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的阳光自树梢间隙洒落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巍巍佛堂,宝相庄严。沈怀秀踩着那样的光影就如同踩着自己最好的年华一样,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蓝布粗褂农妇打扮的女子,两人一起走进襄阳城的雷音塔。大殿里矗立着九人多高的雷震金身,左琴右剑,目光凛凛,那妇人抬头望去,脚下不由一个趔趄。待她望见从塑像背后转出的青年时,更加目瞪口呆,瞬间热泪盈眶,双膝一跪,抖声道:“民妇董绿萼参见,参见……”
她口里的“吾皇”二字尚未出口,青年已经上前扶住了她的双臂,温声道:“绿萼姐姐何必行此大礼。”
沈怀秀默默退出殿去。
绿萼噙着泪水的双眼望着面前的青年,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母亲惨死,一夜之间双鬓染白,遂飘然而去,时隔经年,再一次见他时,他已经长成了温润君子,不曾浪费他母亲和许多人以命相搏换来的机会。
她长跪不起,泪流不止,他亦就势对面跪下,握着她双臂,细看她面容,算起来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老得好像四五十岁的老妪了,只有眉目间还依稀留有往日的神采,可想而知,这些年一定也是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心生怜惜,低声问道:“绿萼姐姐,你还叫我阿宝罢。是他们抓你来的吗?”
绿萼摇头道:“不是,我在集镇看到了布告,《定国是诏》,所以自己找来的。阿宝,你终于做皇帝了,夫人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孟子莺冷笑数声,道:“一家子的皇帝梦,先不说做与不做,就是做了也没多大意思,你瞧不见吗,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他也算出身官宦世家,又怎么看不出来,孟子攸表面上颇守分际,实则威权独操,赏罚由心,前次借蜀王之手除去五公子六公子,这次干脆拿他做了出头椽子。
绿萼垂泪道:“阿宝,你误会大公子了……”她话没说完,只觉臂上一紧,孟子莺肃然问道:“绿萼姐姐,我找了你这许多年,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绿萼脸上血色顿失,连眼泪也止住了,望着对方,好半天才劝慰道:“阿宝,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你娘是突发恶疾,你忘了吗?”
孟子莺哪里相信她的说辞,继续追问道:“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练功走火入魔,失手打伤了她。可是她那天为何到竹林里来?家里人一致说她是恶疾复发,可我记得她身体一直不错。何况,”他说到这里终于也是面如金纸,浑身瑟瑟发抖:“她下葬以前,你们不让我靠近她,下葬以后,我偷偷掘开棺椁,她胸前不过点点淤青,胸骨完好,但是口鼻流血,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绿萼大惊失色,连喊了几声“我弥陀佛”镇定心神,方道:“阿宝,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又何必追究?你娘活着时常说,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笑已见风云过。”
孟子莺温润的眉眼间现出几分狠戾之色来,冷冷道:“做皇帝的连自己母亲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叫别人说朕昏聩凉薄,亦有损圣德。”
绿萼别无他法,只得俯身下来啜泣道:“民妇待罪之身,岂敢不言?陛下曾有个弟弟,是民妇亲手处理的。”
孟子莺眼瞳猛地收缩,只觉一片眩晕,不自觉放开了绿萼。
“就是那一年的春天,有五个多月,平时掩饰的好,不曾让人看出来,只有夫人和民妇知道此事,孩子打下来时已是个成形的男婴,就埋葬在紫竹林里。”
孟子莺眼中恨意大生,怒道:“你胡说,你怎敢诋毁我母亲?”他心中亦是明了,自他记事起,母亲就失爱于蜀王,宫车过处,再无一幸,又怎么可能会突然怀胎五月,除非是不守妇道,珠胎暗结。
绿萼眼中含泪,继续道:“我们满以为行事隐秘,可后来还是被蜀王发觉了。那天早上,我匆匆去给你母亲报信,然后又回沈大夫人的院子打听。你母亲大约是下定了决心,不令蜀王迁怒与你,便选择了服毒自裁,没有告诉任何人。”
原来,留给他的这个活命的机会,是与一个母亲的自我牺牲有关。
可是,那个勾引他母亲,致令她怀孕又滑胎小产的罪人到底是谁?
