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了。先前只是吐奶拉稀,想是着了凉,不想当日晚间就发起烧来,烧得虽烫,精神也还爽利,只道煎些芦根水吃了便好,未曾想连烧数日,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到得今日,更厥过去好几回。好容易求得高大夫给开了方子,却……”妇人忍不住哽咽一声,续道,“求大夫大慈大悲,救救我家孩儿!”
奚吾执灯照了照患儿舌苔,伸手在他头颈后摸索几下,思索片刻,叫青竹支上屏风,把患儿放到厅角专为病重患者准备的木床上,解开襁褓又细看了颈背四肢,问道:“高大夫可说了是何症?几日可好?”
“只说是着了风,受了凉,别的不曾说。”
“咳否?”
“不咳。”
“嗯……开的方子,可否让我瞧瞧?”
妇人将手心里攥得汗湿的方子递上,奚吾细细看一遍,是一味蝉蚕解表汤,若是用来治外感风热倒也对症,拿来治这个病,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大约是患儿烧得狠了,大夫把芦根换了羚羊角,用这猛药退热,其实真实病症未能分辨出来,多少猛药也无济于事,只是儿母焦急若此,不与她些药,她总是不安。
奚吾思忖停当,直起身,将患儿付与妇人,道:“你且不
2、舍药 。。。
用慌,若我看得不错,孩儿乃是患了奶麻,也叫奶疹。烧得虽高,并无危险,这两日内热就会退下,退热后周身出疹,疹消日,便全好了。”
妇人半信半疑,回道:“我孩儿周身全无异处,哪来甚么奶疹?纵是奶疹,如今热得厥了,怎生是好?”
“我开些洗剂与你,煎了给孩儿周身擦洗,洗后换身衣物,切切不可穿得过暖,谨记多进些汤水。高大夫的方子,我着青竹抓几服你带回去。待疹子出了,当即停药,遣人来知会我,我再开新方。不要亲来,提防孩儿遭风。”
妇人千恩万谢,抱了孩子又要叩头,奚吾避开不肯受。妇人无奈,取了药红着眼转回家去。
门外议论纷纷,奚吾不睬,管自就着油灯写病案。
忽听人群中有人低声笑道:“果然慈悲。通江宁府,再没第二家肯舍这样贵药!施家养的好郎中!好名医!”
奚吾执灯的手一颤,灯油泼了些须在左手上,转眼红了一片,鼓出大大小小数点水泡。青竹慌忙抢过油灯放到案上,捧着他手,一叠声喊着:“这怎生好?这怎生好?”一时间,只急得眼泪直流。
奚吾低低道:“不慌,你去取些水线草煎汤,洗洗就好。”
青竹抹了眼泪,依言去了。
奚吾拱手对门外众人道:“今日已晚,诸位如无有就医抓药者,小可要上板了。”
妇人已走,众无赖没了看头,奚吾伤手,众人也有些心惊,闹哄哄借坡下驴,纷纷喊道:“走了走了,有甚好看,不如回家看婆娘去!”说着,四散而去。
外面天色越发暗了,奚吾关上门剔亮油灯,取软布拭了手,坐定下来慢慢收拾纸笔。
街上隐约更鼓声响,人声车声渐渐平寂下去,夜风顺着门缝钻将进来,吹得手一抽一抽地痛。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只飞蛾,一头撞上了灯火,烧焦了翅儿,落在他手中的册子上。
奚吾端平册子,用力吹一口气,飞蛾飘飘摇摇落到地上,尤自挣扎翻动,终于掉进青石缝中,再也挣扎不出。
他怔怔盯着飞蛾,正出神间,忽听后堂脚步踢踢踏踏,青竹肩上搭着条素巾转过堂前,喘吁吁道:“先生,药煎得了!”
