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甚么苦衷,”季凤儿恨声道,眼泪边扑簌地往下落,“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你——”
颜子睿还欲再劝,一旁李世民却看得心慌,只见两条人影在不大的厅内穿梭,天机笔精光点点,那掌风刮过眼前只觉得面上生疼。
关心则乱,李世民便截住颜子睿话头厉声道:“季凤儿,你住手,否则你亲姐姐都救不得你了!”
“哈,你还有脸提我姐姐!”季凤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断送我姐姐对刘文静一颗心也就罢了,要我们姊妹都交付了才甘心么!”
她说着身子一榻顺势一拧,一招“天机难露”从颜子睿手下错开,颜子睿忙追上去,却不料她咬牙运足真气,“嘿”的一声,把天机笔用尽全力朝李世民甩刺过去!
这一招大出颜子睿预料,且在季凤儿投掷出去之时,已扣下机关,天机笔刹那回缩成二尺八寸的模样,眨眼间已成了一样厉害不过的暗器,拿准了颜子睿脚步再快也赶不上这流星也似的去势。
情急之下颜子睿运气通臂,手臂顿时长出两寸,再就着案几一撑一滚,在案几碎成木片爆裂前人已经翻过去随手扯过一面铜镜,一招“惊涛拍案”甩将过去。
天机笔却是何等样不世出的兵器,直直松墨砚台,势头被阻了不过一瞬,然这一瞬却也教颜子睿用一个小招“倥偬”,脚下偏侧如滑,体内真气上腾,身形顷刻轻如鸿毛,却疾如流矢,堪堪扑到李世民身前,在千钧一发之际劈手如刀,看准了天机笔便要向下劈去。
这已经是无法可想而生出的九死一生的转圜之招,然而劈下的刹那颜子睿心里却一顿:劈落之后,笔锋倒转,将冲着季凤儿势头不减地刺去,而季凤儿此刻真气已泄,一脸惨然地呆立在原地——
一念之间,电光火石,颜子睿猝然转身,死死抱住李世民,尚来不及鼓动真气。
嗤。
短促,猝不及防。
季凤儿的泪眼蓦地睁大。
李世民瞳孔骤缩。
颜子睿闭上眼。
尘埃落定。
尖锐的疼痛如一根刺扎进干涸的土地,喀喇喀喇龟裂开的纹路随即有生命般地蔓延,继而遍布。
颜子睿觉得有些好笑,这一扑,还真有些风尘三侠的意味,被说书人讲滥了的段子,竟在堂皇的秦王府活生生上演。
接着便觉得嗓子有些痒,吐纳有些不畅,一咳,地上开出一捧血来。
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呛咳,地上像是洛阳城赛牡丹的时节,满地的殷红暗赭。
颜子睿便脸上挂着无奈的神色,伸手封了肺上几处大穴,还有一段气,便对李世民道:“这次让王冼味开药的时候,多放几块冰糖。蜜枣太腻了。对了,别教我师父知道。”
还想说一句“别难为凤儿”,把这段子演足了,却没把握好火候,眼前一黑,晕厥之前似乎季凤儿喊了一声“颜哥哥”,而李世民喊了一声“相时”,似乎还有姜由的份儿,喊了句“都尉”。
但颜子睿只是觉得累。
身心俱疲。
正文 壹壹壹
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居然还是姜大娘。
“都……都尉,”姜由的声音像被人掐着脖子,“我,我这就去叫殿下。”
说着人就忙不迭地跑出去,颜子睿长叹一声:在下不着急问你秦王殿下为何把我安置在宏文馆养伤,姜大娘你也好歹告诉我,小可一共死了几日罢?
