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方船队也发现了他们,有二十余艘轻舟过来护卫。白细柳在船上看得分明,最先的船头,站着一位长袖宫装佳人,画黛弯娥,肌映红日,神仙不殊。
“阿玉!”
众人只见晨曦之中,另一位红裳炫目的女子,从船上飞起,如火鸟般飘过水面,落在对面船头。
孟子莺身边的亲卫吴静修“咦”了一声,轻道:“这是花间派的明月流风步法。”
孟子莺笑着看了他一眼:“是朕教她的。难为她小小年纪,练得如臻化境。”
白细柳望着谢玉,后者樱 唇欲动,眼波将流,不觉一迭声问道:“你没事吧,阿寿呢?”
后面走过来薛雪衣,笑着躬身道:“武德长公主,您的人都平安送还了。沈将军也下令撤军了。”
于是星宿归位,各司其主,邕京解围,皆大欢喜。
白细柳、谢玉与阿寿乘船往新亭而来,无意中见江北旌旗招展,似是大军开拔到了江边,东边是“裴”字旗,西边是“齐”字旗,泾渭分明。白细柳指着姗姗来迟的救兵问:“阿玉,这次的事到底是谁做的?”
谢玉看了那两面旗帜一眼,哼了一声:“狗咬狗,唯恐天下不乱,都脱不了干系。”
白细柳迟疑半晌,似是忽发奇想,道:“阿玉,我们不回邕京了,干脆去游历天下好了。我这一路出来,寻胜探奇,阅不尽明花暗柳,看不断碧水青山,比闷在宫里不知好玩多少。”
谢玉毫无惊诧的表情,嫣然含笑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白细柳抚掌大笑,心里道:“爹爹什么时候立太子,我们就什么时候回来喝喜酒好了。”
一轮红日从江上升起,江山万里秀,都付笑谈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刘协称帝三年,国号靖宁,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宁静过,前两年邕京先后被蜀兵和鲜卑军马围困,这倒也不算什么,一旦兵解,满朝上下依然是游宴沉湎,累日继夜。及至靖宁三年的冬天,孟子攸另起炉灶,西蜀建国,危及宗庙的消息传来,邕京上下这才真正炸开了锅。朝廷震怒,本着宁与外邦不与家奴的一贯扭曲心态,就连长久沉浸于肉欲的轻浮诱惑中的靖宁帝都一反常态,连开了十几日的朝会。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民间更是闻到了几分亡国的先声,浮言胥动,莫知从来。
邕京西市的湘雨楼素来是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这日午后楼上楼下依然是喝酒猜拳,喧哗叫嚷一片。二楼靠梯的一桌,有几人酒酣耳热之际,禁不住讲论起天下英雄来。
只听一人长吁一口气道:“世道变了,西南不宾,为日已久。天不厌乱,只怕从今之后江陵全盛,能人异士悉奔孟氏,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啊?”
他对面一人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瞪眼道:“所谓荆镇边疆,非王者之宅。更何况听说孟子攸此人卑鄙下流,事不必成,只增辱耳。”
他旁边的人亦是连连附和,添油加醋道:“孟子攸这人杀父杀母杀兄弟,还逼奸庶母,无恶不作,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恶人。他扶立的伪帝听说是个野种,也不是蜀王的正经血脉,不爱女色,专好男风……”他正说到起劲的时候冷不防一锅火热的羊肉汤从后面扣在他脑门上,只听他大叫一声,脑袋上挂满蛋花青菜肉片,疼的满地打滚。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桌边站着一个面色不善的店小二,年纪轻轻,手里托着锅子像是来上菜的样子,看着地下兀自冷笑不止。
客人们反应过来都大声叫嚷起来,有人揪住店小二就要撩衣服抡拳头,掌柜带人赶忙挤了过来,把小二从众食客手里解救了出来,又是命人送伤者去就医,又是安抚众人,酒菜一一免单。
那闹事的店小二被推回后厨,脱掉毡帽,露出一头青丝,原来是李湘南假扮的,这时怒道:“这些人胡说八道,都该拔舌。”
湘雨楼的大老板陈三爷气的吹胡子瞪眼,原来今日客满忙不过来,叫李湘南过来搭个手,谁料她根本是个惹事精,越帮越忙,遂一把把她从厨房的后门推了出去。
木门在李湘南面前砰一声合上,她一人呆站在后街熙熙攘攘人流中,寒风凛冽,刮骨侵肌,泪水在眼里打转,将坠未坠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朝她挤眉弄眼。于是再抹了一把泪水,仔细一看,此人乔装打扮,眉眼轮廓依稀可以认出是在徐州城见过的杨难当。
杨难当穿得红红绿绿像个商贾,嘴角贴着三尺来长胡子,带着她走街串巷,到了一处阔气的大宅前。李湘南抬头一看,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清商馆”三字,门内树荫浓密,隐约可见金碧楼台,往里走几步,但见曲折阑干,一线画墙,有姿态秀曼的盛装女子在前面引路,一路笙歌幽细,兰麝香浓。
听闻这“清商馆”是邕京一二年内新近冒出来的声色犬马之地,名为乐馆,实不知干得什么勾当。李湘南瞬间警醒,一路提防,却见杨难当嘴角含笑,颠头晃脑,浑不在意似得继续装他的土财主。盏茶功夫,也不知转了多少道圈,来到一人多高的藤墙面前,领路的婢子停下脚步,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但见藤墙扎扎打开,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
婢子至此止步,杨难当与李湘南步入庭院,藤墙复又闭合,一垂髫女自内出,袍服炫冶。二人入内室,美婢三五,进酒烹茗,李湘南一脸狐疑,滴水不沾,杨难当却大嚼大咽,吃了个精光。酒足饭饱,众人退去,只听一连串的脚步声,从帘幕后面走出几人来。
杨难当哈哈大笑,道:“小儿辈故弄玄虚!”
