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应道:“小的在。”
“你家可尚有一苇堂所发的辟瘟丸剩下?”
“没了,我婶娘发病时,床头纸匣子里本来还剩了十几粒药丸子,都带去善济堂给高大夫他们了。”
严正掷了一根令签,吩咐道:“去善济堂和一苇堂,各取些一苇堂所制辟瘟丸回来。”
奚吾叩头道:“草民药局中丸药收得妥当,只有施府小厮茭白曾来药局帮忙,知道所在。”
“传茭白。”
差役回道:“茭白早在堂外候了多时。”
“很好,着这个茭白随你一同去,快去快回。”
江宁府衙在城中偏北,善济堂在城南,一苇堂在城东,即便是快马加鞭,路上全无耽搁,两处跑回来也要个多时辰,早有差役奉了茶给严正,他坐在上面捧了细细品,品了茶,又取帕子拭了拭手,方慢悠悠道:“不知他们取药要过多久,不如取来之后再行问案,先退堂罢。”说罢,拂袖先回了后堂。
官儿先走了,恩还是要谢的,照规矩叩头谢了恩,奚吾才要站起来,却发觉双腿麻木不堪,竟已没了知觉,程力倒是站起来就走,没半分不适之像,临走还恨恨啐了他一口。他暗暗叹口气,扶着地小心爬起来,慢慢挪到门口,人丛中挤出一个青衣少年抢过来一把扶住,定睛一看,是甘松,遂任由他扶到门外小凉棚下坐定,矮几上早备好了凉茶热手巾,喝了两碗茶下肚之后,暑热之感总算解了一些。
身上舒服了,奚吾才注意到周遭的异常,听审的、路过的、还有诸多闲汉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他不由有些坐立不安,甘松小声道:“先生只管坐好,正是要他们知道先生是施家人,大官人才好办事。”
奚吾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没有做声。
日上中天,天气越来越热,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鼓噪得人心烦意乱,先前聚在府衙大门前看热闹的闲汉已颇有些不耐烦,开始零星散去,听审的百姓亦有些等不得,先回家用茶用饭去了。忽然远处青石板路上一阵如雨般的马蹄声响,不少已然散去的人又嚷嚷着跟着转回门前,原来是差役带着茭白取药归来。
茭白大约是不曾坐过这等快马,到了大门口几乎是滚下马来,面青唇白口舌打颤,那高大的差役随即跃下马,手臂一伸,如拎小鸡般擒住茭白细瘦的胳膊拽起来,不耐烦道:“哪个与他些水喝,某还要速速给府尊大人覆命去。“
甘松手快,斟了两碗茶送过去,一碗给茭白,另一
11、审案(上) 。。。
碗奉给了那差役,那差役看着粗豪,却是个知好歹的,并不推辞,谢过了甘松举碗一口喝干。茭白见他这般,也不敢耽搁,三口两口匆忙吞了茶,只来得及对奚吾和甘松点点头,便被那差役拖着进了府衙。
又过一会,听里面衙役们齐声低喝“升——堂——”,奚吾放下茶碗站起身团团一揖,举步上堂。
进了门,却见堂上多了一张条案,案上放了两个小小的木匣,案前跪着几个人,举目望去,是城中几个大夫,内有陈恭,大约是验药而来。
他重行上前跪下,果然听严正道:“药已取到,请几位大夫验上一验。”
陈恭第一个走上去,分别从案上两个小匣子里持起一丸药,先闻上一闻,捻了星星尝了一口,又将药丸掰开细细望了一阵,点点头避到一侧,再换其他几个大夫上前,还是如此这般验过一番,几人小声议论片刻,拱手望堂上回道:“我等验过了,两个匣子中的药是一样的,确是韦大夫方中之药,于刻下的时疫,也是对症的。”
程力嚷嚷道:“药没错,就是有人给我婶娘下毒!”
严正喝一声:“休得胡言!当日你等抬尸告状,早有仵作验过尸首,死者绝无半分中毒迹象,乃肺管淤痰阻塞气道而死。再胡说,当心本官科你诬告之罪!”
程力鼓腮咂舌却不知该说些甚么,脸涨得通红。
严正问道:“你家于一苇堂领药之时,可被叮嘱过气虚体弱者慎服?”
程力抱屈道:“当时药局子里人多得快要挤胀出去,周遭七嘴八舌尽是人声,甚么也听不清楚,一苇堂那小哥儿与我药匣子的时候比手画脚说过甚么,小的听不真,他就贴了个红纸条在药匣子上。只是小的一家全不识字,哪个去看它!只晓得这药是治时疫的,哪懂什么气虚气弱来!”
“你可记得同你说话的是哪个?”
“不晓得名字,不过再见到,定认得出。”
严正低声对旁边幕友嘱咐了甚么,幕友点头下去,不多时,自堂下领上来一人,却是茭白。果然,程力认得茭白,茭白也依稀记得程力,两厢对质,程力所言是实。
严正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则一苇堂确已告知用药禁忌,只是病家不曾凛遵而已。”
案上两个药匣子开口处都有一苇堂封缄,盒盖上均贴有一张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明明白白工工整整写了用药禁忌,口供对上,物证也有,程力还要抱屈,怎奈再无半分用处。
严正转而望着奚吾问道:“你舍药时可知李氏气虚体弱?”