呼吸间只觉得胸口隐隐地痛,想来凤儿那一刺定是伤了肺腑,却还不算很致命,要是将肺叶真个戳个对穿,估计一睁眼见到的就该是牛头马面了。
一动也疼,左右也没人服侍,颜子睿只得龇着牙自己穿戴,一旁的矮几上放着空药盏,颜子睿放到鼻子底下一闻,有些愣:李世民还真舍得用药,那奇异的药香他竟辨不出是甚么宝贝。
放下碗,颜子睿盘坐在床榻上,气海归聚,抱元守一,真气流转一个小周天,虽然有些不畅,却还不碍甚么。
练完功夫,颜子睿侧耳听了听,神色不由凝重起来:耳力到处,静得有几分诡谲,偌大个宏文馆,竟然空空荡荡,而宏文馆外,却侍从来往,一切如常。
颜子睿便坐在床上阖眼听着,眉宇渐渐旋紧,又平复。而后睁开眼,眼神拂过墙上挂着的龙泉剑,随即低头笑了一声,再抬起脸,眼神坚定而清明。
正坐等,便听见蹭蹭的脚步一路传来,过不多久,门帘被人大剌剌一掀,李世民一身朝服打扮,连披风都未除,腰间玉佩和佩刀就这么叮当乱响地,站在颜子睿面前。
颜子睿却抢先开口:“殿下,今日初几?”
李世民一愣:“初三,六月初三。”
“死过去三日,不算多。” 颜子睿点点头,“殿下今日要动手了?”
李世民一愕。
颜子睿起身,望着李世民,忽而笑了:“改天换日的大日子,殿下当真不捎带上末将了?”
仍是沉默。良久——
“……你走罢。”李世民侧过脸。
“殿下仍是秦王,”颜子睿看着李世民,“那我便仍是都尉,护卫殿下安全,是我肩上之职。”
李世民苦笑:“你救我不止一回,且次次都几乎因此丧命,足矣。”
颜子睿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龙泉剑:“坊间如何传唱的来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世民拿过剑,替颜子睿系在腰间:“剑送与你。眼下姜由牵着你的飒露紫在南门,你从房杜二位的院子出去,其他都打点齐全了。”
颜子睿笑道:“是不是我若今日不醒,姜由便要这么着送我出长安城了?如同来时一样,不过是个局外人?”
李世民张口欲辩,颜子睿却并无半点恼怒:“殿下,恕我厚颜,这兵戈之事,多出个在下大概还是聊胜于无的。”
“相时,我并非低看于你,你不要意气——”
“就当,”李世民话未说完,颜子睿却低了头,“就当是成全我罢,殿下。”
又是一阵尴尬且涩然的静默。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么说来,这一战过后,相时便要远走高飞?”
颜子睿艰难地开口:“事成,殿下九五之尊,便不再有秦王一说。若……”
李世民反而有些轻松:“若事败如何?”
颜子睿咬牙:“我不会杀李建成。”
“否则国家无储,势必大乱,而李元吉又是个不堪大用的。” 李世民点头,看着颜子睿,眼角带一丝笑意,“况且相时本不耐这些杀伐争斗,无止无休。”
颜子睿道:“但我会设法保全府内众人,还有,殿下血脉。”
李世民失笑:“托孤么……”
颜子睿握紧龙泉,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哈哈,”李世民笑道,“我李世民沙场纵横数十载,如今死生一战,怎能说出来托孤这等丧气话。”
他说着一振袖:“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相时要随我一逞胸臆,便纵马来罢!”
说着再不多言,飒然转身,出门而去。颜子睿刹那间仿若又见着两人头回在校场一决高下的场面,当下也再不顾往后如何如何,只抛了郁结,快步跟了出去。
不几步跨将出门,颜子睿一掀门帘,却冷不丁被人揽个满怀,炫目间一个炙热的吻便落下来,辗转掠夺,如疾风骤雨。
等颜子睿回神,李世民已经放开他,笑得戏谑:“这彩头当为我壮行了,可使得?哈哈哈……”
他大笑着走远,声音扶摇直上,响遏行云。
颜子睿愣了许久,才大骂一声“登徒子”,咬牙跟上。
脸上却是撑不住笑了。
等跟着李世民转了一圈,颜子睿才从姜由唧唧歪歪的说辞里大致捋明白,今日一大早李世民便进宫,怀里揣了一本奏折,参的是太子齐王□后宫,那一篇洋洋洒洒的锦绣文章还是前几日颜子睿写好的。
想当然尔,这顶绿帽子一扣,李渊气得七窍生烟,此刻张婕妤、尹婕妤正惶惶地跪在大明宫里辩解,宣李建成与李元吉进宫的诏书在李渊狠狠一摁朱印后,顷刻飞一般送入东宫,奏章上是褚遂良中规中矩的楷书,写着李渊的滔天怒气:即刻来朝!
