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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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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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柳犹疑地抬头,困惑的眼神看上去就像个没多大点岁数的孩子:“真的吗……没什麽本领才是正常的?……我会努力找宋三少爷的……为了恩公,一定要找到!”
  明明是个弱冠模样的青年,此时却像个孩童般信誓旦旦地摇头晃脑,月析柝看得一阵惊悚,连忙点头附和,心里直想他死的时候莫非是个孩子,做鬼又长了身体不成?
  於是,这二人一鬼又踏上寻找宋三少爷的征程。
  岂料,这一找便是足足一月有余。
  二人一鬼先在皇城附近搜找,又跑了临近几个城镇,顺著蔓蕖江往西,渡了浮戏之川,足快接近玉相镇。月析柝使尽浑身解数,沿途问了所有能说得上话的妖鬼精怪,却也没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直到长柳那一天神色恍惚地回来,他身後跟了个白衣女子,一头如瀑青丝披垂而下,长及脚踝,雪白脸容也掩了大半,只能隐约瞧见下颌尖尖的轮廓,但只这点,也是美得让人惊叹了。
  “……长柳?”月析柝瞪著那白衣女子诧道。
  “他丢了些记忆,适才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呆傻,”那女子轻声一笑,柔柔嗓音很是好听,月析柝这才注意到,她的腿脚隐没在一团氤氲白雾里,不似人的模样,“宋连为我挚友,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不过先要确认你们确实没有恶意。”
  话音方落,就见那极长的发翩然而起,月析柝只觉脸面拂过阵阵熏风,那女子已立在近前,一张素白的美丽容颜,细眉长睫,连那瞳仁都是妖异的盈白。
  她又轻笑一声,道:“跟我来吧。”
  这是村落尽头一座靠近溪流的雅致小筑,连著背後一色青翠,层峦叠嶂,像是被山群阻隔了冷冬的脚步,流水潺潺,分外宜人。
  院中石桌上坐了一个青袍之人,粗麻布衣的打扮,却有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息,他手执一卷书,正凝神阅读。
  “宋连。”白衣女子出声。
  他闻声转头,一见门前的离冷月析柝,面上略显疑惑之色,但仍是极有礼貌地起身一揖:“在下宋连。见过二位少侠,不知?”
  “他们想知道为何你发下重誓,却不守诺去杀了云大人。”
  宋连已是中年,经由岁月磨砺,如今沈稳内敛,此番闻言仍是面色一沈,眼带犹疑地望向离冷月析柝二人,冷道:“你们想知道这作甚?”
  长柳见他面露不悦,慌慌张张冲上来手舞足蹈地解释,支支吾吾比划半天,见宋连毫无反应,他愣了一下,泄气地垂下脑袋。
  宋连看不到他。
  常人不可见鬼魂之躯。
  眼见长柳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月析柝顿觉心中莫名怅然,他上前解释。那白衣女子倒也热心,从旁协助,将云文素的情况说了个一五一十。
  “你们认为是我诅咒他不得好死?现在要我高抬贵手让他早日入土为安?你们也觉得我宋家一百七十七口都应该伏法认罪午门问斩?!”宋连倏然起身,将手中书卷朝桌上一掷,厉声喝道。
  月析柝没想到这宋连忽然发作,张著嘴惊诧地望著他。
  长柳一呆:“宋三少爷……”
  白衣女子急道,上前按著他肩:“宋连!”
  “我凭什麽帮他!?”宋连冷笑。
  离冷面无表情,声调冷然地道:“凭他当年为宋家上表疑义。”
  月析柝道:“啊!是啊!云文素当年确实为你们宋家求情了,但杀不杀是皇帝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怪到他头上,他也是秉公办案,身不由己的啊!”
