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锅里煮着黄鱼,小小的鱼在水里煮没多久便化了,一锅翻滚着的白汤喷出浓郁的香气,在这夏日午后,随风飘开去,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奚吾不好干坐着等吃,又插不上手,左看右看,终于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你说要做凉面,冰哪里来?”
名易抬袖子擦了把汗,笑道:“一会自有人送冰来,你放心。”
待那个大大的面团将将切完,岸上果然有人声响起:“小易今天带了客人来么?也不提前说与我听,幸好今日带的酒多,不然好生尴尬。”
名易扬声道:“那许多废话,冰呢?可带来了?”
人声响处,浓密的柳条向两边分开,便钻出个高高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浓眉大眼鼻直口阔,长相很是威猛,神态却安然温文,怀中抱着个小酒坛,右手中提了个大大的泥巴团子,草绳在周遭裹得结结实实,不晓得是甚么。
名易蹙眉道:“冰呢?没冰就不是冷淘啦,滋味会差上许多的。”
那男子笑着走上前,轻轻跳到船上,将手中的物事一股脑塞给名易,对奚吾拱手道:“在下刘倍,敢问阁下贵姓?”
奚吾回了一礼,微笑道:“刘兄幸会,在下薛江。”
名易在一旁嘟囔道:“甚么刘兄刘弟的,不带冰来,不留你吃面!”
刘倍回手在名易头上拍了一下:“就晓得吃!现在拎着冰来,等你面煮好,冰不是全化了?你且煮面,离朵一会就到,不会误了你的。”
说完对奚吾歉然一笑:“小易孩子气,薛兄莫怪。不晓得薛兄是哪位先生门下?”
奚吾一怔:“在下……”
名易已抢过话头,捉起那个大泥团子堵在刘倍眼前,问道:“这是甚么?”
刘倍一笑:“这个可是好物,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手的。”他接过泥团,随手撩开袍角,自靴中掣出一柄小刀,挑开草绳,剥掉泥巴,露出一捆粗粗的竹筒来。这些竹筒两头都封着黄泥,沉甸甸地,看来装着甚么物事在里面。
名易蹲在旁边眼巴巴看,却被刘倍赶去煮面,他无奈,在那边一壁煮面,一壁打眼偷偷望这边看。
刘倍拿了个大碗接在下面,撬开竹筒一头的封泥,便有异样的香气喷出来。他拎着竹筒对着大碗小心倒下去,先流出些浅黄色的酒液
45、酒痴 。。。
,随即噼里啪啦掉出无数螺蛳来!
一个个竹筒打开,都是酒渍螺蛳,装了满满一大碗,螺蛳乌黑,酒液淡黄,看着其貌不扬,香气却浓得惊人,一下便将黄鱼汤的香气盖了过去。
名易很是不满,皱着鼻子愠道:“镇日吃酒也就算了,下酒菜都用酒渍,你不如改名叫图酒算了。”
刘倍也不生气,拈起一粒粘在竹筒口的螺蛳,凑在鼻端深深一闻,笑道:“说你不识货。这是龙山最好的桃花泥螺,用好酒加海盐渍了,便成无上佳品。”他说着,凑嘴过去轻轻一吸,将螺肉吸入口中,闭上眼细细咀嚼几下,叹道:“可惜无有与之相衬的佳酒来配,寻常美酒托不起这样美味,可惜,可惜。”
原来也是个好吃的人。奚吾不由失笑,道:“我倒晓得个酒方子,说不定配得起你这个酒渍泥螺。”
刘倍双眼一下睁大,喜道:“甚么方子?你说来听听?”
“取高昌马乳蒲桃洗净入瓮,以夜半泉底新水浸之,封严,经数月可得,酒色碧绿,味兼醍醐,以之佐河鲜海味,比米酒好得多。”
刘倍越听眼睛越大,扶着下巴凝神想了半晌:“这酿酒法,不用酒曲么?”
