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银钗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有血滴汇在钗尖上,一颗一颗地坠下来。
帝王蓦然发现,那地上;几乎已汇成一小洼鲜血了。
“忘儿……你在做什么?”萧修北问,声音惊疑不定。
楚忘听到声响,缓缓转过身来。
一道锋利的血痕从左额开始,狰狞地划断左眉,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嘴角。
鲜血不断地从伤痕中渗出,蜿蜒着流下来,几乎布满了整张脸。
这几乎可怖了。
萧修北抽了口冷气,喝问:“你在做什么?!”
楚忘曲着小指头,轻轻弹了弹,将流到指尖的血珠弹落在地,语气淡然:“如你所见。”
萧修北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走到他面前,想要伸手捧住他的脸,但手滞在半空,再也动不了:“你疯了么?”
楚忘一笑,似乎拉扯到伤口,笑容变得扭曲:“我没疯……我清醒着很呢。”
萧修北翻弄着附近的柜屉,手忙脚乱:“伤药呢伤药呢?!”
楚忘冷淡地看着他。
萧修北随手披件衣服,大吼道:“来人!传军医!”
军医很快来了,对着楚忘的脸涂抹折腾着。
萧定襄亦站在一侧,冷眼看了半晌,忽然道:“这么一张脸,倒是可惜。”
萧修北转首怒喝:“闭嘴!”
萧定襄冷笑一声,也真的没有再开口说话。
萧修北问军医:“会落下疤么?”
老军医躬身回答:“军中的药都是猛烈的伤药,不比宫中奇药,怕是会落疤的。”
“那就派人快马驰往盛京,将药取来。”萧修北说着,对着身侧的侍卫大吼一声,“还不快去!”
侍卫诺诺应一声,立刻领命离去。
楚忘一把推开老军医:“不必如此麻烦。”
萧修北皱眉:“你做什么?”
“我不想要这张脸了,”他说着,歪着头看着萧修北,神情颇是无辜,“你要是治好我,我就再划两道。”
萧修北跨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眉眼冷厉:“你发什么疯?!”
楚忘一脸冷淡:“是你在发疯,你们兄弟在发疯。你这是病,得治。”
萧修北气得浑身颤抖,抬起手,就想甩下去。
但看着对方一塌糊涂的脸,又恨恨地将手放下:“你听着,你再往自己脸上划一刀,朕就割楚阡陌一刀,顺带也可以捎上苏婉清、楚小忠!你给朕想明白了!”
说罢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老军医抖着手,心惊胆颤地替楚忘缠上纱布。
纱布一层又一层,很快将楚忘整个头都裹住了,那副模样颇是可笑。
“你怎么还不走?”楚忘问。
一旁站立着的萧定襄勾起唇,薄凉一笑:“你应该把那银钗,往自己脖子上插去,最好深一点,狠一点。不然你划花整张脸,也逃不走。”
“我不想死。”
萧定襄走到他面前,蹲下,让他与自己视线齐平。
“看,”他指指自己的额头,那里有块极淡的伤疤,都淡得快要消失了,“我也划过,当初下手可不比你轻……你看,什么也留不下。”
他微笑着看着楚忘,然后他将手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里亦有一块伤疤,蝴蝶一般,伏在那里。
他极低地说:“我那时想死,也差点死了。但有人不明就里,只一心想要我活……于是我惜命了。但现在他后悔了,想要我死……你说说,我会如他的意么?”
楚忘回答:“不会。”
萧定襄低笑,笑得凤眼成了月牙儿:“呦,真是聪明……”
他说着,止住笑,很认真地看着楚忘:“在权势中滚过,谁都得脱一层皮,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喜欢那时的我,就如同喜欢现在的你一样。但你猜猜,等你也脱了一层皮,他还会不会喜欢?”
楚忘道:“他不喜欢我。”
说得像是孩子的怄气话。
萧定襄看着他,怔怔许久,忽然笑道:“是啊,他不喜欢你,就喜欢自己那个念想。”
他说到这里,高兴极了,抚手道:“我也喜欢自己的念想,我会拼命抓住他,直到我死——”
楚忘看着他,心想,或许他真会死。
疯了,死了,那个结局更好?
或许死了更干净。
但人都是惜命的。
所以很多人宁可疯了。
如果是他楚忘,也宁可疯了。
旁边的老军医瑟缩地团在一旁,花白的胡子不安地颤抖着。
他抬起头,很是迷茫疑惑地看了看打着哑语暗藏机锋的两人,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皇家辛秘。
到了晚间,萧修北拿着一盒膏药,走进了楚忘的毡帐。
“朕派人去抚冥镇寻药,这据说是这里最好的伤药了……来,朕替你伤药。”
楚忘脸上白色的绷带被一层层地解下来,露出里头结痂的伤疤来。
萧修北用手指蘸了一点药膏,轻缓地涂在楚忘伤口上:“还疼不疼?”
楚忘心想,他当初也是这么对萧定襄的么?
心念至此,竟脱口而问:“你那时也是这么对他的?”