  “宋连,我明白,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於怀。但既然过去那麽多年了,逝者已矣,云文素也不在了,你便不要再执拗。我知道你未曾害过云文素,何来下咒之说?莫固执,将这一切说清罢。”白衣女子这席话,明对宋连而言,实则却是对离冷月析柝所说。
  月析柝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离冷没什麽表情,本是紧盯著宋连的视线,似有所觉,转来落到了他脸上,月析柝吓了一跳,面上一热,赶紧调转,甫一回头,便听到宋连说话了。
  他低头沈默半晌,终是缓缓抬首,微微灰白的鬓角已遮不去中年沧桑,面上已是经年累月的云淡风轻,但那声音却依然是年少时的忿恨,毫不掩饰的憎入骨血的厌恶。
  “尽管发下重誓,我却从未将它实现……皆因那时做的梦。”
  宋连恨恨出声,他仿佛又看见梦中那一双恳切的眼瞳,殷殷望著。

  第十五章四

  他刚被救走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全是狱卒动用私刑所致。
  起初他对这班下等人恨得牙痒痒,狠狠发下毒誓做鬼也不放过他们。後来打得多了,他从他们零星交谈中听出端倪,狱卒皆是受人指使,要不是受了宋家迫害的平头老百姓拖人送礼求关系给宋家人个教训,要不就是官场政敌的真正落井下石。他心中依然怨愤,但那之中悄然多了一分心寒:究竟是要多大的怨恨,才能演变成今日此种局面?
  宋家一门三子,父亲大哥二哥都热衷於玩弄权术,唯他一心扑在琴棋书画上,整日被父亲指责“不务正业”,却不想到头来,“要成大业”的大哥二哥都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只他这个宋家“无以为继之子”苟且活了下来。
  他终日吟诗作画不亦乐乎,引得一千年精怪现形与他交谈切磋。他虽饱读诗书却不是迂腐之人,与这妖也成莫逆之交。正是这名自称白宣的女妖在法场救回了他。
  他被白宣带到城外林中休养,在之中木屋住下。白宣每日取药来为他擦伤,他虽是重伤在身,却仍坚持日日起身锻炼,从一开始的被风一吹就病倒到後来的健步如飞,为的就是能尽快手刃仇人。
  但他与白宣相识多年,自是明白她的用意:她只用常人之法来为他疗伤,也从未提及他的家人,为的就是延长他休养的时间,想要冲淡他的仇恨。
  可这血海深仇,再长的时间也冲刷不去!每每想到么妹娘亲惨死刀下,他就气得浑身震颤,只觉自己那一双眼里也要冒出血来。
  他也曾无礼地大声责问白宣,为何当日不把其他人一并救走,宋家灭门,只他一人徒留人世,这实在太过残忍。
  白宣缄口不答,只默默给他敷了伤口,就离开了。
  他在房里定定想了半日,这世间是有道可循的,人与妖本不在同一伦常,白宣出手将他救走已是破例。若是干预更多,恐会招致天劫。
  何况……宋家的确有人该死……
  养伤期间,白宣将他从前刻意忽略的事实一一告知:宋家贪赃枉法、目无法纪、伤人性命……迫得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当日惨状无一不啻罪大恶极,比之宋氏一门斩首之罚……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那满门抄斩之罪也著实过重了,奈何皇帝龙颜大怒,什麽话都听不去,执意要将宋氏一族斩尽杀绝。
  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身体尚未痊愈就想冲出门去报仇,买凶杀人下毒放火栽赃陷害什麽都好!只要能把云文素碎尸万段!以泄他心头之恨!
  白宣将他囚在屋内,不许他踏出半步,勒令他好好想清楚。
  胸腔越发郁卒,几乎要破顶而出,他竟是觉得白宣也是当日谋害宋家的背後黑手,对她大发雷霆破口大骂。把白宣气走後,他自己也气得大病一场,瘫在床上半死不活,一连几日滴水未进,恍恍惚惚似在梦境又似清醒。
  那梦,便是那时出现的。
  他做了个冗长到沈闷的梦。
  梦中一片柳树林,四季常盛,没有果实,不会落败,永远柔和绚烂。
  柳枝婆娑,影影绰绰中一间茅草屋,斜斜窗沿可望见一个淡雅侧颜,布衣素服,手执一书卷,半垂著眼睫聚精会神地看著手中卷籍。细密雨丝轻巧地击打在拂柳上,静谧柳影中沙沙作响。
  他一直坐在窗沿,目不转睛地看著书卷,挺拔的背脊就如一杆柳树,姿态超脱出尘。仅仅一望那温润如玉的模样,宋连便知他淡然儒雅,若是有机会与他交谈,他们定会一见如故,成为彼此至交。这大约是同为读书人的直觉?