李湘南惊愕之余,却又满心不忿,心道外面已是沸反盈天,你们却还有心情在这里征歌选色,纸醉金迷。
白雁声,孙叔业,孙季仁依次落座,杨难当笑道:“李姑娘正巧无事,在下就邀她一同来了。”他始知清商馆是白雁声的地盘,擅自带立场不同的李湘南来,见白雁声脸上并无不悦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几人见面无非是议论北疆和邕京的时局,想来将军府四周也是眼线甚多,所以才邀杨难当到此。四人谈话机密之处并不避讳李湘南,但也无意邀她加入。
李湘南独坐一会,百无聊赖中见墙角琴桌上摆着一把古琴,遂上前抚弄。她是正宗花间派雷门出身,各种乐器无一不精通,只觉琴弦声如玉珠在盘,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名器。于是先抚一曲蜀地民歌,琴声甚悲,而音节殊妙,忙于筹划的四人都一时停下手里的事务侧耳倾听。
接着弹一曲《双凤离鸾》,只听她低低唱道:“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倘徉。风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她年幼时母亲即被李沅浣抛弃病死,李沅浣混迹官场无暇管教她,她偶然被孟子莺的生母阮青荷捡到,带入雷门,自小和子莺一起练琴练剑,情深意重。到了十来岁的时候,又被陈三爷带着大江南北奔走,名为游历,实为子莺编织人脉,及至建立了湘雨楼,才有了落脚的地方。女孩子感怀身世,手下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婉转,弹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
她正准备拿衣袖拭泪,忽然有人走到她跟前递来一块锦帕,泪眼朦胧中看见是白雁峰,厅中先前四人已不见了踪迹,听雁峰说:“他们都走了,大哥叫你去园子里赏雪。”
她走到廊下,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院中高高低低的太湖石砌成的玲珑假山上已覆盖了一层薄雪,山上有一个小亭。白雁声玉色锻袍,外边披着狐狸皮袄,腰系丝绦,脚下朱履,正在亭中独坐。李湘南看他这幅万事如浮云的模样,心里有气,顾不上伤春悲秋,硬邦邦道:“你们方才商议着伐蜀一事可是真的?你定要与子莺哥哥兵戎相见,相斫相杀?”
白雁声目光炯炯看着她,道:“在下受命朝廷,若有一天朝廷命我奉天子以讨不臣,以雁声的立场也只能奉命行事。”
李湘南瞬间眼圈就红了,恨道:“原来你那日在江上所说的话都是假的。”
白雁声容色坦然道:“子莺并不愿随我回来。我与他立场不同,一时相推,非为委体心服,有朝一日力敌势均,终相吞噬。”话没说完,已有阴风迎面扑来,粉拳挥到,他闪身躲避,拳风所袭之处,茶杯茶盏化为粉尘。
“子莺哥哥说你肝胆血性,为世上少有的矫矫不群之人物,原来你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子莺哥哥一片苦心,委屈自己,只为留他日相见的余地,你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情何以堪?”
白雁声“咦”了一声道:“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李湘南“呼呼”喘气,大声道:“子莺哥哥的师父雷震乃是死于胡虏之手,他去幽州追凶,却与萧瑀结仇,阴差阳错间接害死了你的生母。你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一定是怪着他,他在你身边忍受如此彻骨奇痛的煎熬,却又轻易开不了口。恰巧大公子来寻事,他想着回去替你打探虚实,没成想西川却趁此反了朝廷。天下大事我懒得管懒得问,我只知道什么是人性,一旦逐鹿中原,就会不死不休,你现在赶快跟我去江陵把子莺哥哥救出来还来得及。”
她一口气说完,血涌上脸,满面通红,白雁声仰头看着她,目中含笑,原以为她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没想到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遂道:“子莺那日在江上不许我们追随,便是一贯拿子莺的话当做圣旨的湘南姑娘,也有不愿随人摆布的傲气,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去想想子莺的心情呢?”
李湘南顿时呆住了。是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能明白,白雁声何以会想不到呢?