话一出口,自己倒被自己吓了一跳。
脸上摩挲着的手指倏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轻柔地将药膏涂开。
他的指腹温软有力,楚忘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
“那时他丧母已久,宫中又对他避如蛇蝎……大概只有朕一人愿意照看他。”
楚忘问:“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修北垂下头,再蘸了点药膏,细心地涂在楚忘脸上:“他向来内向偏激,朕也不知道。”
楚忘心中了然,问:“那时先皇对他好么?”
萧修北无奈一笑:“你又在瞎牵什么线?父皇因为月姬缘故,见也不愿见他……是后来才对他好的。”
“因为他取悦他,所以先皇对他好。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为谁这么做?”
萧修北皱眉,将药盒抛掷一边:“自然是为他自己。好了,朕不想听这些,你好好休息吧。”
他说着,将楚忘摁倒在床榻上,执过被子,盖在他身上,顺手还摁了摁被角。
楚忘心想,果然是照顾过人的模样。
他那样一个人,温柔起来,是谁都扛不住的。
楚忘拉住他的衣袖:“你再陪我聊聊吧。”
萧修北出奇地有耐心:“好。”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月姬啊?”
萧修北一笑:“朕……原先并不怎么讨厌她吧。但我母后很是讨厌她。或许她天天耳提面命的,朕也就跟着讨厌了。”
楚忘缩在被窝里看他,说:“我不信。”
萧修北低低嗯了一声:“月姬死后,成为宫中忌讳。母后犯了忌讳,触怒父皇,落得郁郁而终。她死后很久,朕才明白,那是九弟设的一个局。”
他说着,哑声笑了一下:“朕那时……快要恨死他们母子了。”
楚忘看着他,沉默无声。
萧修北摸了摸他的头,手指插进他的长发中,相互纠缠:“朕那时怒气冲冲,想要找他问个清楚……嗯,那时朕亦很冲动。然后就在飞霜殿——那历来是皇帝的寝宫,呵,看见了……呵,那种皇家辛秘丑闻,若是外人听了去,可是留不住命的。你愿意做朕的自家人么?”
楚忘小声嘟囔:“卖什么关子,我早就知道了……”
萧修北低下头问他,似乎很失落:“你不愿意啊?”
楚忘心头一颤,只觉自己的心软得跟泡沫似的,一碰就破了。
他抬头,看着他,不答反问:“那——那我像他么?”
“不像。”萧修北说,狭长的眼中溢出点微笑,“最多是长得有些像。现在是长得都不像了。”
楚忘垂下眼帘,似乎有些赧颜:“不像好。”
“根本是两个人,什么像不像的。快睡吧。”
楚忘低低应了一声,阖上双眼。
困意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很久没睡个美觉了。
萧修北看着对方的睡颜,忽而轻柔地笑了一下:“你这副样子……像他小时候。”
那时他还小,他亦还小。
月姬风华绝代,万千宠爱。
他软软小小,被众人捧在掌心,唤着自己哥哥,常常做些蠢事……
后来事变,就一个人偷偷伤心。
从不会跟他说。
又善良又可爱又无辜。
还隐忍。
楚忘,就是你这模样啊。
楚忘的脸一日好过一日,宫中圣药也送到了,不过半月,脸上只剩了一条粉色的淡痕。
萧修北抚着楚忘的左眉:“可惜,左眉竟是断了……不知以后会不会长好。”
楚忘摸上自己的眉毛,很是无所谓:“听说眉主兄弟宫,若是断眉,兄弟阋墙,夫妻缘浅,过眼云烟……哈哈,还好我是独子,没有兄弟,也不用被我克了。”
“胡说。没有兄弟,总还会有妻子的。夫妻缘浅,也是不好。”
楚忘歪头看他:“那我妻子是谁?你么?”
萧修北一弹他的脑门:“不知尊卑。”
楚忘捂着脑门嘻嘻笑。
萧修北意兴索然地亦笑,半晌忽道:“与北魏和谈已经谈成了。”
楚忘很高兴:“哦?”
“金银,甚至土地,都好说。可北魏王,非要一个人。”
楚忘心冷了下来,勉强笑道:“是么?是谁啊……”
萧修北握住他的手:“不过你放心,朕已经安排好一切。你只需去一趟北魏,就能平安归来。”
楚忘绷直嘴角,有些难以置信:“我……我吗?”
“你知道为人君者,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忘儿,人生在世,总会有些取舍。你莫怕,朕已安排好一切……你就当,当去北魏逛一逛。”
楚忘几乎觉得有些摇摇欲坠了,他努力挺直脊背:“我……我怎么回来?”
萧修北取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
匣子被轻缓打开,露出里面一根碧绿的簪钗。
那簪子绿得碧色欲滴,深沉沉地几乎带了异色,流淌的都是诡异。
萧修北小心翼翼地取过那簪子,碧绿的簪子衬在帝王过于白皙的手上:“这上面淬了南疆奇毒……只要破了皮肉,沾上一点,便是一脚踩进棺材了。”
37继位
楚忘抖着双唇:“你是……什么意思?”
