人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嘿我就不明白了,刘文静大人您得个病不老实养着,大夏天裹一棉袍托一茶壶满院子晃荡,晚上又打了鸡血一样蜡烛点到天亮,这是甚么爱好呐?
当然,和刘大人说话我是不敢的,每次刘大人一朝我笑,我就反射性地想掏兜——刘大人不用开口,就能让人觉得欠他一屁股债,真乃神人也。
第二个闲人呢,就是我们颜都尉。
别人都说颜都尉对殿下何等样忠心,宁可放着皇上封的官不过,委屈在秦王府做个小小都尉。
我当然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有一天,颜都尉在书房,二郎腿一直翘到书桌上,一盘冷牛羊鸡鸭肉搁在他手边,酱的卤的醩的熏的炖的,一应俱全,我一推门,都尉的贵足险些和我对了眼。
都尉说,他们那班上朝的还没回来?啧啧啧,真可怜。
我把秦王殿下吩咐的银鼠袄给都尉放在手边,前一天本来送的雪狐裘,但都尉嫌穿了像个娘儿们,没稀罕要。
我想,秦王殿下把雁翎甲、龙泉剑、银鼠裘,还有王府里不少殿下本人都舍不得用的宝贝都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千万要让颜都尉手下,外人要是知道了,只怕多少人要拼了老命来做秦王府的“都尉”,别说皇上封个什么从三品的将军,就是做皇上他姥爷估计也不干。
再一个大闲人,外人一定猜不到。
那就是房玄龄房大人。
因为除了上朝和偶尔出去应酬,房大人基本就是个影子,牢牢贴在杜大人身后,杜大人走,房大人走,杜大人停,房大人停,杜大人一咳嗽,房大人就递手巾,然后杜大人就飞白眼,房大人只当没看见。
虽然这不关我甚么事,两位大人友情地久天长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有时候就有些吓人了。
比如有天晚上,我大老远看见杜大人走过来,身后跟着一排白牙——房大人呐,长得黑不打紧,但您也忒黑了些罢?
所以,总的来说,秦王府里的人们还是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的,一团和气地过着日子,大家都没甚么大理想,也就废个太子夺个皇位,剩下的再打打仗,吃吃酒,也就没甚么太出格的想法了。
哦,最后提一句,再过半个多月,季风儿姑娘要从灵州回来过年,看来年货里要多制备些跌打药棒疮膏甚么的。
今年过年,风儿姑娘满十六了罢,我还要不要给她压岁钱呢……
正文 壹零壹
苦嗔看着满地落玉——
正是一地狼藉。
想人间世事,大抵也是如此,无论如何钟鸣鼎食,烈火烹油,到最后,总也不过落个一地狼藉。
然而少年心性,何曾懂得那些,更何曾有闲心想过那些。
等要想起时,已经是老太君趁自己和一班纨绔同好出去胡天海混时,将那人绑到明堂,请出了祖宗家法。
李琛虽贵为西席教师,但一个江都小城出身的状元郎,且常年在杨府厮混,错过朝廷封官的好时机,杨府里有脸面的家生奴才此时都比他有权势些。
大少爷在喝酒划拳行令时,并不知他正被摁着跪倒在森冷明堂,左右站着狼虎家丁,老太君一根龙头沉香木拐杖隆隆敲着地面,贴身老仆妇正尖着嗓子将一个多月来刺探所得种种,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具体说了些甚么,杨启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杨阔偷送出来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回家门时,李琛已经倒在明堂青砖地上,一头一脸的血,老太君哆嗦地指着他道:“哼!不是说大少爷最喜看你笑颜,好啊,看你以后还怎么笑!怎么蛊惑人!教你坏我杨氏血脉!还有甚么来着?对了,青青子衿,来人,给我烫烂了他脖子!”