他望着绿萼,眼中喷出愤怒之火来,他怎么会忘记了,眼前这个妇人是谁的婢子谁的左膀右臂?!
他想起来,那天母亲服毒之后到竹林里来,一定是想看看他的弟弟,然后和他死在一起。
他想起来,过往无数个日夜,有个人在竹林里教他寒江射月,回风舞雪。那个人从小时候起就爱把他抱住怀里,“阿宝阿宝”地叫着,到底谁是谁的心肝宝贝,谁又是谁眼里的爱若珍宝?
从邕京回来这几个月的虚伪和睦,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气氛一经戳破,孟子莺满面煞气,几乎呕出血来,一字一顿道:“是他,孟子攸,勾引庶母,诛杀父兄,禽兽不如的东西!”
绿萼早料到真相大白之后是如今这番水火地狱模样,一边在心底默念着佛号,一边含泪辩解道:“他与你母亲相识在前,你母亲是后来才嫁入孟家的,便是你也是……”
孟子莺哪里还听得进她的话,从地下倏地站起,从肺腑间咬出一句话:“一定要替天下人杀了这个权奸!”
绿萼一口话未完,噎在嗓子里,望着他箭一般射出去的身影,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伏在地上大哭痛哭。
殿后的回音壁前,青衫磊落,衣带飘摇的男子皱着眉头,冷然道:“说得太多了。绿萼就交给你处置了。”他望也不望身前的女子,便欲拂衣而去。
沈怀秀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等等。”
孟子攸回身漠然望她。
沈怀秀浑身发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需要向我解释的吗?”
孟子攸继续漠然看她。
沈怀秀双目滚下泪来:“我是你的妻子,你却从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也是一名大夫,自从我嫁到你们家来,永远只听到你吩咐我处置谁谁,杀过的人比救过的人还多。”
孟子攸大约是明白了妻子为何此时此地爆发,向她走近了两步,意欲抬手拭她面上的泪水,抬起之后却又无力地放下了,他们夫妻间素来举案齐眉,鲜少吵闹甚至大声说话的时候,这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措辞安慰,只是默默看着她。
他和子莺一样,有一双明亮得太过相似的眼睛,以至于沈怀秀从来不怀疑他们的关系,眼尾微微上扬,每当他看人的时候,常给人不饮自醉的感觉,但是沈怀秀今天才知道,原来他真正把一个人看进眼里的时候,是这样一幅模样。
便是这样弥足珍贵的眼神,沈怀秀竟然不觉得稀罕了,于是她大彻大悟了,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她在他眼里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情感的倒影罢了。
她仅仅是疲倦地福了福身子,竟然破天荒头一次让孟子攸看着她的背影而去。
夏夜静谧,襄阳镇守府南苑有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竹林中有一茅屋,仿照益州郡王府旧屋而建,莹莹烛火前,孟子莺临窗独坐,昏昏欲睡。
睡梦中他又回到芙蓉阁,塘边一亩湘妃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林里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滑行无声,轻尘不起,忽听一句顽皮赌气的话语:“哥哥,我不玩了。”后面的那个身影落下地来,是个俊俏清秀的小童。
那前面的男子也无可奈何落地,肃容道:“好好练着功,怎么又这样?”
那小童双手五指箕张,凭空挥舞了几下,撅嘴委屈道:“这缠丝蜘蛛手太难看了,我不学了。”
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知道他碰上了机会总要胡闹一下,走近蹲下好言劝慰道:“阿宝,武功只有好用不好用,没有难看不难看之分,越是难看的武功,威力越大。”
那小童眼珠咕噜噜直转,撒娇弄痴道:“不嘛不嘛,我要学寒江孤影剑,昨天五哥耍过,剑招好看。”
男子板起脸来:“没学走就学跑,不行!”
