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么?”李言瑾打断他。
顺子困惑地抬起头来:“倒时候死无对证,他们再怎样也是没有办法的。”
李言瑾这时候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外:“我们是兄弟。”
“……那元翊呢?”顺子忽然问道。
李言瑾没答。
“元翊又是什么?”顺子又问了一遍。
“……什么也不是。”短暂的沉寂后,李言瑾这样说。
北风一呼,干冷干冷的天就一日赛过一日,李言瑾干脆在家蹲着,已过去好阵子。期间他把元翊的东西收拾收拾,挑出几样对顺子道:“写得都好,他自己却不在意,总是写完就扔。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和别的一块儿丢了,你拿到街上卖了罢。”
又过几日,听说西郅今年又是麦穗两歧的大丰收,皇上一个高兴,往疆上又配了十万兵力,害得东郅太子到底没敢回宫,顶要紧的大起居也顾不得了。
窝在家中的李言瑾终于一巴掌拍在桌面儿上,来报的人不敢再说,只汗如雨下地偷瞧了主子一眼。
李言瑾自语道:“天气不错,逢了虞塔寺开门交易,还是出去逛逛罢。”
虞塔寺的开门交易,在从前是半月一次或一月三次百姓集会。
这日寺门大敞,寺中行者敲过牌子报过晓,提前记下名头的杂卖贩子便可入内,在定好的圈子里卖东西。等于是借个地放出来。但因是佛门圣地,多少沾了些威严,都秤平斗满地做起生意来。
谁知前些日子,刚嫁进来的芍烈公主乘着雕龙的抬舆,在城里耀武扬威转了一圈,无意中见了觉得有趣,便随口说要多办一些,下次她还来看。
于是,虞塔寺连着开门一个月,芍烈公主却再没去过,住持却不敢随意关门,许多和尚开始起了玩心,就荒了佛事。
这还只是件无关痛痒的。可那公主,如今的荣国娘娘,在大街上指手划脚,搞得原本歌舞升平的街市如今日日同过节一般也就罢了,连宫里也给改得乌烟瘴气,各种主意,各种规矩。说起来,荣国将军李言瑾听过,但荣国娘娘……真是去她大爷的!
虞塔寺里僧人敲着花棒打着花钹,的确是热闹非凡。李言瑾称了些干脯坚果揣在怀中,便带着两个扮男装的小丫头往里走。
果然是人流如织,一丫头刚进门就撞上个人,赶紧道了歉跟上李言瑾他们。那人朝她笑笑,也走了。
本来只是件极普通的事儿,却把姑娘的魂给牵去了大半,她用力扯了扯李言瑾的袖子道:“主子,那公子生得好漂亮。”
李言瑾边笑话她便回头看去,一看,也愣住,的确漂亮。回过神来时,却还想再看他一眼,哪知人已经不见了。
然而没过多久,李言瑾又见到了他。
庭中靠近大殿的地方,卖的是笔墨玩好之类。都是元翊最喜欢看的东西。
从前他们两人跑去逛街,但凡有古时某某名士的藏品出售,元翊就当没李言瑾这个人了,跟卖家能一见如故地聊上大半天。别人见他是个行家,也就收起摆在外头宰客的赝品,拿出宝贝来。元翊这人平时不爱多说话,连喝了酒都从来不发疯,如果有人说要拿出最好的漱金墨来请他题首诗,那李言瑾就该一脸悲恸地蹲在墙角等着了。
李言瑾正想得出神,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衿儿,笔势飘和未见得是不用力气,你的字很好,但却如何都背临不像,可知是为何?”
那句话虽是指正,却柔若流水,满满怜惜之情都要益处来了。
李言瑾一凛,没敢看。
“主子,是元大人!”一个丫头叫道。
“和那漂亮公子!”另一个丫头跟着叫道。
元翊听见,回过头来。
李言瑾心里转过千种逃跑计策,最后否认了自己患上转不过脖子的怪病这一条,终于挤出个怪笑看向元翊。
元翊原先弯着腰凑在那皱眉写字的衿儿耳边说话,此时脑袋虽然从他耳边离开,手却还放在他肩上。
“元大人,好久不见了。”
“也并非很久,只是殿下公务繁忙,许久没有想起落之而已。”元翊寒暄道。
“不忙,不忙……”
李言瑾打完招呼便想跑路,可那老板听见元翊叫殿下,就以为财神来了,热络道:“元大人明察秋毫,这样乱假成真的都让他验出真伪来,衿少爷正学写呢。殿下也请来瞧瞧。”
元翊道:“并非我识货,只是正巧这字其实是我某日仿着写的,之后随手丢了。谁知今日又见到,便知它绝非真品。”
李言瑾好奇,便走过去看了一眼。
“主子,这不是上次您让顺公公拿出宫卖了的么?”一个丫头又叫道。
所有人,包括那凌儿,全都讶异地盯着李言瑾瞧。那丫头这才察觉说错话,吓得捂住了嘴。
“蒙殿下赏识。”元翊笑得如十月春风,“您慢慢看,落之先行告退。”
李言瑾干笑两声:“你好好玩,好好玩哈。”
“你俩的缘写坏了,但这回的字元大人倒写得顺畅。”待元翊牵着那凌儿走了,忽然有人这样说道。原来一旁地上摆着摊测字的老头,正是夏天时给他们测字的那个。
李言瑾撇撇嘴,没理他。远处,元翊和那衿儿有说有笑。
“主子,您怎看这女儿家的冠梳领抹看了这么久,快走罢,免得笑话。”
李言瑾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师姑前,惹得她皱起了眉头。
因元翊这人离奇,故那能将他拐走的王老八也给传的神乎其神,尽管这之前谁都没见过他,谁都不知道京里哪儿有一户姓王的屠夫,是家中第八个儿子。
而当旁人见识到王少爷的种种好处时,这两人已经给捧成了神仙眷侣。
