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程茜这头想都没想,又拒绝了。
「为甚麽?」聂隼咬牙道。
「你说过你不干涉衙门运作。」言下之意便是,他想请谁当差,非聂隼能左右。
虽然对程茜的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心里还是不免气恼,别看程茜个性随便,一旦他决定某事,无论他怎麽威逼利诱,他也不会改变心意。但聂隼还是不甘心,「他不是好人。他来到这里别有目的。」他不信以程茜的聪慧,看不出姓岳的来者不善。
「你有甚麽资格说他?」程茜轻飘飘的抛出了一句讽刺。
聂隼被激得胸口一窒,英俊的五官忽然有些扭曲。
程茜,还很恨他。
哈!他当年也是别有所图,他有甚麽资格说别人?
但是……
「我不愿你被他骗。」聂隼自知理亏,语气不再那麽强硬。
「……」程茜没有吭声,眼睛一斜,看向聂隼的右肩,那上头有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他本来不想理会的,毕竟对聂隼这种山贼来说,身上有这种伤疤并不稀奇,不过此刻这道疤痕却变成了他转换话题的好藉口。
「这道伤怎麽来的?」说著说著,程茜还偏过身子,侧坐在他腿上,伸手触摸那道狰狞的伤疤。
聂隼知晓程茜在逃避,却也回答了,「五年前受的伤。」
「嗯?」程茜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点著水面,程茜这才发觉,这水,早就冷了,可待在这男人的怀里,却丝毫不觉。
这个男人的怀抱,温暖的可怕,让人忍不住眷恋,让人忍不住依赖,让人……无法忘怀。
可是,他也还记得,八年前他离开後,自己夜半独自醒来的冰冷。
思量间,但闻聂隼缓缓开口,「当年……我练成震天九式後,我就去找我的仇家报仇。呵呵,这剑法果然威力无穷,一夜之间,我把我的仇家全都杀了精光。」聂隼眯起眼,像在回忆往事。
他不只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血战,也想起了,更久更久之前,他与程茜,对情爱都还懵懵懂懂的时候。
他们会相遇,还是因为这震天剑谱。
可是,这本剑谱却是世上最歹毒的造物。
若没有它,他的父母不会惨死敌人剑下。
若没有它,他不会让仇恨蒙蔽双眼。
若没有它,他不会伤害眼前这个人。
呵呵,父母在他十岁时就因为那本震天剑谱而惨死仇家刀下,可之後仇家却遍寻不著那震天剑谱,唯一知情剑谱去向的人又已断魂,对於那本剑谱,仇家根本毫无线索,最後无奈只得作罢。
那时他因为年纪小,仇家没对他下重手,可是父母惨死眼前,他又如何能够忘怀?那本震天剑谱虽是父亲偶得之物,可却引来重重杀机,虽然他痛恨那剑谱,却也知晓,若是练就了它,他便能手刃仇人,一报弑父杀母的血海深仇。
当时他一边拜师学艺一边寻找剑谱下落,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竟让他得知剑谱的下落,虽不知为何剑谱会流落到身为商贾世家的程家,但既掌握剑谱身在何处,即使那地方是龙潭虎穴他也不会畏惧。
他在程家埋伏了两年,最後终於得到了剑谱。
可得到剑谱的同时,他清楚,他也失去了那个,恋慕他的少年。
见聂隼不语,沉吟半晌,程茜自己归纳出结论。「所以,你这道伤是那时被仇家砍的?」
「嗯,我花了三年将震天九式练至八成,却在一夕之间,废掉了自己这只右臂。」
「你的右臂废了?」看起来不像啊。
「你不好奇震天九式是何物?还是,你已经知道我当初为甚麽……」对於程茜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聂隼有些失落。
「重要吗?」程茜一句反问将聂隼堵得死死。
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有些事,早已无法改变。
有些人,却已无法回去。
两人此时都很有默契的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这悚人的静默终於被程茜打破。
「起来吧,这水冷得不像话了。」程茜见气氛冷凝,也懒得再聊下去。才站起身,都还没跨出浴桶,秋夜的寒冷便不留情地袭上全身,程茜不禁缩起肩膀,冷得牙关直打架。
见此,聂隼起身抱起程茜,轻易地跨出浴桶,抱著程茜走向床铺。
将程茜放到床上,自己却没跟著上床,程茜一楞,只见聂隼将床被盖在他赤裸的身上,熟练地帮他掖好被褥,自己转身便走。
程茜回过神,只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想必聂隼正在著衣。
大概,他穿好衣服後,就要走了吧?