奚吾摇头道:“李妈妈所用之药乃是我卧病前散出去的,不曾见过他人,不曾切过他脉。”
陈恭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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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济堂高泽泰切过李氏之脉,问问他便知根底。”
严正点头道:“传善济堂高泽泰。”
不多时,一矮胖男子气喘吁吁上堂来,禀道:“小的高泽泰。”
“李氏死前,你可切过其脉?”
“回大人话,小的切过。”
“脉象如何?”
“用一苇堂辟瘟丸之前,恶心祛寒,口色赤紫,唇干舌燥,脉象洪数,是时疫之征。用药之后,脉象浮紧,面色紫涨,喉间哮鸣,气息难舒,应是哮症。”
“依你之见,李氏所患时疫,用一苇堂之辟瘟丸可对症?”
“小的见过那个辟瘟丸,粗粗看去倒也没有什么异处,只是不曾见过方子,还不好说。”
严正挥挥手,一旁差役捧了张纸递给高泽泰,正是早间奚吾呈上的辟瘟丸方子。
高泽泰细细看了一遍,回道:“依小人之见,此药是对症的,与小人给李氏所开之药同理不同方,根本上没甚么分别。李氏虽然气虚体弱,但此药并不凶猛,用了也不至有甚么大妨碍,不应引发哮症致死,此事当真难以索解。”
众医纷纷附和:“正是,正是,我等也难以索解。”
奚吾本料自家舍药坏过各药局多少生意,今日大约会墙倒众人推,不料众医居然并不落井下石,心下正感激,忽听陈恭低声道:“此事,也未必不能索解。”
严正注目陈恭道:“你且详细讲来。”
“小可曾在一本无名医书上见过有鼻鼽者食松黄致喘症并发风疹的记载,所幸起病不急,救治及时,不成大害。今李氏亦有鼻鼽,方剂中恰恰有花粉一味,依小可之见,李氏与那本医书中所载之人体质相类,也不耐花粉。因此,小可认为,辟瘟丸中的花粉正是元凶,引发了哮症,乃致李氏之死。”
程力红着眼蹦起来喊道:“果然还是他庸医杀人!花粉能害死人,还偏让我婶娘吃花粉!”
作者有话要说:审案过程全是我yy,中间那些医疗过程更是写得我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实在痛苦。望天,为毛我要写个医生?
鼻鼽(音qiú)——过敏性鼻炎。
12
12、审案(下) 。。。
陈恭摇头道:“这也不然,花粉入药古已有载,甘、温、无毒,润心肺、益气、祛风止血、壮颜益志,的是良药,却无记载花粉会引发哮症致死,此事世所罕见,若非我看过那本无名医书,也想不到花粉上来。出这样事体,倒也不能全怪韦大夫。”
“你说的那本医书可能寻来看上一看?”
陈恭还是摇头:“那是小可当年游历南疆之时,机缘巧合,在一个铃医处无意中见到的,乃他家祖传医书。初见时以为不经,今日才知确有其事。”
严正道:“空口无凭,只这样说说不足为证。”
陈恭正色道:“江宁府人口过百万,鼻鼽又非罕见之症,患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如我们找来几位身患鼻鼽之人试服一苇堂辟瘟丸,观其后效,立知究竟。”
严正斥道:“胡闹!人命关天,怎可儿戏!”
陈恭拱手道:“大人请容小可细禀,李妈妈虽然服药身死,一来是花粉与其体质不合,二来其素日体弱多病,彼时又身患时疫,故越发不堪药效。今日我们可寻几位身康体健之人试药,且每药只服其半,只看有否生痰致哮的可能。如无有任何异常,则李氏之死另有原因,与一苇堂之药无有关系;如确有人服了辟瘟丸致哮,则真相大白。大人无需担忧试药者之安危,此刻堂上名医云集,试药者又只服一半的丸药,即便引发哮症,亦不至有什么危险。”
奚吾冷眼旁观,听他二人一问一答,渐渐将话头引到当堂试药上去,情知背后必定早有安排,断不至出人命,也就不去出言劝阻,倒是堂上众医七嘴八舌,都道此举太过凶险,不敢联名作保。
陈恭慨然道:“既然如此,小可一力承担便了。如当真害人致死,小可愿以命抵命!”
“你敢签下生死状么?”
“小可愿签!”
公堂之上无有戏言,话说到如此地步,已无丝毫转圜的余地。但见陈恭左手挽袖右手执毫,笔走龙蛇,片刻间书就一篇生死状,签了名字,还咬破指尖按了个血指印,双手捧着呈到堂上。
严正擎着这张生死状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奚吾与程力,正色问道:“你二人对当堂试药一事可有异议?对试药结果可能认可?”