原来王公子不叫王八,而叫王衿。
听闻元翊曾派十几人的上等媒婆往王家说亲,帖子写得规规矩矩,丝毫没有官家架势,待王家祖宗应许了,这才一拨一拨的大定往王家抬。还没下财礼时,就已送去生绢金银无数。真正迎亲时,连着几天请了马塘灯会,灯群中荡湖船,十多条街上一队队的踩高跷,挑花担蚌精,敲锣打鼓放炮竹,可不热闹了。
所以尽管是男人同男人成亲,还是羡煞了无数待字小姐。
这等事情说来也是风雅。大财主大官宦,哪个家里没两三娈童呢?连当今圣上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玩这个,但如此郑重其事的,天下恐怕独元翊一人。
“这就是用情之深了。”那宫女绘声绘色地说道。
自回了宫,她们两张嘴便说个不停,恨不得将元翊和王衿的情形道给所有人听。
筝妃叹口气道:“元大人也终究会做傻事……那王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可漂亮了!能与五殿下比一比。听说聪明得不得了。”可怜这两丫头肚子里没啥墨水,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柔柔弱弱,倒像个打酒坐的姑娘。”李言瑾冲进来不免愤愤道。
“人家王公子才不是这等人,但听顺公公说,那公子原是个胭脂巷里量酒的,长得又好,心性又好,学问又好。但就是不知元大人为何非要说他是肉铺子上的,说别的也成啊。”宫女埋头苦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筝妃看看李言瑾,便让那宫女出去。
“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什么都不会太介怀了。”筝妃道。
李言瑾点点头,却还是焦躁。哪怕明天一早起来,别人对他说,八殿下不是他,都不会这样难受。在没人知晓的时候,“他是他”这件事便给轻易否决了,他们都说,元大人和王公子,真是一对璧人。这滋味很怪。
“对了,方才珊儿跟我说,她想回莫府。”筝妃又道。
太子不回宫,大起居还是要办的,何况还是皇上六十岁的寿辰。
李言瑾嫌喝酒都得看规矩,也就提前几日告了病,说是受了小风寒,不要紧。但多少天过去都没有起色,他爹便让他好好歇着。
这日,宗族百官入内上寿,整齐拖拉的脚步声汇聚在一处,好像要将平地踩穿一般。
“殿下,你多加保重。”莫淳珊打点好东西,来给李言瑾告辞。
脚步声息了下去,片刻的沉寂后,有幽幽的丝竹鸟鸣从半空传来。
“嗯,我知道。”李言瑾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百鸟朝凤的地方。
歌舞声渐渐响了起来,却没有人声。死寂的一片。没有人声。
“这下不用顾虑珊儿,该放下的便放下一些罢。”莫淳珊欲言又止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说道。
“我没有顾虑你啊。”李言瑾朝她笑了笑。风很大,低低的私语也穿到了远处。
“皇上处处防着我爹,你却娶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利害关系,但……算了,只是本想给你留一个孩子也是好的。”莫淳珊也笑了。
“你等等。”李言瑾突然跳起来跑了出去。就在莫淳珊不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李言瑾已乘着马回来了。
他朝她伸出手:“是我把你接来的,还是我把你送回去罢。”
“嗯。”
25
25、优昙·长更 。。。
那日下午,御酒到了第七盏时,皇上突然泛起了迷糊,见李言瑾不在席上便让人去请。好一会儿,请人的小太监回来,却不敢报。
六皇子道:“八弟怎不来?如实说便是!”
“回,回皇上的话,八殿下,八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听说是把良娣娘娘送回莫将军府了。”
皇上还是微阖双目,对那小太监道:“等老八回来,让他去趟御书房。”
李言瑾在翠祥下处一个不自觉就喝到了月挂梢头,觉得差不多该回去躺着装病时,元翊来了。
“来点么?”李言瑾朝他晃了晃空酒壶。
“皇上召你。”元翊坐在李言瑾对面,看着他喝。
李言瑾却忽站起身,眼底一丝醉意都没有地说:“我去牵马。”
“好。”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元翊却知道。说起来,还是他发现的。
李言瑾很少在夜里见他爹。
一个人,任他保养得如何红润,由烛光一照,便沟沟壑壑地映出年纪来,尤其是整日舞踏散后。琴瑟琵琶,总能听得人神伤,越是活得久的人,便越是深谙其中妙理。然乐器却是无情得很,无人撩拨便倏地停了,再不发一响。
少年人游戏作乐,这一场过去便赶下一场,不知老年人闻歌而泣的心思,不知有的人,听完一支曲子便是一支曲子,要心惊胆寒地一支一支倒着数。
李言瑾很讨厌看个老头子坐在案前愁眉紧锁的样子,因这就显得更老了。
“儿子贺寿来迟,请爹责罚。”李言瑾一进屋,便跪下道。
他爹挥挥手,四下里的太监便集体退了出去,关上门。
“起来坐罢。倒是听说你把莫将军的女儿送走了?”
