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不置可否。
青城子伸手在他脊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恍然道:“刘文静是自己授人以柄,实则为秦王布局,身先士卒,可对?”
颜子睿恨恨道:“是啊,李世民也不比师父笨!”
青城子哑然,只得长叹一声:“子睿……”
劝解的话还未出口,却已教颜子睿捉住了手十指相扣,青年人的手握得分外用力:“师父,一等李世民夺了太子之位,我们就一起归隐罢!”
青城子一愣,心中旋即既喜且涩,幸而颜子睿看不到他唇角的苦笑:“这,自然是极好的,难得你能有这样的心意……”
“这样的争夺与杀伐,打着再好听的旗号,终究也掩盖不住填进去的那些人命,”颜子睿却说得起兴了,“即便再好的人,一旦卷入这红尘俗世,也终究难以自持。总要杀人,或被杀。要不便是昼夜不辍的算计。到头来,都不知早已成了甚么样!”
颜子睿抬起身,急切地看着青城子:“师父,咱们就还回灵妙宫,看书,习武,打理菜园子,有闲心就出去游山玩水,就咱们两人,你说,可好?”
青城子不住地点头,笑脸映在颜子睿眼中:“好,好,都依你。若有那样一天,便都依你。”
“那现在便也依了我罢,好师父。”颜子睿说着手已顺着青城子领口探入,不安分起来。
青城子笑骂:“不是前天晚上才——唉,师门不幸。”
“我说是师门大幸才对,”颜子睿利索地解开层层衣物,嘴上忙活不停,言语声也含糊不清,“有我这样服侍周到的徒弟,师父连跟手指都不用动弹。”
“孽障!你——嗯……”
一抹云烟悄悄遮住恣肆的日照,室内的光线晦暗起来,渐渐有了旖旎的情致和声响。
李世民看着在空荡荡的耳房,脸上无甚喜怒。
“殿下——”
姜由一头冷汗,满脸惶恐,刚要开口却被李世民的抬手制止了:“跟去的人回来了?”
“回禀殿下,刚回来。”
“说甚么了?”
“回禀殿下,属下办事不利,恳请殿下责罚。”
李世民挑眉:“被发现了?”
“也不是。咱们的人刚靠近都尉住的客栈,便被蜀中唐门的少主客客气气请出客栈了。”
“哦?”
“唐门少主还让稍回来一句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唐门少主,”李世民笑了一声,“这个江湖人倒有趣。我记得是叫唐幕之罢?唐门巴巴地送他来做我的保镖,他倒还兼任起月老。”
“那要不要——”
“不用,”李世民在房内背踱步,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龙泉剑,“他说得其实不错。你吩咐那些跟着的人,不用盯梢,只防着别让甚么人对相时不利即可。”
姜由为难道:“那要是都尉出了长安城——”
李世民脚步一顿,姜由便识相地闭了嘴。
半晌,李世民低头笑了一声:“他说过,只要我还是秦王,他便随侍左右,总不至于食言。”
姜由忙不迭地点头,不让心里的怀疑流露出哪怕分毫。
李世民随意地在床榻上坐了,把玩一个秘色荷叶纹茶盏,正是刘文静惯常用的器皿:“姜由,天牢那边你去打点些,肇仁的身体这一阵难熬得很,府库的银子你自去取用,和李绩说就行了,不用回我。”
姜由忙应了,李世民又道:“我下午再进宫一趟,看看父皇那里可有转圜之机。”
“但褚大人不是派人递了条子,”姜由为难道,“陛下的圣旨都已经叫他拟定了,只等着敲章。殿下若三番五次地去求情,只怕会逆了龙鳞。”
“我有我的考量,”李世民靠在榻上阖了眼,“这几天都累得狠了,你下去罢,我也歇会,不用人服侍。”
姜由只得退了出去,李世民和衣在榻上假寐,过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李世民忽然闭着眼道:“来了就进来罢。”
门帘一响,颜子睿走进耳房:“你能听见我脚步?”