程茜心头一盪,却说不出为了甚麽。
转头望著聂隼系著腰带寂寞的背影,程茜咽了口唾沫,「你要走了?」
「你不希望我走?」聂隼立刻回过头,程茜发誓,他在聂隼眼里看见了一抹名为喜悦的光芒。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东西这样丢著就走了?」程茜瞥了那浴桶还有在仍旧角落昏睡的木瓜一眼。
「……」
「而且,我还全身光溜溜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假,程茜还撑起身子,让刚才聂隼帮他盖好的棉被滑落至腰间。
「……」
程茜眨眨眼,心想自己的意思难道很晦涩吗?这人怎麽还不上来?眼珠子一转,又换个说法。「我很冷。」
话才从喉头滑出,程茜便觉得眼前一阵风吹过,才一眨眼,聂隼便已踢掉靴子,掀开被褥拥著程茜躺下。
感觉到熟悉的体温从背後传来,程茜叹息了一声,才缓缓道:「你太急了,我连亵衣都还没穿上。」不是跟他说了吗?睡觉前总要让他穿好衣服吧?
「你还会冷?」聂隼低沉浑厚的嗓音从後方传来。
「不会。不过要是被人看到你衣衫不整、而我赤身裸体的躺在同一条被子下,那事情可就不妙了……」
木瓜还好解决,要是程胤突然进来,那就有点棘手了。
虽然程胤平时不会随便进他的房间,但是事态往往朝自己最意外的方向发展……
「你是说你那个仆从?」
「是呀。」
「我点了他的睡穴,最快明早才会醒来。」
「哦,那你知道现在衙里还有一个高手吗?」
「你说你家来的那个?叫甚麽程胤的?」
「是呀,我有不好的预感。」看来姜虹真的是代替聂隼监督他的,这不,他跟聂隼分开好几天,聂隼却对他这几天发生的大小事了若指掌。
「怕甚麽,我让姜虹支开他了。」如果不调开那个据说身手非凡的程胤,他哪能安稳的跟程茜过夜?
想到这里,聂隼忽然有些不爽。明明程茜也不避讳,他为甚麽得偷偷摸摸?
「哦,你也看出阿虹对程胤有兴趣?」程茜显然不知道聂隼心头正纠结著。
「有吗?」
「有啊,赤裸裸的奸情啊!」程茜的声音有些兴奋。
「那又如何?」聂隼对於程茜胡乱凑和他人的行径不置可否。
「对了,你说,阿虹会带程胤去哪儿?」
「不知道。」他又不是姜虹,他哪里会知道这些。
「游湖?」程茜自个儿说得欢。
「嗯?」
「可是,那片湖那麽小。」
「你是说……」聂隼眯起眼,感觉到一阵压迫,有人!
