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莺一愣。
“我听见你在喊子攸子攸,那是谁?”
孟子莺将毛毡往他肩膀上拉了拉,淡淡道:“你听错了。睡吧。”
自从安葬了白雁蓉之后,他带着两兄弟一路向东南而行,刚开始几天因为怕陈远达派人追踪拦截,走的是山野小道,几天后发现是自己思虑过甚,蜀军战线拉得长,陈远达根本没有余力腾出手来管他,于是这才转往平坦好走的大路。
来时是春暖花开,回去之时已是炎热将至,阴雨连绵,平陆成江了。
蜀人和朝廷的军队激战正酣,这一路行来,常常见兵戈之下流亡的生民,他们或者成群结队露宿荒野,野火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和老者的哀嚎,或者蓬头垢面战战兢兢挤满驿道,被来往驰援的兵士驱赶着辗转沟壑,路边填满了倒毙的尸体,面目肿胀。
马车在人流中行走,漫漫长途,子莺与两兄弟为伴。雁行丝毫不认生,几天功夫就粘上了他,失去亲人和家园的悲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雁峰眼中却时常蒙着一层雾气,他的侧面极像兄长白雁声,坐在一旁默默无言凝视沿途逶迤的人群,短短数日,好像长大了一圈,再不复十岁的孩童纯真可爱。
清晨雨势渐弱,孟子莺叫醒两兄弟继续赶路,此时已快至扬州地界,中午时分,见大路上起初是三三两两惊慌失措的流民迎面而来,不久就见人越来越多,呼儿唤女挈妇将雏蜂拥而来。
雁峰忽然指着前方一人道:“是前几日见过的人。”
子莺拦下那人,问道:“前方有何事,为何原路折返?”
那人满面泥浆,语无伦次道:“有兵,蜀军,见人就杀。”
子莺心中一紧,语调峻切道:“你可看清楚了?蜀军不是在我们身后吗?”
那人拼命点头,被身后人推搡,来不及说话,就被人潮挤了过去。两匹白马四蹄不住踏地,马车在人潮之中,进不得退不得。孟子莺遥遥望去,前方雨雾之中有无数黑影,他从腰间抽出银鞭,雨水打湿了额发,回头看了白家两兄弟一眼。雁峰靠在车壁上,怀里紧紧搂着弟弟,手里握着一把短剑,眼神既坚定又略显紧张。
风与雨俱,腥味扑面,人群之后追着数十骑人马,见人就砍,杀人掠财如同砍瓜切菜,一时间哀嚎遍野,跑得慢的人看见马车慌不择手,竟然要上来抢夺马匹。孟子莺一鞭掀翻数人,翻身上马解开绳索,从这些人身上踏马过去。
他纵马向前,银鞭生风,将打头几人掀下马去,杀入敌阵。那些兵勇虽是蜀人打扮,装备精良,然而风尘仆仆,面露仓皇,好似也被什么人追逐一样,竟然并不恋战,同伴被他打落,也无人相助,只顾劫掠。孟子莺心存疑惑,转头见一匹黑马从身旁越了出来,马上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凄厉哭喊挣扎。他一挽缰绳,扬鞭而去,马上那人身子一偏,竟然躲了过去。黑马顿蹄回转,马上之人与他打了个照面,细长眉眼,戾气十足,看着不过弱冠之龄,孟子莺皱眉道:“放下那个姑娘。”
那人爽朗笑起来,道:“你是何人?敢叫大爷放人。”
孟子莺道:“你又是何人?冒充蜀军四处劫掠。”
那人闻言不由多看了孟子莺几眼,这瞬间身前的小姑娘已挣扎落马,孟子莺再无顾虑,挥鞭而向,那人马背上腾挪,左躲右闪,遽然大怒,持刀与银鞭相抗。
孟子莺的银鞭,以精钢铸成,内含机关,外渡纯银,鞭法更是集蜀中花间派之大成,精巧繁复,姿态翩翩,落鞭如花雨之将坠,对方却刀法粗犷,招式狠辣,劲风共尘沙并来,一时间美女登台,仙娥弄影,转瞬又见千里阵云,金戈铁马。
斗了不下百招,忽听旁边有人嘶喊道:“快走,追兵又来了。”两人稍稍分开,孟子莺抽空一瞥,身后马蹄溅水之声骤起,约有百骑精兵追逐而来。