萧修北凑近身;捧起楚忘长发;挽了他的发,然后将簪子小心翼翼□去
“我已在北魏安排好了人。只需你将趁隙用发簪将拓跋烨刺中;倒是便有人趁乱将你送回大梁。”
楚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拓跋烨武功深不可测;我如何刺中他?”
萧修北微微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色:“你心里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
楚忘霍然站起,厉声问:“在床上么?!他妈的老子趁他意乱情迷一刀下去是不是?!”
萧修北伸手;桎梏住他:“此事若成,便能成千秋之业!北魏皇室凋零,拓跋烨至今无子,若是北魏皇帝新丧;北魏无主,我大梁大军压境,攻北魏,取雍城,如囊中之物!”
楚忘侧头看他,眉眼讥诮:“你费尽心思治我容貌,是不是就是想着送我出去?哦,你这几日费尽心机讨我开心,是不是哄我替你卖命?哦,对了,怪不得萧定襄老是说我走不了走不了,说得就是这件事吧?!你们兄弟……你们兄弟还真是算无遗策!”
“忘儿,你听我说,为人君者——”
“狗屁!”楚忘一声怒吼,打断他,“你他妈吼你好弟弟去吧!”
萧修北脸色阴沉起来:“此事由不得你。此事若成,你以后想要如何便如何。”
楚忘的牙齿咯咯颤着,也不知是惧是恨,他狠狠咬牙,问:“我若不去呢?”
“你多想想你在盛京的老父,你的兄弟,你曾经的未婚妻。不为大梁,便是为他们,你也不得不去。”
楚忘脸色惨白,喉咙里一声呜咽:“你……威胁我?”
萧修北伸手,抚过他的断眉:“不是威胁,是劝导。你好好想想。”
楚忘忽然涌出泪来,一滴又一滴,断珠似的,流过脸颊,落在地上。但脸上又没有什么伤心色,平静得不得了:“好,我去。但我有一个要求。”
萧修北难以抑制地流出一丝喜色来:“别说一个,一万个,朕亦答应。”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
“不要瞎说,你自能平安归来。”
楚忘笑了一下,眼泪却涌得更凶了:“我要跟我父亲离开盛京,就去南方吧……你莫要纠缠我了。”
萧修北看着他,沉默不语。许久才道:“好,朕应你。”
楚忘心中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绝望。
他挣脱对方的怀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暗无天日——解脱,便当是解脱了。
自己对不住的人那么多,也无所谓再多一个了。
两国和谈,大梁向北魏岁贡罗绢三十万匹,白银六十万两。并赠珠宝美人,不计其数。
已是盛夏了,北疆依旧苍茫凉爽。
萧定襄对他说,北魏王真正想要的,其实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月姬骨灰,一样是他。
而月姬骨灰,在萧修北独骑闯营时,已经带来了。
于延河上,已经搭起了浮桥。
无数的金银、罗绢、珠宝载在车马上,辘辘地驶过浮桥,驶向异国他乡。
楚忘捧着骨灰盒,上了马车。
萧修北皱着眉头,神色忧虑重重。他对着车里的楚忘道:“一路小心,朕等你平安归来。”
楚忘笑了一下,伸手落下车帘。
绸缎帘子柔软地落下,隔在两人中间,遮住一切。
在落下的一刹那,外头站着的男人,眼中闪过难以辨别的悲伤。
不过这一切——都不关楚忘的事了。
楚忘伸手,轻碰了下发上的玉簪,勾唇一笑。
就当青春喂了狗。
车队浩浩汤汤,向雍城出发。
雍京城外,北魏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有侍者将车帘轻柔揽起,楚忘捧着骨灰盒,躬身而出。
拓跋烨长身而立,目光柔和地看着楚忘。
他对着楚忘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指间带着薄茧,掌心纹路很深,像刀刻上去似的,彰显着锋利的力量。
楚忘却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有北魏将军按剑而起,拓跋烨抬手示意,方压制下去。
雍城就在前方,雍河像一条玉带,绕着雍城,缓缓流淌。
雍河上方,有五座白玉桥,中间那座,最是奢华高大。
桥身上,雕刻着衔枝的凤鸟,五彩祥瑞,展翅欲飞。
楚忘踏着白玉阶。
衣袂随风而舞,亦像鸾凤,展翅欲飞。
拓跋烨在他身侧,柔声问:“这雍城比之盛京,如何?”
楚忘走到玉桥栏杆旁,望着清澈苍茫的雍河,道:“不错。”
拓跋烨微笑:“你喜欢便好。这里,你将住上一辈子。”
楚忘倚上栏杆,微微侧首。
他眉眼精致,十分俊美,便是这侧首的样子,那微挑的凤目,勾人极了。
拓跋烨忽然问道:“你眉毛怎么了?”
“断了。”
“怎么会断?”
楚忘蓦然回首,看着他,眼神罕见地锋利起来:“便不像她了,是不是?”
拓跋烨皱眉:“什么像不像?”
楚忘本是捧着红木匣,骤然伸手,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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