奚吾点头:“唐苏敬《新修本草》云:‘凡作酒醴须曲,而蒲桃,蜜等酒独不用曲’。酿这蒲桃酒,是不需酒曲的。”
刘倍欢喜了片刻,又颓然道:“高昌蒲桃好办,泉水也易得,只是要数月才得,如今却哪里弄去?”
奚吾想了想,道:“若以三分香雪兑七成栀子,加酸梅煮过,酒香清淡,勉强也可用得。”
刘倍大喜,登时跳了起来,自怀中摸出个烟花点了放上天,不一会,密荫深处便匆匆跑来个少年,手中捧着个冰盒,跑得又稳又快。
刘倍站在船头接过少年手中的冰盒,吩咐道:“去我房中拿三坛香雪酒七坛栀子酒,再弄一大包酸梅过来,快!快!快!”
作者有话要说:蒲桃就是葡萄……唐代就有葡萄酒了,只是以前人不大明白葡萄酒的酿制方法,其他酒用酒曲,葡萄酒也另加酒曲。例如北宋的著名酿酒专著《北山酒经》里就这样记载:“酸米入甑蒸,气上,用杏仁五两(去皮尖)。蒲萄二斤半(浴过,干,去皮,子),与杏仁同于砂盆内一处,用熟浆三斗,逐旋研尽为度,以生绢滤过,其三半熟浆泼,饭软,盖良久,出饭摊于案上,依常法候温,入曲搜拌。”这样一来,葡萄成为个附属品,不算正宗葡萄酒。
但也有不少人是自然酿造的,例如文中提到的那个苏敬就记了酿造葡萄酒不需酒曲。
唐《南部新书》丙卷记载:“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种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损益之,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长安始识其味也。”说明还是有人明白怎么酿葡萄酒的,只是民间大概知道的人少吧,还是多以米合之。到清末1892年,张裕葡萄酿酒公司成立,中国才有了成批量的葡萄酒问世。
龙山黄泥螺是名产,佐酒大佳。以春季的桃花泥螺为上品,无泥无菌,味道极鲜。鲜食会中毒,当地人常以酒渍来吃。就是将泥螺用海水洗净,放入容器内,加盐后快速搅拌,静置若干时候,待泥螺死亡后,去掉水份,再加盐,加黄酒,将容器口封住,经一星期以后,即可食用,异香扑鼻。只要不开封,久储不坏,味极鲜脆香美。
香雪酒是黄酒的一种,很甜很香很好喝,我选这个,是因为名字好听……
栀子酒是种药酒,主治黄疸,我选这个,还是因为名字好听……
那个香雪兑栀子加酸梅的法子是我胡编的,大家不要去试……捂脸
46
46、出身 。。。
那少年愣了愣,刚要开口问,刘倍一叠声地催他,他只得领命匆匆去了。
饶是奚吾满腹心事,见刘倍心急成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好笑,安抚道:“不用那许多,每样取一坛足矣,让贵仆捧十个坛子,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刘倍赧然一笑,对已跑远了的少年扬声道:“离朵!一样取一坛!啊!不是,一样取两坛就够了!”
奚吾微笑道:“你要喜欢,回头我多配几大坛留与你慢慢吃,不急在这一时。”
刘倍眼睛一亮,击掌笑道:“小易却哪里寻来的这样妙人,不早让我识得!”
名易在那边捞出煮好的面,一条条码在冰上,粉缕银盘,晶莹剔透,很是好看。他一壁忙着,一壁口中答道:“薛兄自来,就不曾出过书库一步,今日难得出门,便叫你赶上了。”
“原来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书痴。”刘倍恍然,“怪道这样见闻广博。”
奚吾脸微微一红:“哪里,在下……”他不曾说完,却忽然被一筷子冷淘堵住了嘴。却见名易端着个大碗站在面前,板着脸道:“我好容易做了面,你们不吃,我通倒了喂鱼!”