那大汉一抹脸上雨水,“呸”一声道:“白雁声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说着再不管孟子莺,欲拨马离去,没跑两三步,只听胯下黑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地,他飞身而起,身上霎时被溅了一层血水,落地一看,地上黑马一支后腿不翼而飞。
孟子莺银鞭卷着撕扯下来的半只马蹄甩在一旁,浑身湿透,目色冷峻,俯视他道:“你不是西川人,你是荆州兵。”
那人一脸雨水血水,闻言也细看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世人皆知荆州已然易帜,你使花间派的功夫却与西蜀为敌?”说时迟那时快,他弯腰掷刀,孟子莺座下白马一颤,他也飘然落地,这才见白马也被弯刀砍去了左前肢,这一掷之力可见一斑。
那人捡起地上遗落的兵刃,不由分说再次杀将过来,孟子莺收鞭在袖,长剑出手,与他缠斗在一起。
就在两人缠斗的时候,后来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三下两下将这几十个荆州兵团团围住。
两人打着打着只觉四下里太过安静,孟子莺忽听身后有人道:“那边是孟兄弟吗?”
对方趁机收手,孟子莺扫视一圈,荆州兵俱已束手被擒,来者服饰不一,但都精神饱满,一骑迎面而来,马上赫然是临溪孙季仁。
孙季仁下马大步而来,看见他心情激动,方要张口,孟子莺伸手一拒,道:“待会再叙旧,这人是谁?”
孙季仁转向那人道:“这人叫韩元兴,荆州兵的指挥使。”他正要再说下去,却被韩元兴打断,只听他冷笑道:“三日之前白雁声说的话是放屁吗?”
孙季仁怒道:“你们自己对白大人说并非军户,不过是强征入伍的平民,白大人不忍你们妻离子散,只要你们放下屠刀,就可各从所乐,亲属相随,任所居止。可你们一路走来,散兵为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白大人怎可放任你们为祸四方。”
那人颇识时务,四下一顾,见亲随都被拿下,就将刀掷地,双手高举,被人绑了下去,边走边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孟子莺这时想起白雁峰两兄弟,忙命孙季仁带人去寻,两兄弟都平安无事,雁行受了惊吓,于是重新修整队伍,将马车护在中间,俘虏在后,向东平方向而去。
孟子莺与孙季仁并辔在前,已听他说了个大概。荆州易帜之后,就与蜀军一起顺江南下,杀入中州扬州,扬州刺史与东平郡守受命守土,清剿来敌。白雁声领命讨之,在三日前已夺对方首领的首级,所得俘囚,一皆纵遣。
孟子莺因问:“荆州兵有多少人,傅熙给多少人?”
孙季仁道:“荆州西蜀共有三四万人,分几路而进,这一路有万余人,傅熙配给白大人军士千人,发东平以西路次民马以给之。”
孟子莺咬牙:“傅熙这混蛋,以千人抵挡万人,他要么是让白大人去送死,要么是也去烧杀劫掠。”他骂完之后细想,以少数对多数,万军之中擒贼先擒王确实妙招,然而夺得敌首之后,怎样善后却更为难事。以贼徒既众,若即分割,恐怕对方疑惧,或更结聚拼死相抗。白雁声欲擒故纵,下令各从所乐,任所居止。于是群情大喜,登即四散,万余人一朝散尽。待出百里之外,乃命精兵追之,分道围捕,自身损耗又小,可谓两全其美。
只是这一纵一擒之间,又有多少人备受蹂躏?
孙季仁道:“三日之前,白大人与我兵分两路,向北而去。分兵之时曾说路上可能遇见孟兄弟和两位小公子,要你们先回临溪等他。”
孟子莺先是嗯了一声,待回过神来,抬头看孙季仁道:“他已经知道了?”