李世民失笑一声:“那我岂不是一个月练就绝世神功,相时高看我了。”
没听见颜子睿回答,李世民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觉得是你来了,便醒了。”
颜子睿脸色微微变了变,抿着唇一言不发。
“坐罢,”李世民侧过身睁开眼,随手指了地上坐席,“我也懒怠起来了,相时不必拘束。”
“刘文静有几句话让我稍给殿下。”颜子睿道。
李世民伸手揉着膝盖:“这两天稍话给我的还不少。相时说罢。”
“刘文静说,殿下那点布置对付李建成兄弟足够,但若他们身后还有裴寂和皇上,则殿下的局还缺一招。”
“呵呵,肇仁啊肇仁,”李世民摇着头笑了,“让我猜猜,那一招是——”
“真巧,刘文静也喜欢玩射覆,可惜在下是榆木疙瘩,不如照实说了痛快。”颜子睿道,“刘文静让臣转告殿下:先发制人。”
李世民只得点头:“相时直爽。”
“刘文静还说,殿下胜了李建成兄弟后,不要杀裴寂和魏征。”
李世民奇道:“魏征?”
颜子睿接道:“裴寂不能马上杀,否则天下人将会嗤笑殿下没有帝王气量,会落人口实。而魏征则不能杀,因为魏征有王佐之才,杜大人活不了几年,魏征正好填缺。”
“这是肇仁原话?”李世民苦笑一声,“肇仁这嘴啊,装刻薄装刻薄,竟装成了真刻薄。”
颜子睿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起脸看李世民:“殿下,刘文静一案若是落实,刘氏一门四十三条人命都将成为地下冤魂。”
“他是逼我拿他的血祭旗。我会替他把这些人命从东宫讨回来,会为他平反,最终会杀了裴寂。” 李世民拿起秘色荷叶纹茶盏入神地看着,“我会成为大唐的皇帝,建功立业,彪炳千秋。”
这些气势壮烈的话缓缓从李世民口中吐出,幽静得倒有几分像是诅咒,颜子睿努力想从秦王的脸上看出些甚么,然而秦王的脸低着,逆着光,眸中的神色落在茶盏上,只有这只因瓷色变幻莫测而著称的杯子才知晓。
正文 壹零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秦王府内照例有条不紊。而李世民与颜子睿便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私下里都绝口不提青城子与刘文静二人,甚而,私下里两人还不如场面上热闹,常常是略一低头,彼此便过了。
而朝堂上,突厥在边关作乱的消息却一日紧过一日,突厥人铁骑悍勇,横行无阻,蚕食大唐边关不少土地,已经隐隐成入关之势。
李世民三番五次奏请出征,高祖皇帝却迟迟不予答复,程知节、尉迟敬德、王君阔等一干火爆脾气的将军们急得几乎出言不逊,圣心却不知在盘算着甚么。
当这一日,边关告急的加急军报一日里传了三道到长安时,李元吉也带着大部人马回到了长安。
正在宫中请命的李世民与李渊、李建成等在太极宫门口接了李元吉,褒奖了一干将士后,在庆功的宴席还没摆开,李元吉便对李渊道:“父皇,儿臣听闻边关告急,突厥人这次志不在小,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带兵,抵御强虏。”
李渊笑道:“你才刚出征回来——”
“但儿臣带兵沿路休整,故而并不疲乏,”李元吉看起来踌躇满志,“且儿臣手下这些人正是刚从战场下来的骁勇善战之师,难道不比刚调遣来的人强上许多?”
“胡闹!”李世民刚要开口,却是李建成出声何止,“三胡,你不过打了一场胜仗,就以为自己是战功卓著的名将了?”