“那就学拈花指,要不学般若掌,再不然学分花拂柳手……”
男子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孟子莺,你有完没完……”话没吼完,脸上被“吧唧”亲了一口,小孩子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娘和碧鸳叫我吃饭了。”
男子伸手摸着脸颊,总而言之就是不愿学“缠丝蜘蛛手”!
孟子莺从梦中笑醒,摸了摸眼下,不出意外早已泪流成河。抬头望去,窗外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不知沉默伫立了多久。
孟子攸看着他醒转,五官神情已没有上午在雷音塔所见的那样震怒,平静之中似乎孕育着更深的风暴,于是他先开口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孟子莺望着这个自己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百感交集,好半天才说:“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皇帝我做。”
孟子攸心里好像大石落了地,一脸尘埃落定的满意表情,孟子莺忍不住讥诮道:“你知道我当了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孟子攸满不在乎地说:“杀了我这个权臣?”
孟子莺怒上心头,目涌恨意,但也只是那一霎那间,随后云开月明,又轻松了起来:“你知道就好了。我武功不如你,手里也没有千军万马,但我做了这个皇帝,也绝不会让你好过的。”
还是孩子气,孟子攸似是想笑,又似释然,欲转身离去,忽听孟子莺幽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听绿萼说,我曾有个弟弟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孟子攸脚下一顿。
“有那一瞬间,我想过,如果我真有个弟弟,一定会像你对我那样的,好好爱他保护他的,哥哥。”
暗夜之中,孟子攸眼中忽然一亮,眸光竟然璀璨无比,胜过了天上无数的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七夕
大夏末年,胡虏肆虐,神州陆沉。
中原九州之一的青州沃野千里,精兵十万,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地形险峻,足为帝王之都,三郡英杰,思得明主以立功于世久矣。
到了崇明年间,颍川郡永城果然出了一个大贵人。南山洞天福地,吸引了士绅豪杰来这里建院筑屋,沾染福运,于是宏伟的别业一间连着一间,直绵延到山脚下。
临近南山的高岗是附近村民的族墓所在。七夕这天傍晚,落霞漫天,放牛的孩童路过这里,望着山下此起彼伏的琉璃屋顶,嘴里哼唱着:“君是山中万户侯,信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
唱完之后只听旷野里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个清凌凌的嗓音幽幽道:“曲子不错,词也对味,小兄弟唱得好!”
放牛娃抬眼看去,只见一行行有大有小的馒头坟墓排列在空地上,从其中一个坟包背后飘出一个白衣人,衣不染尘,足不沾地,挂在一株枯死的桃树上,树枝上停留的昏鸦“嘎嘎”地尖叫附和。
想到再过不久就是中元节,那放牛郎甚至没敢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便惊恐地扬起牛鞭落荒而逃。
仔细看看,那人分明有手有脚,是人不是鬼,立在一个长满了杂草的无主孤坟前,坟旁有一株碗口粗的桃树,早已枯死,坟前也没有任何祭奠之物。他倚在桃树旁,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山岗下的小路。
渐渐天色暗淡,山路上连个鬼影也无,今日七夕,星辰璀璨,银汉迢迢,天河边的牛郎织女星格外明亮。忽然一颗长星划过天幕,织女星随即迸发出奇异光彩来,夺人眼球,这便是民间所津津乐道的帝女星下凡的星象。
坟堆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蹑手蹑脚跪在一旁,压低嗓音道:“消息走漏了,沈大人薛大人下江来接您了。”
那人一个愣神,皱眉道:“谁叫他们来的?”