听到此处,颜子睿不由照着姜由的肩膀揍了一拳:“捡要紧的说罢大娘!听得小爷肠根子都痒了,甚么即刻来朝,这都黄昏了还个动静,难不成李建成是要明目张胆地抗旨反了?”
姜由正吃龙须面,一口呛了满脸粉沫子:“咳咳,咳咳,这个这个都尉见谅。这是因为殿下事先吩咐褚大人,把‘即刻’二字改了,改作‘次日’。”
“哈哈,”颜子睿笑道,“褚遂良倒大胆,也敢改?”
“褚大人有经世之才,本来是要入宏文馆的,为了殿下的大业才在圣上身边当个起草奏章的小吏,否则到了今日,褚大人宏文馆‘馆主’的称谓说不定早就名动天下了。”姜由道,“不过说起来,当年褚大人的命还是殿下救的呢。”
“馆主?”颜子睿一惊,“他就是那馆主?怪不得了,我师父曾和我说,宏文馆馆主一手字写得极漂亮,哈哈,那这回我可要问他要几幅,回去挂在灵妙宫想必风雅得很。”
“都尉……”姜由的脸又拉成根黄瓜。
颜子睿只觉头疼,没好气地道:“作甚?”
姜由苦着脸道:“这话原不该我多嘴,但——”
“但姜大娘心直口快且一心为主,这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要是不让你说你非憋疯不可,”颜子睿无奈道,“所以,大娘你说罢,千万不要客气。”
“都尉就不能就此留在殿下身边?”这次姜由倒是意外地痛快。
颜子睿虽有准备,却还是愣了。
“都尉自问,殿下待你真不如你师父?”姜由道,“我虽并不知道都尉和青城先生的一番过往,但只凭我旁观,也知道殿下……也就对都尉是这样了。”
“我知道,”颜子睿颓然道,“我都知道……”
“那殿下一片真心还留不下都尉?”
“我只是……”颜子睿盯着地面,慢慢摇头,“只是,只是呆不下去罢了。”
姜由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颜子睿苦笑道:“姜由,假如让你衣食无忧,而在深山老林隐居一世,既不能建功也不能立业,你待如何?”
姜由道:“自然不成,大丈夫生于天地,若只羁恋于蝇营狗苟,岂不是白活一场。”
颜子睿道:“我亦如此,不过反其道而行之。”
姜由瞪眼,颜子睿道:“权谋、杀伐、鏖战,非我本意,而在此间却不得不一一应付,我之在此,便也如你之在野。”
说着颜子睿笑道:“情爱之外,原也另有一番情致,譬如天下苍生,譬如寄情山水,迂直如我,既不能与不喜之人凑合度日,亦不能强在这政局之中周旋如意。”
姜由沉吟道:“那……都尉不是为了青城先生才要走?”
“怎生不是,”颜子睿眼神向天外的暮色看去,眼角噙了一丝笑意,“若说殿下与我是山巅辔马,共看天下的热血与豪情,那师父与我——”
姜由不由探身向前:“甚么?”
颜子睿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无药可救!无可奉告!好生吃饭罢,明日还一场好戏,今晚谁也别想安生!”
姜由委屈:“都尉怎么不动筷,倒拿来当暗器使!”
颜子睿毫不留情再一筷子:“我等你们殿下一起吃!多嘴!”