“孟子攸在这个时候称帝,我们与北燕的恩怨情仇,也许本来就是上天的旨意。我和子莺一次也没有责怪过这样的命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你的子莺哥哥,是西川的九公子,如今天下纷乱,凡铮铮然有所表现,不辱家风,始得为真公子。”
李湘南默默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天下才俊之士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孟子莺独独钟情与他,风尘俗吏未必比金马玉堂的公子逊色,于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收敛了怒气,垂睫道:“原是湘南小气了,人生在世,岂止竹林。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担当我的无知,除去我的羞辱,不看我的卑贱,那一定就是白将军了。愿随将军开疆辟土,死无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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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靖宁三年西蜀建国,以益州为国都,将荆州改为江陵,定为陪都,蜀王孟子攸挟皇帝在此,越明年娶襄阳太守之女刘氏为皇后,定年号为天宁,寓意天下安宁。
早年孟子攸从裴秀手里夺下荆州城之后,已开始在城北兴建大片的宫苑,几年来陆续建成,颇成规模。
这日午后,沈一舟带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走在新建的禁苑里。他是蜀王的心腹,如今官至大将军,通身的气派,眉飞色舞,宫人看见都避之不及。他身后的两个少年郎却是谨小慎微地跟着,不敢多看多说。三人一路往后苑行去,待到一处宫门前,沈一舟命他们在此等候,自己先进去了。
两个少年这才抬起脸来,都是皎皎脱俗,奕奕有林下之风的世家子弟。只听宫门后面有急骤的脚步声,宫女们在墙下细碎咬着耳朵:“皇后昨夜哭了一宿,动了胎气,才服了王妃的汤药睡下了。”
“听说皇上这几个月从来也没有给她好脸子看。果然外面有人说不是沈孟薛雷的出身是坐不稳中宫的宝座的。”
“你懂什么,她肚里还有一个龙种,生下来就是太子。我倒觉得怪就怪在皇上身上,听说,这几个月,不知弄了多少人进来,就是没有宠幸一个……”
后面的声音越发细小,随着脚步声远渐至于无,两人无缘无故听了这么一耳朵宫闱八卦,都是面红耳热,胸口砰砰砰地跳。
过了一会,沈一舟出来唤他们进去,两人跟随在他身后,果见里面是个园子,清水流沙,涓涓流溢,玉砌雕栏,香无断际,走过数折回廊,方见一个竹林,林中一亭,亭里有人在下棋。
沈一舟带他们远远跪下,口称万岁,两人不久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道:“平身,近前来说话。”
两人随着沈一舟起身,往前走几步,其中一个好奇的从沈一舟背后偷眼看去,不觉一声惊呼,骇得魂飞魄散。
如此失礼,沈一舟刚要皱眉转身呵斥,亭中人已笑道:“朕这幅模样,自己见了都害怕,小孩子吓坏了家里人要心疼的。”
另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少年这时举头望去,也是惊呆了。但见冬日暖阳从竹林间隙洒下,亭中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轻裘缓带,面白如玉,连着一头头发也是雪白的。
果然是白头孟九,一点也没有错。
沈一舟道:“这是沈家的君理,和薛家的明逸,王爷命我领进宫和陛下做个伴。”
孟子莺手里拈了把棋子,漫不经心道:“王爷真会开玩笑,这两个孩子都还没有剑高,领进宫又不能给朕当护卫,再说后宫女眷多男子不便行走,还是带回去多读点书学好本事再送来吧。”
沈一舟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倨傲道:“属下岂敢置喙王爷的决断。当不了护卫也能有别的用途,床上床下只要能做的事,任凭陛下差遣就是。”言下之意就是做男宠也无妨。
两个孩子都是浑身一颤,面色一紧,吓得大气不敢出。
孟子莺抬头看沈一舟,目中阴晴变幻,若是平日他早已忍不住出手给他个大耳光子了,这会儿却只是玩味地看着他。
饶是自诩知他甚多的沈一舟心里也开始打鼓,暗道莫非这就是天威难测?
于是听他“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一舟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束手期期艾艾站在亭下,亭中人埋头下棋,头发铺在背后,雪一样炫目。
孟子莺下完了一局棋,日光已西斜,冬天日短夜长,正要起身,冷不防见亭下还站着两个孩子,一声不吭,不觉好笑,指着他们问道:“你是沈君理,你是薛明逸,对吧?”
两人一个哆嗦,连连答是。
孟子莺想了一下,随意道:“你们无需在这空耗时光,朕明日就寻个错处,打发你们回家。”
两个孩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殊无半点喜色,反而越发苍白,双双跪倒在地,惶惶不安道:“若有错处,陛下打也行骂也行,就是不要遣我们回家。”
孟子莺愕然,略一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君字辈,一个是明字辈,都是沈薛两家的嫡嗣,想必是孟子攸让益州那边送来的人质,便和颜悦色道:“你二人嫡嗣之重,族命所系,岂可为质?你们放心,蜀王那边朕去说,定不会为难你们父母。”
他这样说,其中一个孩子薛明逸心里就略动了,牵了牵另一个孩子的衣袖。想来他们几日前还好好待在益州,家里疼爱呵护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到这边境之地来寄人篱下受苦受累呢?不如顺水推舟就这样回去。
沈君理却抬头直视天颜,方才有沈大将军在,他太过紧张,没有看清楚,此时四下只惟他们三人,他这才定神看去,面前之人目光柔和,容颜绝美,于是壮胆道:“陛下,臣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