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不曾想今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被人捆得粽子式的,四脚朝天,挑在肩膀上,他艰难偏头,抱歉地去看子莺,后者也是五花大绑,却朝他龇牙做了个鬼脸,他不由又转头苦笑。
一队人在过山涧小溪时,后面传来闷闷的一声捶打,随即是一声爆喝:“你方才一直看什么?”
雁声赶紧回头去看,队伍停在独木桥上,有人在踢打子莺。雁声勉力从空隙处看去,子莺口鼻出血,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看这河里的鱼好肥啊。”子莺笑道。
独木桥晃动起来,后面人都在说快走快走,于是那人也就作罢了。
两人被抬进了临溪县城,往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一丢。只听有人道:“宗主,这两人带到了。”
雁声子莺都忘了身上还有绳索,循声望去,见堂前走下一个青布衣衫的中年文士,二十出头,长身玉立,面容清雅,只眼眶下两团浓浓黑色,两人都是一惊,这宗主好年轻,好风度,一点都不像强盗头子。那孙叔业也看清堂下这两位少年,都是人品俊秀,世所罕见,连忙命人解开绳索。
两人相扶着站立起来,打量四周,正前方供得是密密麻麻的牌位,蜡烛火把闪烁,约莫是在孙氏祠堂之中。
孙叔业拱手略带歉意道:“哪位是白典签?”
白雁声越前一步,直言道:“我是白雁声,请问孙宗主,临溪令现下是死是生?”
孙叔业倒叫他一吓,面色越发泛白,道:“白大人为何有此一问?临溪令好好在县衙之中,不过是限制出入而已。莫非傅大人没有收到我的信?”
白雁声脸上凝重起来,回头与孟子莺对看一眼,后者在听到临溪令安然无恙之时就已心生不爽,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也是怫然变色。
纵然汗毛竖起,雁声沉声问道:“孙宗主的信交与何人?什么内容?”
孙叔业奇道:“托县丞带给傅大人,怎么,没收到吗?”
白雁声断然道:“孙宗主,前事不问。傅大人命我暂代临溪令,署理一切县务,孙宗主有什么意见现在就直接对我说好了?为什么抗粮不交,幽禁县令?”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的一辈子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第八章
孙叔业待要开口,白雁声道:“等下,孙宗主,麻烦请其他人先出去。”
祠堂里的人十分不满,都大声喧哗起来。
孙叔业忽然举起手臂,他形容清羸,弱不禁风,但在族中却相当有威势,众人望见,声音都渐渐低下去,孙叔业道:“我与白典签说话,你们先出去。”
先前领头的彪形大汉道:“宗主,若是这两人与你为难,怎么办?”
白雁声张开双臂,道:“我俩身上的兵器都叫你们搜去了,如今手无寸铁,身在险地,拿什么威慑宗主?你们大可放心,我与宗主说完话就走。”
那大汉依然十分警觉,道:“有人身无寸铁亦可来去自如。”
孙叔业见没完没了,连忙摆手道:“这样吧,季仁你守在门口,其它人都出去。”
众人无奈都鱼贯而出,只有孙季仁执大刀背对三人站在门口,宛然一堵门神。
孙叔业看向雁声,摇曳的烛火中,一双狭长凤目只觉精光内敛,玄远冷峻,开口道:“我们并无歹意,只想告诉上面的人,加赋五成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五成?不是三成吗?”雁声脱口而出。子莺在后面拉了拉他衣角,他忽然明白了。
古往今来,从没有按规定收赋的事。以大夏朝为例,开国之初定什一税,即十中取一,并且规定永不加赋,然而未至中朝,便已收到十之二三。苛捐杂役更数不胜数。若为地主,尚可支撑,若为佃户,又要被地主抽走一半,剩下的收成甚至不够自己的口粮。
他毕竟只是典签不是仓户,不知加赋五成单是临溪县一县还是东平郡都如此。想来官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若不额外加赋,这些官吏的嚼裹用度都从哪里来,只靠俸禄又怎么撑起那样的排场?
