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曼紧紧攥住手中的军旗。
施仲嘉。
西平府之辱我至今还记得,其时准备未足,只得忍辱投降。今番你来得却是正好,两虎相遇,且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大宋这二十五万大军来势汹汹,想是要将西夏军全数赶出大宋疆域,甚至一举灭之才甘心。如今西夏在大宋境内打下了数座城寨,其中算得上重镇的有三处,延州、隆城、宁州。这三座城均扼守要害,城深墙高,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宋人绝不会坐视夏军长时间占据。只不知施仲嘉是要分兵三路同时攻打呢,还是一城一城地夺取?
施仲嘉的举措却很奇怪。他居然分兵二十万分别驻守宋夏边境各个大小城池,在绵延几千里的边境线上慢条斯理地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防护网,这张网巨大而脆弱,若阿斯曼集兵一处强行突破,仗着骑兵勇悍,只消不顾一切前冲,竟可直扑汴梁,待擒了宋朝皇帝在手,何愁施仲嘉不降?
可是这弱点太明显了,若是旁人摆出这阵势,阿斯曼只会仰天大笑,道天助我也,但来人偏偏是施仲嘉。此人心思细密,布局深远,他展露的弱点,便一定不是弱点。
这张巨大的网越多破绽,便越显得没有破绽。天知道夏军进攻某处,整张网会否迅疾无伦地卷起来,将夏军牢牢捆住?
因此,绝不能冒进,必要仔细观察妥当,瞧清楚施仲嘉的布阵关窍才好动手。其实若能擒得施仲嘉在手,宋军也将不战而败。此时施仲嘉正领着余下五万人镇守渭州,与夏军隔渭水相望,几乎是近在咫尺,但阿斯曼却不敢轻易进攻。
施仲嘉有备而来,小小一个渭州城,不知有多少虎狼之阵在等着夏军自投罗网,若贸然攻击,只怕会与先前那一万人一般,被他轻松吃掉。
左思右想,阿斯曼唯有暂时按兵不动。左右有那三城在手,夏军上下的吃用尽数自三城内外劫掠而来,粮草衣物等毫不发愁,便等上一年也不妨事。而这般劫掠下去,施仲嘉那边受到宋国朝廷的压力必定越来越大,他的耐心,一定比不过我!
然而出乎阿斯曼意料之外的是,他不动,施仲嘉居然也不动。
整个战场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一日,两日,全然看不出施仲嘉有一丝一毫准备动兵的意思,竟似乎是要长久地驻守下去了。冬至那边鼎沸香汤、炭烤猪羊、举营欢庆,除夕那边爆竹之声连绵不绝,直扰得这边兵将连着好多天吃不下睡不实,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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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是宋军袭营。
眼见得正月总算慢吞吞过去一半,宋军大营那边传来的令人恼火的各种食物香气、各种奇怪声响好容易渐渐淡下来,却又处处挂起了花灯!遥遥望去,那些花灯虽然制式简单,倒也色彩斑斓,不晓得在这战场上,施仲嘉却去甚么所在弄来了这许多彩纸花布。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施仲嘉居然还派人送来了一盏制作精巧的花灯,上头写了个四句谜语,字迹古拙,十个字倒有九个不认识。叫通译来看,那厮回说这是大篆,他也无法尽识。
阿斯曼无法,只得叫人寻了个宋国的落魄书生来解谜,书生虽然落魄,倒着实博学,竟识得这篇字,也说能解谜。只是太唠叨,摸着胡子摇头晃脑掉了半天书袋,念着甚么秋千格、玉带格,喃喃自语了许久,待阿斯曼的耐心几乎告罄,那人才道,谜底是“金杯赐酒”。
再细问金杯赐酒有甚么典故,那人却只是摇头,一口咬定这就是灯节的普通灯谜罢了,施帅大约是要与太子同乐。
阿斯曼哪里肯信他!遣人悄悄假扮宋人,又找了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塞了不少银钱才探问出究竟,原来这金杯赐酒,竟是在宋国灯节时,那皇帝老儿专门赐给女子的!
阿斯曼不由大怒,一脚将那盏花灯踩个粉碎,提起大锤便要出门点兵,连夜攻城。转念一想却又放下了。他不是傻子,也想明白了这必是施仲嘉的激将之计,若此时进攻,想是正中其下怀。
这一节想通了,他便吩咐下去,叫各营今日可以放下心,踏踏实实睡个饱觉,施仲嘉既用激将法诱他出兵,定然是在城中埋伏,我军只管好生休息,叫施仲嘉彻夜埋伏去好了,待他明早累了,再攻城!
谁也不曾料到,便在夜半夏人酣然高卧之时,抱着长枪守在篝火旁的夏兵,却眼睁睁看着一支盔甲上冒着寒气的队伍忽然出现在旁边。马蹄上都裹着软布,口鼻喷着白汽,高大的武士身着乌黑的甲胄端坐在马鞍上,手中刀光闪烁,眼中只有一个字:杀。
夏军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宋军袭营!