刘倍忙不迭过去捧了一碗,淅沥呼噜吞了一大口,一壁嚼一壁轻轻撞了下奚吾的肩头,嘟囔道:“好吃好吃。”
奚吾会意,便也接过名易手中的冷淘吃了起来。
那黄鱼汤已放得微凉,却无有半分腥气,合着冰凉劲道的冷淘,就着细细缕缕脆生生的菜梗同吃,着实鲜美快爽。只是没吃一会,那个叫离朵的少年已陆续提了几坛子酒堆在岸上,刘倍便眼巴巴看看酒,看看奚吾,欲言又止,目光却越来越热切。
奚吾晓得他的心意,匆忙吃完最后几口,便借着炉子起火煮酒。三分香雪,七分栀子,点进去两颗酸梅,煮到瓮底翻出鱼眼泡,便住了火,倾一点在碧绿的荷叶杯中,香气虽淡,却有几分素颜惑人的味道。刘倍连忙吃干净碗中的冷淘,又吃了盏茶漱口,之后才虔诚地接过荷叶杯细细抿了一口,闭目良久,又取一粒泥螺吃了,陶然道:“果然好滋味。”
名易收好碗筷,也凑过来吃了一粒泥螺就一口酒,却撇嘴道:“也没甚特殊。”
刘倍只是摇头:“你小孩子不懂得,这泥螺虽味美,终究是水产,滋味较牛羊淡一些,若用寻常曲酒配来吃,酒味重,会将泥螺的滋味盖去大半。今日薛兄这盏酒,有曲酒之香,却无曲酒的霸道,不温不火,刚好将泥螺的鲜香托到极致,恰是绝配。真不知配上蒲桃酒,更是何种美味,唉。”
他在那里左一颗泥螺,右一口美酒,吃得不亦乐乎,奚吾却向岸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招呼道:“这位小哥
46、出身 。。。
,一起来吃罢。”
那少年劲瘦的身躯站在骄阳下立得长枪般笔直,回道:“谢了,不必,小的身份所在,不敢逾越。”
刘倍蹙眉挥手道:“你回去罢,直标标立在这里,没得扰了我的兴致。”
那少年面色有些不渝,仍恭谨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便退出了这片柳荫,却远远地立在道旁,任阳光暴晒,一动不动。
刘倍一脸不耐,只是闷头吃酒。
名易笑着问:“今日离朵怎这样执拗,你两个又吵架了?”
刘倍烦躁地捏碎了手中的荷叶杯,又揪一片新叶子乱卷,发作道:“那小子从昨晚就开始催我回黑州,无非又是甚么人拜见那样破事,出来连半月都不到就要回去,闷杀人。”
黑州!奚吾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端着酒盏似乎在专心品酒,一颗心却全飞到了那两个人的言语上。
名易凑到他耳畔低声问:“你是不是又答应他,见过我就回去?”
刘倍点点头,仰面躺在船上,将手中那片荷叶遮在脸上,自叶子下面瓮声瓮气道:“你一个人在应天,我放心不下。”
名易却轻轻一笑:“阿娘那边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你放心回去罢,给人晓得你在这里,总是不好。”
他两个在那边窃窃私语,奚吾心中却微微发凉。
先前刘倍动作自然地从靴中拔出一柄中原很是少见的小弯刀切草绳时,奚吾已经模糊觉察到几分异样。
然后是他身边那少年,虽也穿着中原的袍子,说中原的话,但他的名字,说话做事的习惯,乃至走路的姿态,却与中原人有些不同。
刚才,他们还提到了黑州。
而黑州,正是东丹王图与现下住的地方。
早该想到,子文绝不会让他毫无准备地去黑州,只怕刘倍会来到应天,会与自家相识,全在他算计当中。虽不晓得这个名易是何种身份,但想来也是个被利用的人。
那边名易偷偷瞟了奚吾一眼,见他似乎没有注意,便低声道:“这个薛江的推荐人大有来历,连山长也要卖他几分面子,说不得便是朝廷中人,你且注意些。”
刘倍微微掀开叶子一角,望一眼奚吾,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答道:“他这种人便是透明的,心事都挂在脸上,谁会用他做细作?”