  窗外雨水缠绵,青石板路面上被淅沥雨丝砸出圈圈涟漪,青翠柳影烟雾迷蒙,却自始至终都笔直挺拔。
  他在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背著书篓北上赶考,临行前,他在窗边轻轻放了一只茶盏,杯中热气氤氲,宋连甚至觉得他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杯上白雾不再,那茶水逐渐冷却,茶盏孤孤单单地坐在窗沿。
  他考取了功名,得了赏识,当了大官。
  那日日在窗沿的侧影一成不变地到了皇城,他依然如柳般挺拔地坐在案前,很久很久都是同一个姿态,直到案上油烛燃尽也不曾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有很多时间看书,更多的时候他的手上捧的是大小卷宗,用笔在上改改画画。
  他的鬓角慢慢白了,染上了霜林的颜色,垂下的头颅也越来越往下,甚至可以望见眉眼逐渐显现的细纹。
  唯独他行端坐正的模样从未变过,窗外风吹雨打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守在那一方窗下,就如同那一片永不更改的柳树林。
  他一如既往地在窗沿放一只茶盏,每日清晨再将那凉透了的茶杯取走,待到家灯初上之时再端来浅浅一杯清茶。
  忽然就有难以抑制的悲伤从心里极浅极浅地蔓延开来,宋连吓了一跳,他竟像是那窗台般忽而记起了每一杯冒著热气的清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茶盏托起,那杯沿碰上薄薄的唇,再往上,他便看到了那一双沈静的眼眸,眼底殷殷笑著,直直望著他,眼中恳切。
  宋连猛地转头,那窗边的人也蓦地回首,他面上淡然,嘴角噙著微微笑意,鬓染白霜,正是他梦中也目眦欲裂想要撕裂的那张脸──云文素。
  他明明知道的:云公文素,真真君子端方,胸怀天下。
  宋连在这梦中仿佛与他成了至交好友,两人以文会友,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闲来无事,在柳树林中对酒两三杯,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
  这种言谈舒然是和白宣切磋时无论如何的感觉不到的,仅仅是交谈都如同清风拂面,仿佛超脱了俗世的喧嚣。
  宋连心中了然,他行端坐正,胸怀天下世人,要百姓安居乐业,要一个太平盛世,要施展一己之力尽他所能地协助皇帝安邦治国平天下。
  这样的一个人,他竟也觉得狠不下心去报复了。
  那一双温和纯净的眼瞳中是深深的恳求,宋连被那样殷殷的视线看著,直心慌得全身都疼起来,他捂著胸口翻来覆去,终於砰一声跌落床榻,被闻讯赶来的白宣扶起。
  “所以,你就决定饶了云文素?”
  白宣道:“後来他就住在这里了,这几年年纪大了他根本不再走动,没出过这村子,断无可能与那件事有所关联。”
  “原来如此,”月析柝沈吟片刻,躬身一揖道,“那便是我和师兄误会宋三少爷了,抱歉,请原谅。”
  宋连摆手:“无妨。我早已不是什麽宋三少爷,如今也就是个叫‘宋连’的山野莽夫罢了。”
  月析柝一愣,怔了一瞬,急忙扭头去望离冷,声调有些颤颤的:“……师兄?”