孙叔业见他沉默不语,目光愈冷,道:“白典签这样就不能做主了?”
白雁声迎上他目光,道:“宗主可知为何加赋?”
孙叔业轻笑一声,道:“益州乱离已久,公私虚耗,万里资粮,未易可得。这仗有得打,可是我若是给你抽走十之七八的口粮,不到明春,临溪就饿殍遍野,尸身蹈籍。”
他虽有夸大的嫌疑,但是雁声想到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乡人,却不忍去驳他,只道:“宗主有没有想过,抗粮之事可大可小。远的不说,崇明九年,富阳薛氏举宗起义,扬州刺史率众击之,薛氏溃败,男女无少长皆赴江水死,水为之不流。”
孙叔业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两颊染上一抹嫣红,咳毕叹道:“当今天下黔黎久经寇贼,父死兄亡,子弟沦陷,十室而九,白骨不收,这世道纵然苟活,又有何生趣可言?朝廷之师本该保民安境,却年年无功,反从小民口中掠食。士族在朝争权夺利,居官聚敛无度,在野求田问舍。天下并非一家之天下,说不定明朝孟烨的兵就打过来,这样的朝廷,护它又有何益?”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带着嘲讽的语气。
雁声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他控诉的绝非一人一事,而是不公平的世道,天下积弊,实非一朝而成。他无言以对,子莺却忽然开口道:“孙宗主,临溪是否有人新近流徙至此?”
孙叔业一愣,旋即了悟,道:“你怀疑我被人挑拨,聚众作乱?”
子莺不依不饶道:“不然,那山上的武备是何人所为?城外沟渠是何人所开?那可都是最近才修的。”
孙叔业目光闪烁,一时不能回答。
雁声得他一打岔,略整思路,慨然道:“孙宗主,你方才所说,雁声都深以为然。只是牢骚的话也不必再说了。我来之前,傅大人已命精兵把守要隘,箭在弦上。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为孙氏计,宗主平息众人,解除武备,将临溪令交与我带走,今秋赋税,按规矩来,常赋之上再加三成,十中取四,绝不多收一厘一毫,此事就此揭过,权当没有发生,你看可好?”
他条件开得大方,这世道若处处有阳关大道好走,何必逼上梁山,正因为条件好,更让人怀疑,孙叔业不由思量起来。
一直站在门口倾听的孙季仁却嚷起来:“宗主,不能听他的,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放走临溪令,我们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好比授首之寇,岂容缓斧?如今奸吏峰起,符书一下,罪及比伍,举族皆夷啊。”
不想他粗人一个,腹中也有些文墨,说出口的话倒还有些道理,戕官无异与谋反,这要是有心构陷确实是可夷九族的大罪。子莺冷哼一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孙季仁叫他一噎,一时也想不出头绪。
子莺道:“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无期运,虽项籍之力终亦败亡。你以为你振臂一呼,天下都听你的了?三吴内地,非用兵之所,况以偏隅一郡,何能为役?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孙季仁面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不得把这阴阳怪气的小娘皮一刀砍了清静。
孙叔业双眉纠结亦是思索良久,勉强笑道:“这可真是千古艰难惟一死了。白典签的话不知能有几成做数?”
白雁声胸口热血上涌,目光凛然一扫,朗声道:“家祖是淮南侯白简,素以狭义传世。典签虽然人微言轻,但雁声一言既出,重于千金。”
他话音里有逼人气势,叫人不由既敬且畏,孙叔业想坐困愁城倒不如放手一搏,然而他肩负一族之命,到底不敢轻信,道:“口说无凭,白典签敢立下字据吗?”
白雁声爽朗一笑:“有何不敢?”