「我是说……」忽然间,程茜一顿,閒聊的语气急转直下,变得有些诡异,「……咦!程胤,这麽晚怎麽还不睡呢?」
摇曳的灯火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床边,一张英挺的脸庞冰冷堪比严冬里的飞雪,明明室内秘不透风,此刻却有阵阵寒意袭面而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程茜口中挂念不已的程胤。
「还请二少爷告诉属下,在您旁边的人是谁?现在,到底又是怎麽一回事?」清冷的声音响起,仔细一听,竟比平时还冷绝三分。
作家的话:
第十章
望著程胤冷峻的神色,程茜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但程胤并不是他的相好,所以他并没有那种妻子红杏出墙後、被丈夫发现的愧疚心理,不过为了应景,不安是一定要的,紧张也是一种调剂。
眨眨眼,程茜拥著床被坐起身来,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程胤身上打转,正要开口化解这尴尬的气氛,睡在外侧的「奸夫」已经抢先。
只见聂隼跟著坐起身,用宽大的身躯挡住程茜外泄的春光。「你是程胤?」语气既冰冷又高傲。
「二少爷,您还没回答属下。」程胤没有理会聂隼,眼里依然只有程茜。
程茜眨眨眼,嘴型才刚做好,第一个字都还没滑出喉头,话又让聂隼抢去,「你这奴才倒是嚣张了,连主子的私事都敢过问?」如果上一句听起来带有冷意,这一句很明显可以感觉到连冰渣子都喷出来了。
闻言,程胤终於转移目光,朝聂隼看去,定睛一看,总是波澜不兴的双眼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微微蹙起两道好看的长眉,头一撇,看向自家主子,眼里闪烁著质问的光芒。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眼神,都不禁心虚惶恐,但程茜是甚麽样的主儿?他甚麽大风大浪没见过?
就见他耸耸肩,从容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蟠龙寨寨主,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嘛,其实他是这个地方有名的头牌花魁。然後,如你所见,我们正在温存……」
「……」聂隼眼里厉光一闪而过。他知道程茜这张嘴肯定吐不出甚麽好话,但怎麽也料想不到,程茜竟用如此方式让他难堪!
程茜似乎不知道身旁人阴暗的心理,还一个劲儿的往死里冒犯,「程胤,你可别去跟哥哥告状啊,这是我当官之後的唯一娱乐了,你知道的,本朝法律言明,为官者不可狎妓,你知道的……我很苦啊……」程茜用手绞著被单。
程胤看向聂隼,见他紧绷著一张脸,眼底的怒火昭然若揭,却又隐隐带了一丝凄怆,心里不知要不要同情这个男人,但……
「程胤,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不会闹大,哥哥要是知道了,我连官都做不成了……」程茜看程胤没有反应,再接再厉。
「你只把我当做娱乐?」聂隼忽然插口,俊目瞪著程茜,神色寒厉非常。
「嗯?你不也把我当做娱乐吗?」程茜看了回去,不带一丝畏惧。
「你的意思是,我可有可无了?」聂隼说完话便後悔了,他不想把自己与程茜的关系逼到绝境,因为他知道,程茜的答案不可能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但是话已脱口,若要收回,再无可能。
「难道,你觉得我没有你,就会活不下去吗?」程茜眨眨眼,诚恳地徵求聂隼的同意。
这些年来,无论心痛与否,他还不是走了过来?
失去一个人,还是要吃饭睡觉过日子,差别只是快不快乐、幸不幸福罢了。
所以,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根本想也不用想。
聂隼忽然笑了,笑容里说不出的狼狈。眼前的青年,眉眼间稚气已脱,却仍寻得著年少时那个柔和的轮廓,他知道,这个青年叫做程茜,可是,这个青年,此刻却说不出的陌生。
原来这个叫程茜的青年并不恨他。
因为,对於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何需花心力去在乎?
不在乎,何生爱憎?
思及此,聂隼很想仰天大笑,笑自己自以为是,到头来只不过自作多情!