宋军欢庆了多久的新年,夏军就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今日难得好眠,明知刀子已到了头顶,手脚竟然是软的,想去抢武器都抢不起来。宋军不到五百的轻骑,趁夜冲进夏军大营,如砍瓜切菜一样乱杀了无数夏兵,阿斯曼一路追在那些宋骑后面试图拦截,却始终晚了一步。他追向东,那些人便向西,他追向西,那些人便向东,带着阿斯曼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回头时竟又点了一把火,才逍逍遥遥踏营而过,直奔渭州城去了。
阿斯曼手持铁锤立在火光中,面上肌肉不住跳动。
今夜的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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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一个巨大的耳光批在他的脸上。枉他自负用兵如神,连支河罗那等英雄也要在他手下败北,谁知在施仲嘉面前竟如三岁小儿,任他搓圆捏扁。
五年前西平府之败还可说是准备未足,今日之辱则没任何借口可说,明明白白是技不如人。阿斯曼隔着熊熊火光望向渭州城,火光中,那座城池巨大、厚重,似乎坚不可摧,城中央,还有一个算无遗策,狡计百出的施仲嘉。
阿斯曼再也坐不住了。
向东,进攻云州!
夏军连续几次受损,人数锐减,满打满算也不到八万,此番竟几乎倾巢而出,六万精骑用惊人的速度直扑永兴军路首府云州城,将之团团围住。
而此时,施家多年故旧,福娘曾许婚的那个少年,现下的永兴军都总管王元威,正在云州。
云州守军不到八千,城门倒有四个,兵力如何分配都会顾此失彼,面对西夏六万大军,只怕坚持不了几日。
子文心中非常明白,阿斯曼此番定的是围城打援之计。若宋军驰援云州,阿斯曼以静制动,宋军必然会吃大亏;若不救,万一云州失陷,无论王元威被擒还是被杀,施仲嘉都难辞其咎,徽州王家会否继续支持他,只怕也会变成个未知之数。
救,还是不救?
此时,让所有人都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施仲嘉竟弃云州于不顾,令先锋张同点兵二万,分四路急攻延州城!
消息传到云州城下,阿斯曼转瞬间便明白了——施仲嘉竟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横山险峻,千里绵延,横亘于宋夏边境线上,只延州一城地阔路平,适合骑兵冲锋,若施仲嘉攻下延州,死死扼住这个关口,横山便像一个口袋,将深入宋境的夏军包在袋子里面。他再想办法分而吞之,夏兵却无处可逃,只有少数骑术精奇者,有可能翻越横山之险,逃回夏境。
延州绝不能失守。
目前,夏军手中共有三城,延州在西,隆城、宁州在东,互为犄角,宋军急攻延州,只怕急切间打不下来,夏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攻克云州,若能斩永兴军都总管王元威于马下,便是将耳光还回到了施仲嘉脸上!
手下过来请问阿斯曼,主攻云州那个城门?阿斯曼冷冷道,六万大军打他区区八千人,还要问哪个城门么?只管去打!第一个入城的,赏千金!有杀王元威者,封万户侯!
云州城下,六万大军轮番攻城,投石车、火油弹、攻城车,接二连三的火油弹丢在城墙上,乌黑
粘稠的火油熊熊燃烧,将厚重的城砖硬生生烧出了几条大缝。巨大的石块撞击在上面,城砖不断破碎掉落,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多久。
城下,悍勇的西夏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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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猛的狼群,一波又一波地向城头冲去。弯刀如月,箭飞如蝗,滚木礌石隆隆掉落,云州城上下洒满了鲜血。
三天,五天,七天……王元威已很久没有合眼了。一共八千人,四门各布置了一千五,余下两千由他带领居中策应。时至今日,只剩了不到六千人,所有地方都不够人手,连做饭的伙夫都上了战场,城中但凡能动员起来的男丁都动员起来了,明知那些男扮女装躲避征集令的人是怕死,宁可擦脂抹粉穿裙戴钗做妇人状,也不肯上城头面对敌军,王元威却甚么都不能说。他是军人,那些只是普通百姓,军人上战场便是职责所在,却不能强求百姓定要与他一般。
最危急的时刻,靠得住的,还是同袍。
四扇城门的将士都在拼命,西门北门的守将已经战死,由身边的副将替补。不停地告急,不停地四处支援,永远是杀声震天。刀已经砍卷了,箭囊也空了,在片刻前还是活生生的兄弟胸口拔下铁箭,带着血搭在弓弦上,再射出去。
这些都没关系,他可以拼。施帅敢放他守云州,便是相信他守得住。至少在施帅攻下延州,回援云州之前,一定守得住。
可是将士们再拼,却拼不过毒药。西夏兵射出的铁箭,竟然都是淬毒的。但凡中箭者,哪怕只是擦伤了一层皮,均很快失去了战力,高烧、吐血、神志不清。
他让将士们都换上了最厚重的盔甲,只要不是射在盔甲防护不到之处,便可免去中毒之苦。可是这盔甲实在太厚重了,大大消耗了将士们的体力,奋力厮杀一天,到休息的时候,连脱去甲胄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还能守住几天?再过多久,施帅才能派兵支援?王元威已经不愿去想这些问题。他对手下说:“大帅不日便到,我们一定要坚守到底!”