于是孙叔业忙叫人抬进几案和笔墨纸砚来。白雁声大手一挥,笔走游龙,字字如金错刀,孙叔业在一旁看得入迷,只觉步步惊心,见他笔锋一收,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起来。
子莺远远站着,一手叉腰,似在暗中盘算什么。
白雁声写好了掷下笔管,伸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便笑道:“我那随身宝剑是荆州刺史裴秀所赠,便质押在孙宗主这里吧。”
孙叔业大喜过望,道:“如此甚好。”
子莺道:“孙宗主快将临溪令带来吧。”
孙叔业点头,命孙季仁去请人,白雁声见他们如此干脆,又怕他们玩花招,临溪令出事,便让子莺也跟着去,正合了他的心意。祠堂中只剩两人之时,雁声温声道:“孙宗主,此间无人,事情前因后果能否再与雁声详说,我始终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子莺随孙季仁去看临溪令。彼时天已全黑,山风习习,但见小巷蜿蜒,青石板路,家家虽然都是茅草覆顶,白粉涂墙,然而门户整洁,不见一点寒酸气。有的板扉未关严实,有乡人好奇探头来看,叫孙季仁斜眼一睨,又缩回门内。户户门前有水流过,点着松烟火把,抬头望去,山坡上燎原一片,竟然不知是天上星光还是人间灯火。
在狭窄的小巷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面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块平地之上,立着一处高大府衙,门口两只石狮子,一面登闻鼓,高悬一匾上书:临溪府三个字。门口更是灯火辉煌,几十人明火执仗、带刀带箭将府邸团团围住。
孙季仁向带头之人说了几句俚语,那些人便开了门让他和子莺进去。府里与东平任何一处府衙并无二致,都是窑林琼树、穷极奢侈,孙季仁停下脚步,指着照壁后面一座硕大的太湖石假山道:“你知道那块石头是怎么拉上山的吗?为了那块石头摔死了多少人?”
子莺心酸难言,旋即越过他往府里更深处行走。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大堂,见正中坐着一个五旬老头,官袍在身,正伏在桌上打瞌睡,双手抱圈,怀里抱着个四方四正的东西,子莺仔细一看正是官印。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踱到孙季仁面前,小声说了几句,孙季仁面上露出惊讶怀疑之色,片刻即消散开去。
孙季仁故意重步走上堂去,临溪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一看来人,一边抱紧官印一边哆哆嗦嗦。孙季仁忍气吞声道:“赵大人,东平府有人接你来了,你可以走了。”
临溪令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道:“在哪里,在哪里?”
孙季仁一指孟子莺,道:“我家宗主说了,大人可以带家眷离开了。”他说完这话手一伸将临溪令怀里的官印夺走。
“我的印,我的印。”临溪令伸长了手臂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这印把子可就是我的命根子,我要一齐带走。”
孙季仁正色道:“大人,这方印保存在县衙里更安全。你想,路上要是丢了怎么办,被贼人抢了怎么办?县衙就是你的家,什么宝贝比放在自个家里更妥当呢?”
子莺在下面忍笑忍得辛苦。
临溪令不知为啥觉得脑瓜不够用了,他一想这说得也有道理,就不再去争,对后堂高叫一声:“快点出来,回东平去了。”
子莺一时好奇,往他身后看去,过了一会只听悉悉索索的裙摆声,从后面陆续走出七八个莺莺燕燕,袅袅娜娜,身上都带着大包小包围着临溪令泣语。
子莺咂舌,道:“这难道都是大人的家眷?”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宝刀未老艳福不浅云云。
孙季仁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大喝一声:“闭嘴,都走了。”
于是众佳丽雨收云散,纷纷争着挽着临溪令步下大堂。孙季仁带了他们出府,又犯愁了,这可怎么走?
孟子莺问道:“可有马车?”