左右正举着火钳要靠近,猛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一条人影扑到李琛身上。
但又能怎样——说到此,苦嗔摇着头。
李琛的脸已经被耳掴还有别的刑罚彻底毁了,嘴上血肉模糊,流着血和脓,杨启只觉得肝胆俱裂,眼前血红一片。
苦嗔低下头,叙述亦归于寂寂。
深切的倾颓之感弥漫满室,苦嗔脸上的泪早已干头,只剩一脸皱纹深得叫人心惊。
颜子睿沉吟一刻,站起身告辞,老人从回忆中倏然醒转,张开了嘴呐呐的不知该说甚么。
“李叔后来虽下九流沿街乞讨,心境却仍是高拔。收养一干弃儿,尽心抚育成人,在下便深蒙其恩德。”颜子睿道,“想必李叔心中早无怨尤,或者,从无怨尤也未可知。”
苦嗔不住地摩挲手中的玉:“他出杨府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带走,却一直带着我给他的玉。千年冷月,一领青衣。我负他何深,他却还甘之如饴,念念不忘……”
颜子睿却已不想听他絮絮述说,只拱拱手:“杨门家事,在下不便壁听,且还有事在身,告辞。”
这么被人好声好气送出门,颜子睿脑中不知想些甚么,一个人又转去了燕稽楼,要了一坛杜康,倒了一碗在面前,一直看到酒楼打烊,才用秦王府的名头赊了账,跟真喝了酒也似,摇摇晃晃走出燕稽楼。
此时宵禁伊始,大道上来来往往巡视的金吾卫有不少,待眼前的一列兵卒走过,颜子睿从阴影里走出,叩响五福客栈的门环。
店小二打着哈欠来应门,一见是他,吓得一激灵,忙扯出笑:“哟,客观是您呐,您这是来——?”
颜子睿跨进门:“账你记秦王府上,把我压的剑拿来。”
店小二忙不迭取来了剑,颜子睿道一声“有劳”,接过便上了楼,走得甚快,却在房门口顿了一刻,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门。
唐幕之自斟自饮,甚是惬意:“人我是救回来了,但我唐幕之本事小,再救一次可千万别摊上在下,否则一准砸了唐门招牌。告辞。”
说完拱拱手,颜子睿连个谢都还没说出口,他便一抖衣衫头也不回出了门。
倒是青城子倚在床榻上遥遥拱手:“少主慢走。”
这两人交情不知何时倒好成这样。
随着关门吱呀一声,房间内霎时静了下来,颜子睿随便找了张坐席,离床榻远远地坐了:“师——你为何要灭颜氏满门?”
青城子的声调波澜不惊:“我曾要你发誓不练十三天狱第十二重,怕你走火入魔。灵妙宫历代传人练十二重者无一例外,均气血逆行,成了杀人魔头,最后经脉尽断。这里面,就有我一个。”
十多年前北少林那一幕浮现眼前,颜子睿道:“所以那次南少林相遇,你其实是去偷佛舍利的?”
青城子点头:“不错。”
“但偷佛舍利之前你已经入了魔障,当时说话却还清醒,何故?”
青城子答道:“你可还记得天机子?”
“原来救你的人是天机子?”
青城子苦笑道:“我当时入魔已深,灵妙宫人阻挡不住,便向唐门求助。唐门有一味秘药散剂,一旦吸入,无论神魔都要倒地不醒。而我那时神志不清,在江湖上乱闯,被云游的天机先生在庆州撞见,天机先生不知灵妙宫秘传心法,拼了性命功力才拉回我一时三刻神智。而那时,庆州‘开山刀’宋氏已被我杀得只剩下宋家主的夫人。而你们家,更不知何时已遭了毒手。”
“宋氏夫人……”颜子睿喃喃自语,“莫不是当年灵妙宫与天子阎罗他们一起围攻我们的太子鹰犬之一?”
“正是。当年清醒之后,为防再入魔障,我经天机先生指点,立刻动身往北少林去找佛舍利,临行前曾允诺宋夫人,此生此世,只要宋夫人有吩咐,我便拼力而为绝无二话,或者她若要我性命,也无妨。”
迷题渐次揭开,颜子睿的心也愈发不知酸苦:“那你投入秦王帐下,又是为何?”
“等我解了魔障,归还佛舍利,遣散灵妙宫最后的零散宫人,本想自行了断,天机先生却点破我之狭隘,道是天下未定,风尘仍在,不如从一位明主,把一身才学化归天下。”
“那你为何又入了刘黑闼麾下?”
青城子苦笑一声:“宋夫人。”
“宋夫人?”颜子睿道,“莫非东宫和刘黑闼也有私?”
“庆州开山刀原蒙过太子恩德,故而誓死效忠东宫。太子不仅想和刘黑闼暗通款曲,以期内外夹击扳倒秦王,甚至连突厥人那边,也有几分交情。”
“所以宋夫人根据太子的吩咐,让你去刘黑闼那儿做军师,要教刘黑闼在洺水把秦王干掉?”
“是有此意,”青城子道,“可惜,汉东军空有草莽英雄,无王者气象,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
颜子睿默然无语。
青城子隔着烛火远远看他,曾朝夕相处,执手而过的稚气光阴如今被脸上青年人的棱角所取代,曾一打照面眼角眉梢便满满当当的笑意,如今更成了嘴角抿紧的一抹沉郁。
“话说尽了,子睿,你该动手了。”
颜子睿正在怔忪,冷不丁被“动手”两字刺得一激灵:“我——不对,还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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