李元吉道:“我一个人自然不行,但打仗时不是有大哥相助嘛!但是大哥主掌东宫和长安,不能远征——”
李元吉说着一转脸,朝李世民笑道:“不如二哥手底下的大将借我几个,如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等,小弟也就胜券在握了。”
李世民心中一凛,而李建成已经大笑着道:“浑说甚么呢,那几位都是你二哥手底下爱将,岂是你说借就借的。”
他俩的一番挤兑,不啻于明说李世民结党营私,而这一点最为李渊所深恶痛绝,果不其然,李渊拉下了脸道:“甚么你的我的,这些将军都吃着朝廷的俸禄犒赏,都是我大唐的将军!朕要他们去哪里便去哪里,还容得他们挑剔主上,生出贰心不成!”
李建成顺理成章地接道:“父皇训斥得是,是儿臣狭隘了。儿臣只是觉得三胡年少气盛,打了这一场胜仗便骄傲起来,以为突厥人也是仅凭他手底下这几万人马便可轻易拿下,实在太缺乏历练了些。”
李渊道:“说起来也是,有你们两个兄长照拂着,底下的几个都历练得不够。但到底都是李氏子孙,没打过几场硬仗怎么行,否则在内有愧李家血脉,在外更被天下耻笑。”
李渊说着对随侍在一旁的高公公道:“你去,立刻把裴寂和褚遂良都叫过来。还有,一会儿筵席过后,吩咐朝臣们未时一到,都在两仪殿候着。”说着拍着李元吉的肩,“京畿十二卫,洛阳兵备,还有各处人马,加上你自己的队伍,为父少说也给你添足十万人,你带着将军们,要给朕打个漂亮仗回来!”
李元吉喜得登时跪下给李渊磕了个头:“儿臣谢过父皇!”
李渊笑着将人扶起来,李世民越过他看去,正好对上李建成似笑非笑的目光,便压下心绪,也冷冷回笑了一声。
这一场戏来得突然,且不仅李建成兄弟,怕是高祖皇帝也隐约知晓几分,而他的态度更让李世民心中有了不详之感。
果然,筵席散后,李渊一反以往沉吟周密,而是立刻召裴寂和褚遂良,定了大致轮廓,下午便在两仪殿点将,即便有姜由暗中通报,尉迟等人还是吃惊不小。
依诏书所言,出征之日定在下月初十,距眼下还有区区半个月。
回到秦王府,众人已在宏文馆坐等,虽说济济一堂,却是鸦雀无声,武将们黑着脸,文官们则拧着眉。
李世民落座,环视一圈:“凤儿那丫头到了,也和各位一样脸色。我刚和那丫头逗趣了几句,才勉强笑了。众位不用我这般费心罢?”
尉迟敬德先憋不住了:“殿下,要打仗我二话不说,提刀就走,但跟着李元吉,我可不敢把兄弟们的性命都交给他!咬金兄,你说是不。”
程知节点头:“殿下,我们也知道圣旨一下,除非有翻天的本事,谁也难说不字。但齐王这人实在乖戾,只怕突厥人还没遇上,兄弟几个倒让他除个差不多了。”
“唉,可不是嘛!”尉迟敬德道,“东宫这是明打明的抢过军权又夺了兵力,恨的是皇上竟也偏向东宫,这调遣我们几个还不算完,连洛阳布防的兵力都要抽调出来,那,那东宫对付我们不和捉小鸡一般!”
李世民边听着,边端起侍女递来的杯盏,看了一眼:“把酒都撤了,今日都换成茶,煮得浓浓的,好清热去火。”
这话一出,满场又静了下来。
李世民也不着急,等茶煮好了端上来,他慢悠悠呷了一口:“诸位都散了罢,这几日朝中备战,诸多变动,大家还是早作准备为宜。”
“秦王!”
尉迟敬德急得蹭地起身,被秦琼一把拉住:“尉迟,走罢!”