孙季仁道:“府衙有一辆,可也塞不下这么多人。”
孟子莺冷笑道:“赵大人与我们骑马,其余人,塞不下就跟着走回去。”
他话声不大不小,那些莺莺燕燕听见了一时哭声震天,临溪令抖着白胡子在旁一迭声安慰,子莺瞬间觉得牙酸起来。他陪在旁干等了一会,给吵得头上青筋暴现,简直就想揍人。见孙季仁叫来个车夫,赶了辆香味熏人的马车过来,连忙迎过去。
也就是那一瞬间的功夫,车夫飞身而起,袖中一点寒光,越过子莺,直指临溪令。
“小心”子莺大叫一声。
于是尖叫声刺破夜空,那人一刺不中,又再回身,子莺手无寸铁,就近一掌推了个女人过去,顿时鲜血四溅,粉面成灰。子莺揉身而上,赤手空拳与那人斗在一起,过了十余招,他心下一竦,肝胆俱惊,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一身黑衣,面上僵硬,显是易容,长剑刺中子莺手臂,他疯了一般不退反进,步步紧逼,反把对手骇了一骇。
此时孙季仁也反应过来,提刀加入阵中,斗了一会,那人约莫失手已成定局,返身一跃,跳上屋瓦,踩着房脊遁去。
子莺也随着他跳上高处,孙季仁不会轻功,但熟门熟路,在地下紧追不放。
子莺目中怒火简直要喷薄而出,一路穷追不舍,但苦于手中没有暗器兵刃,他往地下扫了一眼,忽见前方就是祠堂,祠堂前面堆着一堆杂物,顶上面真是他的琴囊。
他心中狂喜,大笑出声,短啸道:“春雷琴来。”一手成爪,那琴囊相隔百尺竟然越空飞到他手里。
孙季仁在下面看见他这般隔空取物,心中顿凛。
皮质琴囊到他手里便四分五裂,露出一具黑灰色的仲尼式七弦琴,子莺一手抱琴,一手往弦上拂去,那龙龈处射出三只小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方之人射去。那人身形一顿,湛湛避过,谁料子莺紧接着又是两拂,未及喘气夺命六箭随后又到,便只见剑光闪烁,叮当声不绝于耳。
打斗之声惊动了祠堂里面的雁声和孙叔业,两人奔出祠堂,雁声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上,子莺与一人相距不过十步之遥,子莺气息纷乱,立身不稳,那人笑道:“以为是货真价实的连琐指法,原来不过三琐,凭这点皮毛也敢来追我?”
雁声手里正拿着一支笔,劈手掷去,那人身子一闪,消失在夜色中,子莺身子一歪,从上面摔下来,雁声不顾瓦片纷飞,冲过去接住他。见他口角流血,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连忙把住他脉门,将真气输入他体内。过了半盏茶功夫,见他醒转过来,挣扎下地,道:“我没事,临溪令呢?”
大家都回头看孙季仁,他道:“平安无事,只是死了个小妾。”
子莺松了口气,雁声还不知怎么回事,忽见孙季仁迈前一步,声音中有些不明所以的激动:“那把琴,你莫非是襄阳大侠雷振前辈的儿子?”
子莺一怔。孙季仁见他默认,更加激动,语无伦次道:“原来是你,我说怎么就有点面熟。崇明九年,五胡围困襄阳,守城将领为了自保,夜坠城下投靠敌军,彼时雷大侠在城里,组织抗敌,身边常带着一个孩子,就是你吧。”
子莺听他提起襄阳旧事,心中沉痛,脚下一个趔趄,雁声一把将他搂住,只听他茫然道:“襄阳吗?原来是故人。雷震是我师父,可惜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子夜已过,河汉迢迢,宗祠门前燃着熊熊篝火,映在子莺眼中,隐约可见荒烟草树乱流,半山疏影,一梦经年。雁声看他茫然无措的眼神,好似十三岁那年,继母濒危,父亲远在边关,家中还有两个幼弟嗷嗷待哺,雁蓉望着他的眼神,平生第一次叫他“阿兄”,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依靠的那个。
于是用力搂了怀中人两把,柔声道:“子莺,你去里面歇歇好不好?这里有我和孙宗主照应。”
子莺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