正文 壹壹贰
转眼暮鼓响,李世民到颜子睿处,匆匆扒了几口饭,颜子睿也叼块胡饼,一边将沙盘摆开,把玄甲军布防处一一指给李世民看,又把各编各队如何配置说给李世民。
李世民听完后点头道:“好。尉迟他们也都整编完备,姜由,你这就去带着房、杜他们一干文士出城,按既定路线,尽量急行军。”
姜由领命而去,李世民看着颜子睿一乐:“你去换身衣服,把雁翎甲也穿上,咱们去阅兵。”
颜子睿一挥手,豪然道:“英雄气概不在绫罗绸缎,我这身布衣挺好。”
李世民拼命忍笑:“是挺好,还挺香。”
颜子睿低头看到衣襟上几摊羊肉沫子,顺手从沙盘里抄起把沙子就朝李世民扔去,李世民眼疾手快,用衣袖打了个十成十,末了自语道:“内力都忘了使,可见是气急败坏了。”
颜子睿一个饿虎扑食扑到李世民身后勒他脖子:“杀人不必武功盖世,小爷我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李世民伸手扣了他后脑勺,堪堪吻个实在。
颜子睿怒气攻心,恶向胆边生,当下毫不示弱地吻回去,凶狠得像要咬出个一辈子都落不掉的疤才甘心。
等气喘吁吁再一抬头,去而复返的姜大娘扶在门槛上打摆子:“我我我我是怕都尉你找不到雁翎甲特地送来给你因为怕找不到我特意放好了所以才才才——”
颜子睿一张胡饼飞到他脸上:“奉天承运,姜大娘你可以殉国了。”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收拾得人模狗样出了门,颜子睿本想带把寻常步卒用的阿刀,奈何李世民非把龙泉栓到他腰带上,颜子睿拗不过,也就作罢。
城中宵禁,夜风悠然,一派寂静。
颜子睿和李世民骑了马从各处巡视一轮回来,顺带把各位将军也一起叫回宏文馆。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子时刚过,再过两个时辰,宫门便要次第开启,太极宫内的蜡烛宫灯一溜儿点起来,那奉旨的,宣召的,就可进宫了。
李世民站在宏文馆正厅里,底下两侧排开都是带兵的将军,佩刀穿甲,整装待发。
正要最后一回核对兵备,门外却响起簌簌的响动声,不一会儿便有人叩门:“殿下,臣妾前来伴驾。”
正是皇子妃长孙氏的声音。
在众人的惊疑目光中,李世民示意开门,也是一脸意外地看着穿戴了胡服细甲的皇子妃步步从容地向他走来。
“卿这是——?”
长孙氏向李世民福了福,众位将军向她见礼,再一一还过后才对李世民道:“臣妾与殿下曾有言,死生与共,不离不弃。今正当时,故而前来伴驾。还望殿下恕妾唐突之罪。”
李世民急道:“这是从何说起!眼下万分凶险的关头,怎能叫你涉险。且不说女子性娇体贵,只说承乾,他一个人你也放心?”
长孙氏再福道:“若说女流,岂不有季氏宜珂在洛阳筹措谋划,红拂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臣妾虽难企项背,却也不敢苟安于人后。一则与殿下有死生之约,二则,众位将军尚能将身家性命托与殿下,妾何敢偷安?”
见李世民犹疑,长孙氏又道:“至于承乾,臣妾已交由乳母看管,且承乾是殿下血脉,自当有殿下胸襟气概,若不然,莫说不值当殿下牵挂,只怕臣妾自己,也难逃其咎。”
她说完,便静静立在李世民下首,并不多言。
倒是尉迟敬德豪然一声道:“夫人大好气魄,大好胆识!我尉迟敬德佩服之至!”
便有几个性子直的也都为长孙氏的气度叫好。
李世民只得上前执了她的手:“难为你了。”
长孙氏笑道:“臣妾不过尽本分罢了,殿下只管勇往直前,妾虽无用,却也不至成为拖累,”顿了顿,温婉却坚定地看着李世民,“长孙氏的女子从小也是学齐射,见人血的。”
众人轰然叫好,李世民亦为她所感,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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