“可是——”
“走罢走罢!”秦琼说着硬是将人拽出了宏文馆,尉迟被他拽得没法,只得重重叹了一声,大踏步走了。
众人见状,也纷纷离席,一时真有风流云散的萧索之意。李世民却只是喝茶,连眼皮都不抬。
过了一刻,他放下茶杯,见颜子睿端坐在坐上,纹丝不动:“相时,还有何事?”
颜子睿毕恭毕敬:“在下想搭殿下的顺风车,去送刘大人最后一程。”
“那便走罢。”
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仿若李世民早有准备,颜子睿不由抬脸去看他,李世民却已经起身由侍女服侍着更衣去了。
车马辚辚,一台寻常人家出行用的青毡步辇由人抬着在去往大理寺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天上日头绝好。
两人静默无言,狭小步辇内一时静得吐吸可闻。
走了一射之地,李世民突然开口:“停下,回府。”
颜子睿冷笑一声,便要跳下车去独自前行,却不防胳膊被一股大力道扯住——李世民扯着他,口中对下人吩咐道:“回府,换秦王仪仗!”
颜子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李世民却并不回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肇仁如此待我,我送他时岂能轻慢。”
不一会儿,秦王仪仗便不开道、不避市,静默而威严地行至监斩处,李世民站在人群外台阶高处,遥遥望向斩台之上。
木椿柱上绑缚着谋反刘氏四十多口人,刘文静居中,脸色青白如鬼,嘴角却勾着一贯的冷笑。
监斩官正是裴寂。
“首尾算起来不到十日,裴寂是等不得了啊,”李世民在人群外自语,“肇仁若非求死,怎容他横行至此。”
“草菅人命。”颜子睿道,“以后不如改律令,斩首只得秋后,且大祭、致齐、朔、望、上弦、下弦、断屠日、洗沐、二十四节气、大小节庆都不得行刑。”
“相时所言甚是,以后当我的礼部尚书罢。”
颜子睿看着台上:“殿下的民部尚书眼下就在那里,属下自忖没刘大人的本事。”
李世民便再无言语,只盯着台上,眸色深暗。
裴寂核对了姓名,吩咐人送去断头酒菜,刘文静笑着说了句甚么,张口灌下酒,却对菜肴不屑一顾。
“肇仁说甚么?”李世民因没有内力,故而问道。
颜子睿道:“刘大人说,可惜没有琴,让他弹一曲《广陵散》,扫兴得很。”
“呵,嵇康不过是临死不惧,肇仁却是血祭大唐基业,高拔出嵇康何止一筹!”李世民豪然道,“相时,我此时无奈要顾忌身份,你便替我舞一曲,以送英魂!”
颜子睿眼眶不由一热,道:“刘文静总算也不枉这一生。你想让我舞哪一支?”
李世民看着台上齐齐跪着的刘氏族人,道:“破阵舞,就跳梨园编的那支,为庆贺我大破敌军所作的,秦王破阵舞!”
“好!”
颜子睿说罢清啸一声,身量猛地蹿上近处楼台顶上,广袖在风中猎猎飞卷,神色宁定慨然。
人群中随之爆发出一阵惊呼,远在斩台上的刘文静也抬眼朝这边看来。
颜子睿铿然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南天——
刘文静,无音乐奏和,无舞阵排场,只有浩荡乾坤下,一角飞檐上一段秦王破阵舞,受那人之托,来与你送别。
你看罢!
无乐,便以歌为乐——“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颜子睿声音算不得悦耳,却运起丹田中绵长真气,长歌如虹,在长安城中四散回荡。
无阵,便以一当十:起范,尔后左圆、右方、先偏、后伍。
虽是一人在这狭小的屋顶,却宛然开阔无遮,箕张,翼舒,当真有秦王麾下,千军万马的气势。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回撤如倾,前冲如刺,双拂、合蝉、小转、虚影,舞姿凌厉——
有人在檐下、人群之外目送你,刘文静,你即便不得见,我代他的这歌和这舞,你也能听懂,看懂罢!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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