那些全身都是血的将士们相信他,也相信施帅一定会及时赶到,只有他心中明白,最多三天,那些被烧得脆裂的城墙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旦城墙倒塌,便是惨烈的巷战,泰半步兵的宋军面对人数超出几倍的西夏铁骑,再也不会有回天之力。
因此,当亲兵来报,道有人投军时,疲惫不堪的王元威竟甩甩剑上的血,忍不住笑了。道:“哪里的细作这等没眼色,带来我看。”
王元威也不曾想到,他只想看一眼便随手杀掉的那个人,竟成为扭转整个云州战局最关键的一个人物。
他身材削瘦,一袭洗到发白的青衫,左颊上一条长长的伤口,自眉骨到下颌,将一张清秀的脸颊割裂成诡异的模样。然而这样丑怪的脸竟然是神色平和的,分明是被五花大绑推进大营,却神色镇定,眼中神采莹然,嘴角含笑。
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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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句:“二日后风转西南,施以毒烟,夏军必退。”
作者有话要说:金杯赐酒是宋徽宗年间的轶事,我瞅着好玩,就给提前用了。据说某年上元节(就是元宵节),徽宗出门与民同乐,给观灯的女子赐酒,一人一杯,用的是华美贵重的金杯。某女子不晓得出于何种目的,偷了一只藏袖子里要走,被当场捉住,那女子面对皇帝,居然镇定地口占一阕《鹧鸪天》应答: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只恐公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皇帝龙颜大悦,立马将金杯赐给了这女子,还派人直接送她回了家。
这女子有才,这皇帝也有趣,虽然濒临乱世,但此时尚且歌舞升平,君民同乐,有这么一段故事,也算是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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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到来便如甘霖一般,救王元威于水火。过许多年,他都记得那一刻,那人青衫磊落,削瘦的身躯笔直站在那里,明明并不高大威猛,却仿若一座春日绿草茵茵的山,安稳,踏实,舒适,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山脚旁坐一坐,靠一靠。
他用不到半日的功夫治好了那些中毒箭的将士身上的剧毒,又花了整整一日一夜,为那些伤者一一包扎、治疗,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如涓涓流水,抚慰过所有人的心。
他不说那些是国人就当为国尽忠的场面话,面对那些被惨烈的大战逼得几近崩溃的人们,他轻轻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我们不是神仙,看到这样的场面,谁都会害怕。连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英雄,面对强大的敌人,一样会害怕。可是只害怕却没有甚么动作,敌人的刀就会割断我们的脖子,会冲进我们的家,同样割断我们家人的脖子。”
“看看周围吧,那些挥舞着刀子的同胞,他们也曾经害怕。害怕了才要冲上去,打走这些让我们害怕的敌人。进攻的西夏军只有六万,远离故土战斗了这许多天,他们也累了。城下死尸累累,他们也怕了。我们城中斗志昂扬的男人们,却还有很多。我们有高高的城墙,有天下无敌的弓弩,有亲临战场不眠不休坚持战斗的将军,有勇猛的军士,有深夜挑灯修补盔甲,煮洗衣物的百姓,有足够消耗很久很久的粮草。我们比那些远道而来,心怀不安的西夏人,要有利得多。只要战胜了恐惧的心,这场战斗,我们必胜。”
他第一句出口时,王元威心中几乎是震惊的。害怕?这个词怎么可以说?一旦将众人心中隐藏的恐惧引发出来,军心和民心都会彻底散掉的!
可是众人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这番温柔平静的话语,竟比他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更有效。竟有许多人当场脱去了衣裙,揪掉钗环,接过刀子,上了战场。
是啊,害怕,真的很害怕。颤抖着手第一次推倒夏军搭在城头上的云梯,第一次砍翻扑到面前的敌人,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唇上,腥甜。闭上眼,想起那人的话:“害怕了缩起来,我们会被杀,害怕了冲上去,敌人会被杀!”
老老实实承认我们害怕,越害怕越要冲上去,因为,我们都不想死!
夏军怎样也想不通,明明已经越来越疲惫的宋军,为甚么会突然变得勇猛异常,箭射光了,刀子劈卷了,他们会用牙,用手,甚至抱住夏兵翻滚下城头。在这个整个冬天中最寒冷的傍晚,没有一个夏人能够在云州城头停留片刻。
为甚么战斗了这么久,他们人数越来越少,却越来越不怕死?为甚么区区八千守军的云州城,却比那守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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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的城池还要难打?为甚么攻无不克的西夏军,会被这小小的城池挡了将近二十天?
夏人想不通,阿斯曼也想不通。他立在城下,望着城头上乌云如血,几面宋军的旗帜分明已经烧黑了,却始终屹立在城头,怎样都不肯倒。那个身穿重甲的少年将军,就立在最高的旗帜之下,浑身浴血,迎着猛烈的寒风仰天大笑,声音穿透了震天的厮杀声,一直传到了他的头顶:“阿斯曼小儿,竟不敢登城与某一战么!”
阿斯曼掂了掂手中的大锤,下令:集兵,攻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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