程力茫然摇头又点头,奚吾眼皮低垂,回道:“但凭大人做主。”
转眼间,堂下让开了偌大一片地方,白木板床汤药金针艾炙齐备,五个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同的百姓一字排开站在堂下,每人手中半粒辟瘟丸面前一碗温开水,眼望严正,只等他发话。
差役禀道:“此五人都是在药局案卷中有载,属身有鼻鼽然目前身体康健之人。”
严正点点头,起
12、审案(下) 。。。
身走到堂下,对着那五人一一望过去,肃然道:“此案干系已不仅单单一条人命,结果如何,或能成为我大宋医药史上一大发现,你等有此胸襟前来试药,实在难能可贵。只是此举毕竟大有风险,你等可想明白了?”
堂下几人轰然齐声应道:“想明白了!”
“好!陈恭!”
陈恭应声站出:“小可在。”
“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试药!”
堂上堂下表情肃穆,试药之人均是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弄得气氛好生悲壮,堂下的百姓有些眼圈已然红了,奚吾却不知为甚么只想大笑。
药服下后,几人坐在条凳上静等药效发作。严正问程力:“李氏服药后多久发病?”
“没多久,喝碗茶的工夫都没到。”
“发病如此峻急……我们且等一炷香的功夫罢。”
燃起的线香一点一点变短,一时间,光阴似乎变得漫长无比,府衙大堂上一片宁静,似乎线香香灰垂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就在线香几乎燃尽,大家都以为再不会有甚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变故突起!
试药人中一个半百老妇忽然耸肩扭臂,用力抠抓自家胸口,张大口急喘不已,只听喉头荷荷做声,似有物堵在喉咙口,气不得入,转瞬间老妇便面色紫涨,浑身大汗。
陈恭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按住老妇肩头,扒开嘴唇张了一眼,面色一变,转手从腰间摸出几枚金针,自老妇肺俞、膏肓、肾俞、定喘、气海、太渊、太溪、足三里下针捻了几捻,又取艾条点燃,补炙肺俞、膏肓。
奚吾见他手法极快,取穴精准,倒确是个有真本事的。
几枚金针下去,老妇的喘息稍平,但喉头依然痰鸣作响,陈恭掰开她嘴,竟不顾腌臜,直通通把手伸了进去,连掏了几把粘痰出来!老妇被掏得作呕,用力推开陈恭的手伏地大吐,吐出的也尽是翻着白沫的黄痰。
陈恭退开几步,在旁边铜盆里洗干净手,取软布拭了,早有小厮把老妇嘴角擦拭干净,扶躺在白木板床上,他走过去凝神把脉,片刻后微笑道:“病者已无碍了,再饮几剂汤药即可,待我写个方子,府尊大人验过无误便速速煎来。”
这一连串变故如电光火石,到陈恭话音落地的一瞬间,线香堪堪燃尽。
堂上堂下静了半晌,忽然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堂上众医欢喜赞叹,堂下百姓交口颂扬,哪个不说他陈恭医术高明,医者慈心。
众医轮番为老妇切脉望诊,就着陈恭刚刚写就的方子讨论片刻,确认无误,便着人煎来与那老妇服下。汤药饮下不到小半个时辰,老妇已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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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常,呼吸平缓,挣扎着含泪只要下床给陈恭叩头,被众人勉强拦住。
严正问高泽泰:“此人与李氏的症状可是相同?”
高泽泰答道:“症状相同,一般无二。只是哮症一般都取手太阴经穴及背俞穴下针,陈大夫为何别取足少阴经穴,乃至有此神效?”
陈恭一笑,拱手道:“抱歉,此乃师传秘术,无师命不得外泄,还请高大夫见谅。”
高泽泰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既是师传秘术,倒是小的问得冒昧了。”
众医都在那里赞陈恭博闻强记,医术如神,奚吾却有些暗暗纳罕。
花粉致哮既然世所罕见,怎么今日便这么巧,寻来的五人之中正有一人与李氏体质相类,服了辟瘟丸也会诱发哮症?听当日陈恭的转述和今日高泽泰堂上供述,李氏气虚畏寒,发病之时脉象浮紧,所得的当是冷哮,今日这妇人面色红润,望之气血丰盈,且方才咳吐之痰稠黄胶黏,分明是个热哮,冷哮热哮症状全然不同,怎可能如高泽泰所说一般无二!堂下百姓不知,难道堂上众医都不知?何况辟瘟丸中共计用药十七味,加上煎水的荷叶荷梗,通共十九味药在里面,怎么就知诱发哮症的定是花粉?如果说是相信那本所谓无名医书,那么起初便根本不用验甚么药,直接判他一个庸医误杀人,结果亦是一般,何必辛苦弄这一场大戏?还说甚么大宋医药史上一大发现,若当真为了这个目的,只这样验药有何用处?还是不知究竟哪一味药诱发了哮症。
如今摆下这样大阵仗,除了趁机为陈恭博个妙手仁医的名头,倒似乎更是为了敲钉凿脚挂定他韦奚吾一个庸医的牌子。
奚吾心中苦笑一声,庸医便庸医罢,自家治死了人总是没错,只怕,日后这一苇堂再也开不下去了。
他在这里左思右想,只听严正于堂上道:“如此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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