奚吾点点头,道:“上了门板,你自去睡吧,不用管我。”
青竹扯袖子抹了把汗,道:“小的不敢。今儿先生烫了手,大官人晓得了虽会恼怒,至多赏我一顿板子。若我放着先生烫伤不管,自去睡,大官人还不揭了我的皮?”
奚吾轻轻放下病案册子,悠悠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罢了,你上好门板,把这里收拾齐整再到后院寻我。”说罢,立起身整整衣衫,管自转去后堂。
青竹不敢
2、舍药 。。。
再说,仔细上好门板,各处收拾齐整,擦拭干净,地亦洒扫一遍,方执灯向后院寻过去。
堂后一个小小院落,月色当空,满园梨花香洌,墙角一株老梅,花已落尽,虬枝横空,奚吾正站在梅树下,袖着手发呆。
青竹凑上去,殷勤问道:“先生手伤怎样了?”
奚吾一惊,转头看看青竹,手又望袖中缩了缩,道:“不妨事。”顿了顿,忽道,“今日菱角来取过衫子。”
青竹双眼圆睁,大惑不解。
奚吾加重语气,又道:“今日菱角来取过衫子。你亲用青布包了与他,内有白色里衣中衣一套,天青色茧绸春衫一领,驼色团花织锦缎外袍一领。”他望住青竹双眼,缓缓道,“你牢牢记下,一字,也不能错。”
青竹呆呆望着奚吾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骇得手抖脚软,语不成句:“若是……若是大官人晓得了……”
奚吾闭上眼轻叹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休提。”
青竹神色惨然,恨声道:“头发长,见识短!大官人当初就不该领那两个回来!私养子,没家教!”
奚吾淡淡道:“他兄妹两个是拜了宗祠,记入宗谱,名正言顺的施家嫡出子孙。私养子一说,又是从何谈起?”
青竹方说完已有些悔了,此时听奚吾一问,慌忙抢上一步跪将下去,自批耳光道:“小的该打!小的说错了!”
奚吾背转身,道:“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教子文听到,又是一场大祸。”停了停,又道,“不用怕,你不说,子文绝不会知晓。且去睡罢,谨记慎言。”
青竹应了,把灯放在石桌上,起身退下。
奚吾静静立了良久,慢慢踱至青竹窗下,听得青竹呼吸细致绵长,想是睡得熟了。他返回梅树下,吹熄了油灯,轻道:“出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蜀绣在清盛行,之前只在民间流传,我没有找到资料证明宋代蜀绣的名气如何,这里权且当做已是著名绣法之一。
奶麻,也叫奶疹,西医称小儿急诊。初期高热不退,看着很可怕,经验不足的大夫也不太容易鉴别出来,三四天后热退疹出,是一岁以内小儿比较有可能患的一种病。我不是学医的,邻居有孩子得过这种病,所以在网上搜了些资料,加上自己的一些臆测,凑成那个方子,不晓得是不是有相反相忌的在里面,希望有行家可以指点一二。
关于宋朝的医药行业——宋朝从开始就很重视医药行业,历代宋朝皇帝对医药行业的重视是史无前例的。官方校点刊发了很多医药方面的书,很多士大夫也以懂医术为荣。
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其中有一个法令是《市易法》,根据这个法令,国家为防止药商投机,控制药品市场,开始建立官药局,把药品收归国家专卖,由太医局负责成立了熟药所,卖药所。到南宋,熟药所进化为惠民局,更加成了系统。熟药,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中成药,有丸散膏丹各种剂型,是按照国家规定的成方制作的。熟药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老百姓,当时生药炮制还不怎么系统,很多药煎制起来需要专业人士去处理,多数人抓了药还得求药局煎了才行,很不方便。成药则不同,一则携带方便,二来吃起来容易,像蜜丸什么的,对小儿来讲远比汤药容易入口,而且免了煎制一项,省了很多麻烦。