孙季仁傻傻道:“知道什么?”
孟子莺心下莫名烦躁,再不理他,一提缰绳纵马向前狂奔。
不到几日就回到东平郡,孟子莺带着两兄弟先回临溪安顿。他这一走数月,再回来山川依旧,却有些不同了。曾几何时,临溪从一个穷山沟变得热闹起来了。田地扩大了,新房子转瞬间也冒出了许多,贩夫走卒,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在临溪过了五六日,忽听孙季仁一日清晨过来说,白雁声回东平府交兵了。他听了来不及告诉雁峰雁行,骑上马就走,不一会就到了东平府,牵马在府门外问看门的小吏,白雁声什么时候出来,谁知小吏道:“白县令刚走,说是回家歇歇,晚上大人说要款待他。”
回家,孟子莺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年在东平租了房子,至今未退,白雁声当是去那里了。
他这样想着就一路牵马过去,远远望见那三间小屋,绿篱栅栏,院中站立一人不是白雁声还有谁。
他刚想飞奔过去,只听见一个孩童的惊呼声,白雁声弯腰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高高抛起,那男孩咯咯笑着,笑声招引出屋里一个中年美妇,体态丰腴,腹部高高耸起,足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孟子莺站在院外看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素来以为,耽美中女子并非只是配角。
孟子莺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临溪的,一团混沌之中不知不觉就已经站在了村口。村人看他牵着一匹马失魂落魄的样子,与人打招呼都懒得开口,路过祠堂时,连站在门口的孙叔业夫妇也没有看见。孙叔业家眷秦氏方要喊他,被自己丈夫拉住了。秦氏奇道:“与白大人说亲的事,不用张罗了吗?对方族里还在等着回话呢。”
孙叔业看着里巷中一人一马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先缓一缓再说。白大人家里这几天恐有不吉。”
秦氏一时没有明白,热心道:“那我去向孟兄弟打听一下,再一两天白大人回来了可不好打听了。”
孙叔业正色道:“此事不可与他说。更不可越过他先与白大人说。最好是两人都在场的时候。”
秦氏见丈夫说得绕口令似的,本来想笑,因见他十分郑重,虽然似懂非懂,还是应了一声。
孟子莺回了衙门,看过雁峰雁行两兄弟,就回了自己屋里,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时才睡着。这一觉就睡到日头高照,迷迷糊糊听见雁行在床边拼命喊他,睁眼一看,正午的烈日明晃晃从窗户外洒进来,门前白雁声负手站着。
“子莺哥哥,我哥哥回来好久啦,你快点起来啊。”
孟子莺只觉羞得两颊通红,坐在院中晕凉的藤架之下,还觉得身上火烧火燎般难受。白雁声布衣韦带,难掩松柏之质,两个弟弟换下破烂衣服洗好了脸面,俱是粉雕玉琢、俊美可爱,一左一右缠着他言笑无忌,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孟子莺本来觉得十分赏心悦目,突然想起昨日在东平看到的,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正要开口来刺他,忽见他收敛了笑容,吩咐道:“小峰带弟弟到外面去玩,阿兄有话要和子莺哥哥说。”
雁行还在不依不饶地撒娇,雁峰却十分有眼色,一把拉着他小胳膊,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白雁声见两个孩子出了后院,方才正正经经端详孟子莺,道:“月余不见,你瘦了不少,这一路辛苦你了。”
孟子莺鼻子一酸,却故意强把眼白一翻道:“你一病过后倒是胖了不少,还立了大功,傅熙有没有赏几个美人给你。”
其实白雁声哪里有胖,自他走后,时疫未消又逢战事,首次带兵便被迫以少战多,这一个多月下来却是比分开之前更是消瘦了些。他浑然没有想到对方这样说自己,十分莫名,又觉无礼,目中便有怒色显现,孟子莺也毫不示弱回瞪过去,白雁声心中微微一怔,也亏他聪明能立时明白过来,遂缓和了脸色:“原来昨日你真的来过。”