他的声音陡然扬起来:“对么?薛兄?”
奚吾在心中一声轻叹,站起身一躬到底,朗声道:“在下薛江,拜见东丹王。”
刘倍微微一笑,躺在那里并未起身:“我身份敏感,在大宋地界,还是叫我刘倍的好。”
他凝神望了奚吾一眼,又道:“我不问薛兄来历,薛兄也不要探问我其他,你我
46、出身 。。。
安心吃酒,不涉政事。”
奚吾苦笑一声:“便是如此罢了。”
三人团团坐下,吃酒看景,讲些闲话,奚吾见事已至此,索性放开怀抱,侃侃而谈,医经、酒经随口道来,倒也与刘倍讲得投机。至于今后如何,左右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了,且走一步看一步,顾不得那许多。
名易插不上话,便闷头倒酒,三人吃到兴起,竟将兑好的一坛酒吃个锺尽,连刘倍先前带来那坛元红酒也一并吃光,只吃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躺在小船上,望着被柳枝切割成小块的天空傻笑。
刘倍捉着个空螺壳,津津有味地嘬个没完,叹道:“时光苦短,这等快活的日子,却马上就完了。”
名易一把抢过刘倍手中的螺壳丢进湖里,塞了个未长成的红菱给他,笑道:“你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有这几日快活,总强过日日憋闷。”
奚吾呆呆望着他两个挨在一起相视而笑,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两个是兄弟?”
名易到底年轻,一怔,脱口反问:“你怎晓得?”
刘倍拦他不及,无奈摇摇头:“傻子,薛兄方才说了那许多医经,显然医道颇深,你我面目虽异,骨骼却相似,只怕便在这点上泄露了天机。”
奚吾点点头,歉然道:“正是如此。在下想是酒多了,原不该多问。”
刘倍却笑道:“我的身世天下皆知,倒也不必瞒你。不过名易是我兄弟却极少有人晓得,还要薛兄代为隐瞒。”
奚吾奇道:“名易也是契丹人?”
刘倍大笑:“怎可能,他是汉人,从头到脚没一分契丹血脉。”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妈妈是汉人,嫁与我父汗三年生下我,过几年又绝离而去,回大宋嫁了个书生,生了名易。不过辽宋多年相安无事,边贸互通,因此常悄悄来往,这些年,我来大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向无人知。名易生下来,倒是我第一个抱的他。”
“汉人?”奚吾一怔。
是了,先前子文也说过,东丹王图与是长子,无缘汗位正因为他是汉人所生。辽境的契丹人向来看不起汉人,刘倍出自汉母,想来自小不会很快活,他如今却对此毫不避讳,着实难能。
奚吾一阵酒气上涌,竟脱口问道:“你因为出身,分明是长子,却只得个东丹王做,辽帝即位后,还将你监视起来,东丹王便半分怨气也无?”
刘倍一笑:“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为甚么要为这些苦恼?伤心、苦恼、埋怨,就可以改变我的身世么?既然改变不了,我做哪些无用的事情做甚么?我就是我,能做帝王是我,做不了帝王还是我。出身高贵是我,出身不高贵还是我,天神赐予我的一切,无论
46、出身 。。。
好坏,我都欢喜。与其为了无法改变的过去而伤感、自卑、自责,对别人一肚子怨气,不如想法子让可以改变的现在过得舒坦些。如今我做东丹王,统掌渤海国,财雄势大,对辽帝之位总是个威胁,朝中那些老臣力劝里胡防我,他也无可奈何。但里胡毕竟是我兄弟,知我甚深,我要走,他从不拦我,任由我在回鹘逍遥了几年,现在又搬去黑州,始终往来如常。别人只道我兄弟相残,却不想想,同室操戈有甚么趣儿?不如一致对外,对双方都有利。到底谁做那个皇帝,便没那么重要,旁人看不开,我两个却不在意。我心中坦坦荡荡,有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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