本文所处的历史时期定在北宋早期的仁宗年间,官药局还没正式出现的时候,那个时候药品还不是国家专卖,民间药局大概还是很常见的吧。
题外话——关于惠民局:到南宋早期,官药局进一步发展,宋高宗年间成立了“惠民和剂局”,专门制作药品,改熟药所为“太平惠民局”,发售官方成药。因为有政府补贴,所以药局出售的药物价格低廉,一般民众都能买得起,对穷人和灾民则直接送药。瘟疫发生时,惠民局派出大夫携带药品,走街串巷,去“其家诊治,给散汤药”,防止疫情蔓延。惠民药局是通宵服务的,日夜都有专职人员值班,要是“夜民间缓急赎药,不即出卖”,按“从杖一百科罪”。后来高宗又下令在诸州设惠民局,基本惠及全国的百姓了,是一件大善举。
这个惠民局在中国一直延续了下来,到明朝时期在民间药局的竞争下彻底消亡。在此期间,虽然也有各种腐败和不足,但还是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老百姓的身体健康。同期的其他国家,很多都因为瘟疫蔓延造成平民大量死亡,中国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惠民局,死亡人数大大减少,是一个很好的医疗保障体系。
但再好的政策也要有执行者,一旦落实到人身上,就挡不住人生来的贪欲。面对手中这样好的资源,主事者完全不贪?我无法想象。
从现在推过去,我卑劣地往最坏处想,想当然地认为会有各种腐败出现。例如廉价的好药在惠民局中常备,到过期的时候全部销毁换新,那么在没过期之前,会不会有人偷偷把这些药低于市场价转买给民间药局?之后做个销毁记录就完全没问题了。再例如,药好价格低,会不会好药被权势豪门优先抢购,到老百姓真要用的时候,根本买不到廉价药?或者在外面买进次品换掉手中的好药,次品发给老百姓,好药偷偷卖给熟人或者卖给民间药局?再或者,根本是库中空虚,廉价药早被主事者偷偷卖个七七八八,做个空头帐对付上面。现在这种事情,还少么?
所以我猜在当时,老百姓真有了病,全盘指望惠民药局是不大现实的,还是要靠民间医者来补充医疗力量。那么,如果事先准备不充分,到时疫突发,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也是可能的,大概要民间力量先辅助一阵子,等政府支援到位,惠民局才能真正起到阻止时疫蔓延的作用吧。
3
3、夜访 。。。
一条人影自树后的阴影中站出来,身量未足,低眉顺眼,神态恭谨。
却是菱角。
奚吾注目他片刻,道:“此刻四下里无人,你且细说端详。”
菱角低声道:“小的从头说与先生。”
“日间先生吩咐小的做事,小的不合贪先生那几件衣服值钱,谎说去河边小树林烧衫子,抄小路先回了府里,想着藏好了衣服再去药局也来得及。不想在府中撞见了薏仁,一时慌张,失手将衣服掉在地上。薏仁逼问,小的不得已如实招了,求他掩饰则个,不想他却将小的带去了小官人房内。小官人听说,命小的候在偏厢,自行转到后进取了个青布包裹,着小的转交先生。并言道,只消小的照做了,就不将此事告知大官人。小的无奈,只得遵命照办,但总是心神恍惚,故未曾多想,直通通原路转回来,因而被芋艿看出蹊跷,争吵时喧嚷出来,被人听到。”
“芋艿说了甚么?”
“芋艿只道:‘不知哪个跑林子里烧个衫子,就能烧出一包衣服来。’”
奚吾沉吟片刻,道:“不用慌,他不过有些猜疑,大约别无甚么证据。你权当不曾有过争吵,平日里一切如常。如大官人或者别的甚么人问起,就咬定是怕我受凉,故抄小路快去快归。青竹我已经吩咐好了。小官人那里……你与我带个口信,问他几时有空,我要与他详谈。”
菱角应了。
奚吾又问:“我那几件衣服呢?”
