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椤此人,昔年是独步武林的一代鬼才,武功造诣自不用说,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无一不通,此为他傲视群雄的惊世之才其一。然则,二十年前,名声如日中天的抱椤却突然隐退,引得江湖动荡,一时揣测纷纷,唏嘘有之,感叹有之,责难亦有之。
莫非……这丹青化妖与抱椤有关?
第六章下
一连数日,离冷与月析柝都来城西看这美人在花街柳巷来来回回地走,它并不伤人性命,只那一副被水晕开的面容吓得好色之徒连声惨叫,哭嚎奔走。
月析柝趴在屋顶打著哈欠看著美人走来走往,那步子还是古古怪怪,自始至终都念叨著“抱椤”二字。离冷坐在他身旁,冷冷淡淡地望著,不发一声。
月析柝看了一阵,只觉得眼都花起来,他晚晚都和离冷在这守著,也没看出什麽门道,甚至觉得这美人说不准就是失踪多时的抱椤本人,被妖怪施了妖法。
“他不是女人。”离冷忽道,一开口就将月析柝吓了一跳。
“什麽?!”月析柝跳起来,伸长了脖子。
美人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腰间翡翠扣缀还夹了堆纱宫花,又生得……不,画得这麽绝色倾城,怎麽可能会是个男人?
……啊,不对。月析柝愣了一愣,妖颜就曾让他结结实实错了一回,照著妖颜那长相,这美人不是女人……也是极可能的。
月析柝细细观摩了半天,终於确信这美人确是男子之身,只因画得极美,扮作了女相。
如此说来,他是抱椤的可能性又变大了?
“师兄,你说他会不会──啊!”
月析柝话没说完就矮了半身,他只顾眉飞色舞地说出自己揣测,全然没在意他方才为看美人探出半截身子,此刻重心前倾,整个人就从屋顶上坠了下去,呯地摔在人家院里。
月析柝跌得头昏眼花,被离冷一把拽起依旧眼冒金星。
“又是哪个小蹄子养的猫跑这来了!”一个略苍老的女声从屋里传出。
“啊,对不起,婆婆。”月析柝连忙道歉,恭敬地弯腰候著。
一阵踢踏,屋内走出个华发老妪,虽老仍风韵犹存,妆容淡雅,穿的织锦长裙,腰侧绣一只展翅彩凤。见两个修长青年立在院里,哼了一声:“呦!还道是谁家野猫,原来老身这院被当来保你俩无用小情郎了吗。”
居然被当做偷情失败逃到这里……月析柝颈上青筋狠狠跳了两跳,稳了稳声线,躬身道:“抱歉,婆婆,我们不是有意到此叨扰。”
哪想离冷乍然扔出一句:“我与他光明正大。”
月析柝张大了嘴,僵著脑袋转不了头。
那老妪比他更诧异,瞪圆了眼,冲他俩抖著手指,指间戒指叮铃交错,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离冷又道:“此我二人之事,与你无关。”
老妪被堵个哑口无言,气得一甩袖子,道:“我可管不了你们!你们到我这院子来作甚!扰我看俊仙做戏!”
“打扰。”离冷一揖便要走,扯了一把呆在原地的月析柝,他讷讷道:“实在是抱歉,婆婆,我和师兄不是故意气你……”
老妪昂高了头,拿眼斜到他们牵扯的手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傲慢道:“也罢!恰这几日俊仙走得勤,使我忆起他唱的戏来,你们二人在那戏前也算不得什麽。”
“俊仙走得勤?”离冷沈声。
老妪一怔,眼神复杂地望眼离冷,转而不耐烦道:“这跟你也没关系,既然不是借我院子避难就快离开,老身这院小,供不起你们两尊大佛!”说完就动手将人往外搡。
月析柝也回过神来,这老妪话中蹊跷,似对屋外美人之事有所隐瞒,慌忙扯了老妪一臂,装出一副可怜相,陈恳道:“婆婆,我和师兄也是俊仙戏迷,才追到此地来……”
“你说什麽胡话!”那老妪却是一甩袖,换了怒容,瞪向月析柝,“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你才多大!哪里知道俊仙?诓我作甚!”