程茜见聂隼脸色阴晴不定,挑起眉,正要出言相询,聂隼却揭开床被下床,绕过程胤,一声不响,拂袖而去。
程胤本要去追,却让程茜拉住袖角,程胤不解,向程茜看去,只见程茜扯扯唇角,一脸无所谓。
「他走了。」程胤道。
「我知道。」程茜答。
摇曳的烛火下,程胤看得自家主子的肩膀微微颤抖。脚一抬,走向一旁的矮几,取过放在上头乾净的衣裤,递给程茜。
程茜点头接过,一边著衣一边暗赞下属贴心。等到程茜穿好衣物後,程胤终於开口:「二少爷,他是江容?」这几日他打听过了,他也知道了自家主子与蟠龙寨的寨主有不寻常的关系,但他不晓得,原来蟠龙寨寨主就是当年突然不告而别的江容。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在程家做事了,当年江容与程茜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虽不知事隔多年,江容为甚麽会在此处出现,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家主子又跟这人走到一块了。
而他曾亲眼目睹自家主子为此人黯然神伤的模样,他是说甚麽也不会再让此人有机会欺骗主子的情感。本以为自家主子会为这人辩解,不料却是这般消遣这人。
「嗯。」程茜颔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会将此事回报程家吗?」
「少爷要属下将二少爷在这里发生的要事一一回报。」程胤据实相告。
「如果我说这只是小事?」言下之意便是,不希望程胤将此是传回苏州程家。
可程胤的态度十分强硬,「这是程胤职责所在。」
「偶尔失职也不是甚麽要紧事。」程茜亦不退让。
「……为甚麽?」程胤不解。
「你知道的,大哥很讨厌江容,你如果说了,以大哥的个性,大概不会让我待在这里了,官位都还没坐热,我不想回去。」
话虽如此,但程茜在意的当真是那小小的位置吗?
程胤略一沉吟,当下便听出了程茜话中的用意。「难道您仍对江容有意?莫忘了您这几年是怎麽过的,何必折磨自己?」程胤皱起眉,显然对於自己萌生的想法感到不愉快。
「你怎麽知道,是我被折磨,而不是他被折磨呢?」程茜凉凉地说道,抬起头望向程胤,目光一片清明。
程胤一楞,想起方才聂隼离去前那个既愤恨又挫败的神情。「您的意思是?」
「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剩下的事,我自有分寸。」程茜一看有门,随即打蛇上棍。
「您不怕旧事重演?」程胤指的是程茜为情所伤。
「怕甚麽?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程茜微笑,知道程胤已经答应自己不将此事回报程家。
「二少爷,还请您好自为之。」程胤劝道。
「其实,我这也是替你的幸福著想啊!」程茜忽然没头没尾地迸出这麽一句。
「……」程胤不解,这事与自己有何干系?
「阿虹可是他的下属,要是我不与他往来,你就见不到阿虹啦。」程茜笑咪咪的公布了答案。
「所以?」他早就知道姜虹的真实身分其实是山贼,但,他还是看不出这跟他有甚麽干系?
「见不到阿虹,你会伤心的吧!」程茜好心的引导程胤步上正道。
「……」他与姜虹非亲非故,为何要伤心?
「难道这样你也无所谓吗?你们今日不是还去约会吗?」程茜为姜虹感到心寒。旧爱郭眠是块木头,新欢程胤是粒冰块,为何他的情路会如此坎坷?但幸好冰块终会溶化,就算冷若冰霜,有朝一日也能柔情似水。
「约会?」
「是呀。你们今晚不是手牵著手、心连著心出去约会了吗?」
「……」闻言,只见程胤缓缓地摇摇头。
今日姜虹约他出门夜游,说是要带他认识城里的环境,话虽如此,姜虹却带著他往郊外去,然後两人在荒郊野岭赏月观星,後来蚊虫太多,姜虹嫌弃,便又带他回到城内,本以为就要别过,不料姜虹又拉著他去游湖,湖泊不大,他们租了一艘画舫在上头来回了将近十次,直到船夫最後休息,姜虹才作罢。
回衙门时姜虹坚又持送他回去,半途却不慎扭伤了脚,硬要他带他去看大夫,可夜已深沉,城里的医馆都关了,哪里找的到大夫?他拿伤药给他,姜虹又大骂他没心没肺,骂到最後没词了,姜虹才让他背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