  离冷面无表情地走来,一手按在他腰际,不动声色地将人整个圈靠在身前,道:“托梦之鬼。”他看的是宋连,那话却是对白宣说的。
  长柳已不见了踪影,白宣叹口气,道:“我被宋连气走,他终於得了空隙潜进梦境,幻化了个梦出来。待我回来,看见宋连跌坐在地还以为是他想害人,他被我吓得不轻,带伤逃走了。我是後来才知道那个梦。”
  月析柝四望不见长柳,喃喃念了句,有些难过地靠紧了离冷:“长柳……”
  “他可能是那天被我打伤加上惊吓过度,回去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白宣说,顿了一顿,她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是修为散尽,记不住了。”
  她给长柳唤回记忆的时候就察觉了,那魂魄身上的气息本就弱,此刻比起几十年前更是虚弱了,简直像要当场消失一般。
  对於长柳,她略有疑惑,但那不是她该深究,白宣又摇了摇头,牵著宋连一臂,转身走了回去:“也罢,这与我并无关系。既无事,快回去吧,依你们的脚程,天黑之前可到皇城。”
  月析柝急切道:“等一下,你知道长柳在哪里吗?”
  白宣轻轻点头,转首之间,那极长的发翩然而起:“我在玉相镇附近遇到的他。”
  月析柝怔然,愣了半晌,他抬头呆呆看向离冷,道:“……师兄,长柳是不是每日都回玉相……”
  每日都回去玉相镇守著云文素。
  怪不得一到薄暮总也找不见他,怪不得他一天比一天憔悴,怪不得他肯和他们一起来皇城……
  离冷环紧了他腰,指尖轻轻点著,语调虽冷,却是极柔和的:“回去吧。”

  第十六章上

  两人赶在日落前回了皇城。
  一走出宋连的小筑就落雨了,势头不大却很密,缠缠绵绵地覆到衣肩,很快就晕湿了发梢。
  月析柝犹豫著要不要去玉相镇找长柳,但那念头只是在脑中一掠而过,离冷就搂著他的腰高高跃了起来,脚下速度如飞一般,很快就把小筑抛在了後头,连同那一段曾经的恩怨是非。
  腰间的手揽得比往常紧了些,让他不得不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靠在离冷身前,分不清究竟是长长墨发还是缕缕雨丝拂过面颊,虽然有些冷,但身体却是热的。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刻,腰际的热度是真真实实存在著的,并非虚幻的念想。他情不自禁地想,掌心也渐渐温了起来。
  月析柝最终还是放弃了找长柳刨根问底的想法。
  回去客栈後,把湿衣服换下就眼皮就再也撑不住地阖上,这几天他们东奔西跑著实累到了。
  昏睡之间,他迷迷糊糊听到离冷淡淡说了一句:“长柳的事,终归还是他自己的。”
  月析柝想答一声好,但是没有多余的气力,他不由往身边暖热的地方拱了拱,却是往离冷怀里钻了。
  长柳再次出现的时候,果然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
  月析柝知道他到底做了甚,这一看之下便觉得愈加憔悴,连那衣角浅浅的光影,都觉得更淡了些,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这抹魂吹跑似的。
  月析柝故作轻松地安慰长柳,话到一半想拍他的肩打气,又讪讪放了下来。
  长柳半点没察觉,顺著他话头担忧地道:“白宣帮我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很乱,总觉得还想起了点什麽……一定和恩公有关的……”
  “你别慌,慢慢想,不一定是个重要的线索,别太勉强了。”见他抱著头颅,眉毛拧得脸都皱了,很是痛苦的样子,月析柝赶忙道。
  长柳却是怎麽都想不起来,只记起了个不知是对是错的年份,还有一些模糊的片段。
  “没关系,已经是很重要的线索了。我和师兄去问一问尉泽尉大人,说不定他知道。”
  不忍再见长柳痛苦的模样,月析柝急忙出声打断,确定他不再拼命回忆,才和离冷一道往学士府去了。
  长柳呆呆在窗口望著,只一会,又陷进纷杂的记忆中去了。
  学士府公事繁忙,府中人人低首疾走,尉泽还是抽出时间来见了离冷月析柝,面上是掩不住的疲劳。
  得知宋三少爷一事始末,他也不由一阵诧异,竟也说不出什麽来,只皱著眉道,原来不是这个原因。
  月析柝又将长柳提到的那个年份拿出来问,尉泽想了很久,那眉也快拧成疙瘩,方道:“我记得这件事。”
  “那时我年纪尚幼,老师才将我收徒没多久。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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