月析柝暗道一声糟糕,只得全盘托出,言语恳切,不时表达他与离冷对俊仙此人的崇敬之意。
老妪听得将信将疑,惑道:“这麽说,你们是听说城西有个妖怪才找来的?”月析柝只将南荟城中所遇所闻说与老妪听,略去了村庄见闻。
月析柝一点头,那老妪即刻满面怒容,喝道:“一派胡言!南荟城里何时尽是这些登徒子了!”
你现在住的地方不正是城里出了名的花柳之地吗?月析柝暗自想道,当然这话是断不能说出口的。
那老妪又道:“这些轻浮流言自是不能相信,我亦不知巷中美人真相,却可告诉你们他扮相戏作。”
月析柝闻言惊喜道:“谢谢婆婆!”
老妪自里屋搬了长椅来,又沏了茶端出,坐到椅上抿了一口,方幽幽道:“我乃这戏楼当家,当年刚接手这戏楼,在南荟城可真真风光无限,看戏听曲儿的人都能排到城东去……哪如现在这般门庭冷落,竟落到妓馆後头,被归到青楼里头去了……我也无脸面去地下见老祖宗,也就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世上,守这空楼,算是过了一遭是一遭……”
老妪自嘲地笑笑,“俊仙来时,这戏楼也早蔫了,满城的人都爱去听对面妓馆里的劳什子破曲,早忘了什麽叫真正的戏啊曲啊。可惜啊可惜,唱这麽多年,终究也是曲终人散了。自然也就无人认出那美人的扮相,看过那出戏的人也不知哪去了。把美人当作养在深闺的寂寞小娘子……哼!可笑得老身一腔热血凉僵了……”
月析柝愣了,转头四顾,才发现这院虽旧,却是灰墙泥瓦下精工细琢,不难发现昔年辉煌之态。
“那年我接管戏楼不久,城里来了个戏班,各地巡游,朝野名声都大,平日不好找,朝中也只得几日,一路唱到我们这里。他们选了我这戏楼表演,班中最红的一个优伶扮的正是俊仙,他原名什麽我记不太清了。他唱得太好,大夥都管他叫俊仙。如你们所见,巷里的那个美人,就是俊仙的扮相。”
老妪也曾是一名优伶,故而装扮极好,手指葱管一般,纤纤长长,握了小巧茶盏,又呷了一口,慢悠悠道:“俊仙这出戏,戏名‘花月正春风’,故事却并不这麽好。俊仙家道中落,扮作女儿身代妹入窑。後与一翩翩佳公子一见锺情,俊仙忧他识破他并非女子,却是情郎并不在意俊仙实是男儿之身,遂郎情妾意,日日来会,花月正好。可惜俊仙苦命,好景不长。”
“情郎乃朝中文臣,正与令一权臣就开挖运河一事起了争议,被人撞破与俊仙情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更落了把柄在敌之手。俊仙身陷囹圄又以男色侍人,这场恋情不齿於人,情郎腹背受敌,仍执意不愿离开俊仙。权臣暗地命人捕风捉影,散布谣言,情郎最终身败名裂。终局俊仙与情郎双双自缢,只求来世姻缘。”
“他们最终被逼死了吗……”月析柝喃喃。
“那情郎可叫抱椤?”
老妪摇头,片刻又道:“世俗不容,便只有一死了之。”
月析柝听得胸口难受,扭头去看离冷,转首便落入深邃黑眸中,幽深如潭。
“俊仙走的戏步都是当日台上所唱,我在门前看了几晚就认出来了。能认出这戏步的,城中大约也没几个了,有的也年逾花甲,怕是病入膏肓的人了。”老妪长叹一声,放下手中茶盏。
月析柝慌慌张张收回视线,离冷那双柳叶般的眼眸黑得不见微光,让他莫名惊惶,他赶忙垂下眼睑,只这一刻,脑中忽然精光一闪,抬首急道:“婆婆!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也是俊仙走过的戏步?”