菱角答道:“小官人收去了。”
奚吾叹口气:“你先回去罢,此事,我来处置。”
菱角领命,唯唯而出。
奚吾袖手在树下立了良久,夜风吹拂,周身俱寒。
他摊开右手,掌中一幅锦帕柔柔垂落,冷月清辉,洒在帕子上,朵朵山花竟恍如瓣瓣盛开。
杜鹃。
子归,子归,胡不归。
斯人绝裾而去,可知这杜鹃泣血,子归夜啼?
自奚吾记事起,阿娘便总是披发跣足衣衫不整,终日里或哭或笑,握紧了这幅帕子枯坐庭中,对着梨树低低絮语。
所说的,颠来倒去无非当年那些事。
三郎各样好,三郎诸般情,三郎春日里手植梨树,携着如花美眷诗酒唱和,对天盟誓,但愿年年如今日,白首不相离。
不曾想,三郎去书院读书四载,家中竟遭恶盗,资财卷尽,她更为贼所持。苦挨年余,幸得官兵荡寇,方得以还家。劫后重生,面对的,却是千夫所指。
失身于贼非她所愿,忍辱偷生竟为人所不齿,怀中小儿更是她荡涤不去的污秽。
奚吾,奚吾,早在族叔给阿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该想到,失贞,不容于天,不容于地,也
3、夜访 。。。
将不容于他的眼。可怜她尚怀着一线希望,苦苦等待三郎救她于水火。
好容易候得秋闱放榜,三郎荣归,志得意满春风面,见到娘子的瞬间,立时化作冷面阎罗,转身拂袖而去。
几年恩爱,一朝义绝,经年苦候盼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同那幅他求学时一直贴身携带的,她精心绣就的帕子。
满园梨花今已亭亭如盖,可笑却成了谶语。曾经高高在上精心呵护的娇花,一朝零落,唯有任人践踏成泥。
从此癫狂。
小小的阿吾不晓得阿娘为甚性情大变,只知阿娘再没有了温软的笑容,没有了如花的容颜,再不肯拉着他的小手,唤他一声阿吾。
邻居阿婆怜他,时常周济他些须旧衣麦饭,还教他拿家中器物典些柴米度日,阿吾才得以平安长大,得以活到那一日。
终此生,奚吾再忘不掉那日,癫狂数载的阿娘忽然没了诸般恶态,束了衣襟洗了头脸,起身洒扫庭除,还摸出压在箱底的那人衣物将去市集,换了些柴米吃食,煮了绵软软一钵赤豆粥,煎了香馥馥一盏桂花汤。吃罢早饭,又扯阿吾到河边,细心与他周身搓洗干净。
阿吾欢喜地如在梦中,捉住阿娘衣襟不肯放,不住口唤着:“阿娘!阿娘!你好了!你好了!”
阿娘抚了抚阿吾头发,不说话,笑容温软。
是夜,阿吾累极不肯睡,小手牢牢捉定阿娘衣襟,痴痴望着阿娘缝补他几件小褂。眼见得灯火摇曳,丝线来去,忍不住眼皮沉重,几番挣扎,终于沉沉睡去。
朦胧间只听阿娘一声唤:“阿吾!”
遽然惊醒,张皇四顾,只见灯火冰灭,月影西斜,阿娘衫角犹在掌中。床头,几件缝补干净的小褂叠得整整齐齐,恍似犹有余温。
人,却已不见。
半夜里不要命般敲响了邻里的大门,哀哀苦求好心人帮他找寻,天明时,终于在河边寻到了阿娘冷冰冰一具尸首。
任他哭,任他叫,再不会应他一句,再不会看他一眼,再不会回他一笑。
从此世间只得奚吾一人,以耻辱之名,置身这红尘十丈。
邻里怜他年幼,寻个牙郎,助他典宅葬母。葬了阿娘,烧罢纸钱,奚吾两手空空举目无亲,只想将身赴水,随阿娘而去,若非子文适时施以援手,他大约早已重入轮回,落得一个干净。
子文虽性情暴戾,对他却着实是千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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