孟子莺“哼”一声,算是承认了。
白雁声眼中有了几分好笑的意味,道:“不论你看到什么,首先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见孟子莺面红耳赤要打断他,实在忍不住了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下换孟子莺十分莫名,且气恼非常了。
白雁声笑毕从衣服内襟里掏出一方锦帕一样的东西递给他,孟子莺不愿意接,他就一点点摊开,放平在石桌之上。
午后微风拂过,紫藤架上坠下片片花瓣,落在半新不新的帕子上。孟子莺一眼瞥去,那手帕上用褐色的笔迹写着一排排人名,俱是朝中显贵。孟子莺再无玩笑的心思,直视白雁声,他也肃容端坐,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昨日见到的,是裴秀的侄子裴憬的夫人王氏,那小孩子叫裴烈,王氏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
孟子莺一点尴尬神色转瞬即逝,他七窍玲珑,一点就通:“你调走孙季仁,就是为了去接她们?这名单是什么,像是血书一样。”
白雁声压低声音道:“这是朝中通蜀的官员名录,裴秀费了大力气寻来,也因此丧命。当日裴憬带着名单奏本已出了荆州,听说兵变,丢下夫人孩子又重回城内。临去之时重誊了一份在锦帕之上,吩咐家眷来东平找我。”
孟子莺眼中瞳仁急剧收缩,他一指点在锦帕之上“段晖”的名字下:“荆州易帜已有数月,名单之上的人俱是毫发无损,这奏本半途定是被截下了。”他又移动手指点在“傅熙”的名字下,冷笑道:“原来如此,虽是姻亲,却站了不同的队,难怪了。”这之前的种种刁难总算有了个说法。便猛地昂首道:“如果我没记错,裴憬的人头也被挂在城门楼上。裴夫人一介妇人却侠肝义胆,身怀六甲还带着幼子,又有一路追兵,还能坚持至此,不愧出自忠孝之门,实在可敬可佩。你将她们母子安排在东平,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白雁声眸子暗了一暗,摇摇头道:“她将名单送到我手,本来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原想送她回原籍待产,或是海外避难,她都不愿,只求留在东平,将孩子养大。我说了很多次东平并不安全,傅熙也许还在寻找她们母子,但是裴夫人都不听。”
孟子莺暗忖,妇人心思本就难猜,有时间该去打探一下。
白雁声见他目光已移到锦帕之外,知道他已将名字默记于心,就拿了桌上火石,打火将那方锦帕烧了。他二人都并非单纯的热血少年,在裴秀身死、奏本已失的情况下,这东西除了教他们辨明敌我之外,再无别的用途了。本来立场就是依靠实力而决定的。
锦帕成灰,白雁声眼眶渐渐红了,只听他喉咙里咳了一声,涩涩道:“雁蓉的事情我泰半知晓了。”
一时间花影零乱,幽香飘散,眼前之人恍然成了二八少女,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如今回过头再来比较,这兄妹两人相貌之中都有一种天生的气魄,叫人一见误终生,是到了阎王殿也不会消减半分。
“我说过双生子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你走后大约七八日的光景,忽然梦到了雁蓉。我那时便知道已是凶多吉少。蜀军又侵入扬州,傅熙要我带兵……”
他说到这里萧索一笑,孟子莺只觉心酸怅然。
那天清晨孟子莺带着白家两兄弟,用马车驮着棺木,穿过廖无人烟的村子,爬上了高地。
白氏族墓在村东头风水最好的一块小山岗上。东方刚翻起白肚皮,露水还没有干透,只见一行行有大有小馒头似的坟墓排列在空地上,四周遍植松柏。白雁峰带头走过去,在靠后的一排找到了他父母的坟。一个大坟旁边靠着两个略小的坟,修得很朴素,孟子莺看了墓志方知道这是白衡和两位夫人的。白衡的坟旁有棵松树,夫人的却是一株桃树,开着一树粉色的小花,在寒风中颤栗。
他取了工具,费了一些力气挖好墓室,将雁蓉的棺椁埋葬好。雁峰折下他娘亲坟上的一棵桃枝,插在姐姐的坟头,然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