说完月析柝跳起来,依山脚村庄所见,尽力将那青衣美人的步调还原出来。
那老妪皱起了眉,眯眼瞪著扭捏前移的月析柝,道:“……你这步子不似戏步,恕老身愚钝,看不出这……”
话至半途,老妪顿了下来,离冷面无表情地起身上前,一手钳了月析柝左肩,一手扣住他腰将人斜著倾过来,把他当个布偶捏著甩来荡去……
“七步生莲!”老妪惊呼。
月析柝被摇个头晕眼花,离冷放开手後,他踉跄几步跌回椅上,以掌按紧了脑袋。
老妪叹完,颇为惊异地道:“这正是俊仙所创戏步,不过此为女伶之步,俊仙不曾唱过。你俩个小娃娃从何处学来?”
月析柝按著头,朝约莫是离冷的方向使劲瞪一眼,方道:“我和师兄在南面一村也发现与巷中一般的美人,走的正是这戏步。”
老妪闻言一惊,面上神色古怪,好一会,幽幽说:“怕也是曲终人散,俊仙差了戏妖来各地唱的吧……”
老妪这一说看似荒谬,实则也不无道理。月析柝神情一凛,有了些头绪,刚要发问,额上突兀地覆了一只温热手掌,拢在发上轻揉。
月析柝狠狠呆了一呆,听得离冷漠然声调在耳後响起:“俊仙身在何处?”
老妪默然仰首高望黑紫长天,逆光打来,水鬓寒气,眸光潋滟,刹那竟觉突现不老容颜。她一双妙仁轻轻阖了,低低呢喃好似挑了夜穹苍华:“俊仙已殁,今时今日,恰一甲子。”
原来……俊仙竟已死去多时。
难道是魂魄不得安息,故而以戏魂作祟,用以丹青化妖?
月析柝小声道:“婆婆,你知道俊仙……葬於何地吗?”
“许是皇城,”老妪睁眼看了看他们,道,“他死在那里。”
“多谢婆婆!我们这就告辞了。打扰万分抱歉。”月析柝深深一揖。
老妪手执茶盏,静默凝视他们离去良久,忽地嗓音沙哑地吐出一句:“……永别,俊仙。”
织锦裙上彩凤翩飞,她淡雅的妆容仿佛回溯到了许久之前,唇红齿白──“好像雪雕出来的小人!”
竟回忆起了当年与他在楼台初见,方才及笄的她身披桃红缎面长披风,他身穿青蓝团花狐皮长袍,抬手挽了挽她及肩黑发,抽出发髻紫晶璎珞为她戴上,笑说:“你生得真美,好像雪雕出来的小人!”他的手宛若柔荑,软软穿过她的长发,直挠得心口都是绵绵。
院外,巷中美人在银白剑光下化作一方绢纸画幅,上绘丹青美人: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流泉般墨发下眉目如画,步步生莲,仪态万千。
第七章一
溪边嫋娜身姿,朱唇皓齿的美人挽鹅黄裙角翩然起舞,将一色山水舞出别样风情。
古宅废旧庭院,粉妆玉琢的美人亭亭而立,素手纤纤,缓步徜徉,仪态万千。
马道平桥曲廊,花容玉貌的美人抹在碧云之上,锦袍披雪莲步柔柔,美若天仙。
丹青化妖蜿蜒浮戏之川遍布水域沿岸,多不胜数,多以美人扮相现形,其中也不乏孩童男子。
那数目起先确是慑人,月析柝也沈了脸,面色略有凝重,和离冷改了直往皇城方向取道水路,他却在细细琢磨了每处情形时顿感迷惑。
他曾在溪边得见观赏丹青美人的诸多小妖。那是几个尚未完全修炼成形的小妖,有的还留著一双兔耳,有的还长著一条狐尾,甚至还有整个脑袋都还是小山猫模样的……
它们挤著身子凑到水前,争相恐後地望著水中美人,边巴巴盯著边手舞足蹈地也跳起来,四周弥漫摇铃般清脆嬉笑,好不热闹。
小妖怪们修行甚浅,光顾看那美人舞姿,丝毫未留意有人在後,只嘻嘻哈哈地笑闹打得欢。
离冷和月析柝被猛然冲出来的妖打个措手不及,这妖护子心切,跳出来便要取他们性命,哪管他二人并无恶意。
小妖怪们见长辈被两个凡人打得招架不住手,纷纷惊恐地瞪圆了眼,紧张兮兮张大嘴。有几个年纪尚幼的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月析柝手足无措,他本就无意伤到妖,这一来更是乱了阵脚,劈里啪啦败下阵。