“是。”
“你现在去请她回来也还来得及,朕不会再给她苦头吃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李言瑾没有谢恩。
“朕这些年挖空心思让兵力分散,一则是担心你们兄弟相残,二则是担心有人像西郅摇尾乞怜。这些你懂么?”这一天,皇上成了花甲老人,也不知是看淡了,还是糊涂了。
李言瑾点点头。
“瑾儿,你来说说如今我东郅都有几股势力。”皇上忽然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五股。一是皇上,一是大哥的兵力,一是莫将军的兵力,一是荣国娘娘身后西郅的势力。”
“你明明说了五股,却为何只列出四人?”
“还有一股势力,爹您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不是?”
“的确。他们小打小闹地造反,暗中却盘知错节地侵到朝廷里来了。”皇上忽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李言瑾道,“不是你么?”
“您该不是见谁都这么问一遍罢?”李言瑾给他爹一瞪,吓了一大跳。
“朕知道不是你才问。只是总觉得你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即便元翊浮出水面,他背后的人还是抓不住。罢了,今日是要告诉你,东郅实际只有三拨人马:一是你大哥和莫决,一是你六哥那卖国逆子,一是那帮叛贼……假如造反的不是前两拨人的话。”
“原来东郅所有兵力都汇在一群人手中么?”李言瑾暗暗吃了一惊。他知道造反的是五皇子李言亭,他也知道李言亭,元翊和莫决是一路的,但他没想到连太子李言勋也和他们搅成了一团,更没想到他爹手头已经空了。
“你大哥和莫决联手也是半年前,等他们互相信任了,早晚会知道朕什么情形,那时候,朕这个皇帝也就算做到了头。”
“爹,让位罢。”李言瑾玩弄着桌上一个水烟管,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苍老的面孔,淡然道。无论如何,他对这等事都关心不起来。让位,一切就都了结了不是么。
“让位?让给谁?让给你么?”皇上斜睨李言瑾一眼,别有用意地说。
“皇后娘娘那头的外戚这些年因尚书大人迂腐而失势,六哥便想借西郅之力坐上龙椅,也不知和西郅皇帝做了什么交易,您定是不会传位于他了。这样,只有大哥一人。若他与莫将军联手,最后定是要和六哥拼个你死我活,也未见得能赢,倒不如您趁六哥未有动作,赶紧退位算了,就算谁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也没您啥事儿。”
“打仗他行,当皇帝,他差远了。何况他虽被称为太子,太子印却并不在他手上不是?”
“这好办,若爹不再对皇位眷眷不舍,儿子何时都能将太子印交出。爹将那东西放在我这里,害得您寝食难安,害得大哥暗中调度,害得七哥丢了性命。我早就想物归原主了。”
“别说你不明白朕的意思!这些年朕看明白了,莫决也还算忠臣,朕不会再防着他,你可以去争取他过来。”皇上怒道。
“儿子不想。”李言瑾轻轻道。
从御书房里退出来时,李言瑾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尚未真切,就被关在了门内。而御书房外,除了雾濛濛的月亮和干瘪瘪的枯叶外,什么也没有。
从前,他爹召他,总是一通好骂,李言瑾不想去的时候,元翊便对他说:“我在外头等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弄出些声响来,我就会进去替你求情。”
于是,哪怕他爹瞪他一眼,李言瑾都能不小心将东西碰到地上。
李言瑾偶尔会像这样沉浸在回想当中。他知道,想着想着,总要忘记的。
就好像筝妃,只刻下铭记,每翻出一笔债来,回味上半日,便微微改动一些。最终,她所记得的皇上,已经连面孔都换做了他人,不存在的他人。女人就是这样,用大半生的时光,怀念了许多人。你说她自欺,她还要怪你无情。
昨夜二更三点,从筝妃的房里传来一声很舒服很好听的笑,然后她就死了。她死之前是疯的。
李言瑾宫中上下无不动容哀哭,好像她这个人从开始便是为了那时刻而活一般。
莫淳珊问他筝妃会怎样,李言瑾说,会厚葬。
莫淳珊点点头,今早就走了。
李言瑾跑了媳妇,灰头土脸地关起大门过日子,而元翊娶了媳妇,喜溢眉梢地躲在家里甜蜜去。这俩人也不照面也不通气,横竖没什么关系。
期间下了场雪,雪停了,化了,唐突留下一块斑,就什么也没了。
李言瑾坐在院子里听屋内人说话。命妇正把从前讲给莫淳珊的那一套安胎的要领翻出来,一字不差地拿给如临大敌的陆施琴说。
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