大成宣武九年七月,留都,旧名邕京,昭阳殿,重重冠冕的臣工们早已是汗流浃背,大殿最前列摆放着一把檀木靠椅,年仅八岁的皇子监国,粉团一样裹在黑色的朝服里,惶惶不安地努力提胸端坐。监国身后的珠帘内坐着愁眉不展的皇后谢氏,无视殿中纷争。
一白发老臣叩首曰:“彼众我寡,不可争锋!当务之急是召集禁军护卫皇后与皇子先往淦阳避难,淦阳有齐王驻扎,当保殿下无虞。”他此语一出,便有不少人附议。亦有人出列反对道:“日前三道敕令,齐王音信全无,拥兵不还,此罪将大,殿下岂能轻信与他?”
又有一中年臣子拭汗出列道:“臣以为,蜀贼逼近留都,淦阳齐王,彭城裴将军都无动静,此时理应去信陛下,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宜早日立储,令太子领大都督令,号令四方勤王才是。”
月前皇帝带大军北伐,精锐尽出,鞭长莫及,如今西蜀号称十万大军顺江而下,留都本就兵少将寡,独守穷城,绝望外援。贼寇出关问鼎,宗庙危殆,这些人不是畏惧退缩,便欲浑水摸鱼,争权夺利。谢后心乱如麻,一丝办法也无。
便在这时,殿外骚动,道是有军报上来,皇后自宫监手里展看,示意近侍宣读,原来蜀军前锋已至新亭。自前朝南渡以来,凡上流举兵下都,必经新亭,是以要冲。如今兵临城下,可谓危在旦夕。
昭阳殿一时哗动。
皇子白琼玉看着这幅阵仗,他虽年幼柔弱,却早已晓事,不觉也是隐隐欲泣,眼巴巴望着母亲可怜之极。
谢后心头一阵绞痛,起身喝道:“大成立国艰难,朝廷虽无成康之美,亦无幽厉之恶,天命未改,凡百君子,各敬尔仪,善勖名节!”
谢后示意宫监罢朝,忽有小黄门奔来报急,道是长公主出宫了!谢后好似被打了一闷棍,也顾不上满朝臣工,急急忙忙揪下皇子,走入后殿。听说公主曾在昭阳殿前截下军报,谢后心底忽然暗生一点欣喜,转而又被无尽的忧虑占据。于是她从满头珠翠的云鬓上拔下一根簪子,直呼近侍道:“送到乌衣巷给阿寿,叫他去追长公主。”
皇子不明所以却心生不安,仰头着急问母后道:“阿姐到哪里去了?”
谢后遥望宫墙:“阿姐替你去新亭了。”
在邕京西南有一高岗,临江而立,半山楼阑,绕竹孤亭,峰顶飞台,若是忽视那漫山遍野的皑皑刀光,猎猎战旗,景色倒也可称秀美。这日午后通往山顶的大路上飞奔来三匹白马,领头二女郎各以红绡抹额,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装束若一。落后一骑,乘者头戴箬笠,面罩白纱,看不清容貌。
山下即是军营,有新兵不明就里,眼见军事重地这三人却毫无停留备查的意思,大喝道:“军中不得驰骤!”
热气炙人中,三骑从他们身边绝尘而过,只听晴空中一声霹雳:“长公主出行,宜即远避,犯驾当死!”
“好险!”拉他避过奔马的人抹汗道:“你找死不成?那是皇上的长公主,十郡郡主,食万万钱,御赐带剑上朝,入殿不趋,军中素来如履平地。”
“这”那新兵咂舌:“妇道人家,成何体统?”
先前那人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天大的恩宠!”
此时新亭值守将军早已接报,专在山顶等候,见三骑次第驰来,最后下马的女子,比同行女子要瘦小些,目眶冉冉动,双眉生得尤其好。她二话不说旋即登上平台俯瞰大江,只见江南木栅相连,铁锁横江,江北艨艟斗舰,有百余艘,不似军报上所描述得那么夸张。此时新亭值守将军指点道:“那后军中串联的几艘楼船是今早才到的。”
女子问:“蜀军中传信的人在哪里?”
值守将军指着江边一点孤帆,犹疑问道:“皇后和众臣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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