小妖怪们立刻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地以为这凡人害怕了,满脸泪痕地瞪著他,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脑袋上一对耳朵竖得高高的,实在好笑。
离冷也未下重手,这妖被剑招逼得现了原形,是只成了精的大山猫。噗通一声被踹下地来,月析柝劈手将它圈进怀来,扬高了眉斜睨回去,抱起大山猫冲小妖怪示威。
小妖怪们愣愣望他,都忘了上一刻还在龇牙咧嘴地挑衅,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又有几个哇一声哭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乱嚎……
月析柝头疼地拍拍大山猫,抱著它坐到一块岩石上,好声好气地将他们来意说与山猫听。那山猫起初抓挠不停,拼死不合作,听到俊仙之名,却是瞬间安静下来。
小妖怪们也呼啦啦围上来,一个个扑闪扑闪著眼睛,扒拉著月析柝的裤腿衣摆,拱著身体挤上来。
至此,方才了解,原来这水中之舞也是俊仙曾在不远小镇唱的一出戏。
当年,大山猫带这一班小妖怪乔装进镇游玩正巧赶上,听罢便再忘不了。几年前在镇外偶然寻得这空壳美人,遂引著来了山里。小妖怪们修行不济,每当练到枯燥烦闷之时,来看一阵美人起舞,倒能静下心来继续了。
“我们真的很喜欢他。孩子们这些年也都习惯有他在身边,还请两位公子不要把他带走。”大山猫望著美人恳切道。
月析柝为难地看看离冷,离冷漠然望他一眼,忽然转头走进树林。月析柝呆了一呆,蓦地一喜,赶忙答应了。
“谢谢公子!谢谢!”
大山猫化了人形,低了头合掌对月析柝俯身一拜。一众小妖怪们也依样画葫芦地合起手掌,半伏在地对他拜了一拜。
他们身後,美人挽裙而舞,漫天的水花从他鹅黄的裙裾涌出,如同盏盏灯火。
月析柝心头困惑,往後几回,也都为此疑虑,更甚者是惊叹。
大凡都是看过俊仙唱戏的妖或人,一到夜晚即候著他出现,看那水波涟漪的戏步,偶尔会响起一把凉凉嗓音,唱个几折。
恐怕这些丹青化成的美人在他们眼中早已不是妖了……月析柝忍不住这样想,以常人对妖的认识,若不是真心对俊仙的喜欢,怕是一见那微微渗水的妆容就骇得逃走了吧。
带著如此重重疑问,他们终是来到皇城。途中并未带走多少工笔画幅,毕竟面对那样陈恳的请求,月析柝下不去手,离冷也不多加阻挠,每回都只转身走开。
皇城繁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商铺楼坊密密层层,城中生机勃勃甚若喧哗,一派热烈景象。
月析柝踏进城来就同如鱼得水,咧开嘴呵呵笑个不停。他常年都在山上与师兄师妹们在一起,难得几个机会下山也不曾到过这般热闹的城镇,更何况,是神御皇朝中心。
皇城人多嘴杂,不好打听,又是宫址所在,夭邪之说定封得紧。离冷思及至此,便随了月析柝喜欢,趁著白昼先玩一阵。
月析柝自是得意忘形,窜进作坊吃吃喝喝,饱餐一顿还不忘将芙蓉糕桂花酥打包一份带著;又跑去布庄裁了几匹花花绿绿的布,说是要捎回去给师姐师妹们的礼,走了没半天又喜新厌旧地去看新玩意,一手大包小包全部抛了离冷。
离冷捧著布匹抓了大大小小包裹跟在後头,没什麽表情的脸面在一堆五颜六色中甚是滑稽。
直到月析柝抱著笑瘪的肚子从戏楼出来才想起离冷还在做苦力,他赶忙掏出把铜钱问门口的大爷买了锦糖,满脸讨好地送给离冷。对方冷冷看他一眼,默默地接过锦糖,把大包小包长长布匹挂了月析柝满头满身,然後,离冷握著锦糖慢慢走了。
月析柝只觉得额上青筋狂跳,脸黑了大半,定在原地半晌,最後还是双手护著包裹一蹦一蹦地追离冷去了。
入夜,两道黑影倏然飞上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