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诛心之语。宁王妃听到此语,欲要为皇后分辨几句,忽听见征西将军夫人柳氏问她道:“阿颜,真有此事吗?”她与宁王妃是自小的手帕交,情分不同寻常。
宁王妃苏氏眼皮微跳,遂抬头婉娈万状道:“是,听说是有此意。”见众人脸上都有喜色透出,苏氏在心中腹诽道:“真是糊涂油脂蒙住了心眼。非得碰上几个钉子,才晓得天子无顾盼意,六宫无复进幸者。”
为了岁末的祭天大礼,赶在冬至之前数十日,白雁声从北方回到邕京。自宣武二年在南郊圜丘举行祭天大礼之后,皇帝下诏,本朝三年一亲郊遂成为定制,简称南郊大礼。
此时正逢冬季少雨,江流变缓,裴邵带兵疏浚长江河道,修筑工事,操练水军。白雁声行到江边,反不急回宫,御驾停留在新亭。裴邵赶到新亭山顶之时,看见皇帝正和一名姓楚的副将说话,言语间有“武德长公主”之类的音节漏出。
他惴惴不安到了御前,白雁声先把水军操练的情况问了一番,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才状似无意道:“阿柳也来过新亭了?”
“是。”裴邵额上汗出。谁料皇帝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哈哈大笑道:“我白雁声竟然生出个半吊子,看水军操练竟然不敢上船,作壁上观算什么好汉!”
众将士不料皇帝是这种反应,全都默默无语。裴邵擦汗道:“是臣之过。臣以为江上凶险,刀剑无眼,竭力阻止公主上船观战的。”白雁声便转向他道:“阿柳说了什么没有?”裴邵就将当日公主言行一一禀报,略去了骆驼祥子一事。白雁声听他说到“水雷”一物之时,便要他详细解说。
裴邵压低声音道:“公主说,可以用铁壳装炸药和发火装置,外用涂过桐油或者油灰的木匣储之,加铁锚定位,引线用肠衣裹覆,敌船靠近时可与水下袭击,封锁江面。臣正准备递折子请工部协助试制。”
白雁声双目望天,漫声道:“不必了。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吧,切勿走漏风声。若能在来年春汛之前试制成功,便算你大功一件。”
裴邵慷慨出声:“末将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六章
宣武五年的初春,残雪尚存,武帝忽然心血来潮,召集了心腹亲信,要往西山射猎郊游。
盈盈春水,淡淡青山,西山翠岚为邕京八景之首。这一日车马粼粼,白旄黄盖,皇帝戎服执鞭,在一辆宫车前站着,不时探头与车里的人交谈。
“徐公立身何坦荡啊!”
四周的兵士有的忙着戒严,有的忙着安营扎寨,有的正驯化鹰犬。忽然间随风飘来这么一句议论。白雁声偏头望着宫车里的丞相孙叔业,叹道:“季仁的事,你要替我劝一劝他。”孙季仁执掌徐州兵权二十年,虽听封“徐国公”,但谢绝一切赏赐,卸任之后匹马回临溪老家务农,令朝野上下既敬且服。
孙叔业端坐在鸾车里,轻裘缓带,气色不错,抿嘴笑道:“旧业已随征战尽。陛下若真体恤他,賜他几亩良田、几口牲畜,不叫东平郡守骚扰他,才是帮他大忙。”皇帝此前已经下旨到工部,令在淦京皇宫附近择地敕造徐国公府,却被孙季仁上书婉拒。徐国公纵横沙场几十年,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萧然坦荡,真正印证了那一句话:“功成身退,天之道。”
白雁声深深看他一眼,忽然从马上伸出右手,探入车内,道:“你不会像他一样,对不对?”孙叔业道:“臣本布衣,以蓬蒿之才,荷栋梁之重……”白雁声用力握紧他的手,打断道:“你不会走,对不对?”
孙叔业心弦一动,扬眉看他,两人都不再年少,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他如从前一般握住了他的手,调笑道:“当年在临溪,我是反贼,你是官兵,尚且逃不出你掌心。如今我是小臣,你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到哪里去?”
两手紧紧相握,白雁声轻声念道:“卿当终为吾腹心。”
随皇舆出城的大多是武将,虎贲将军裴邵骑一匹玉花骢,紧紧跟在白马金鞍的武德长公主身后。年约八岁的白细柳,一身小红衣,背上挂着小轻弓,腰间带着银鸾刀,眼望着山脚下的汤汤江水,眉间带着三分轻愁的模样。
裴邵恍惚想起靖宁末年,随白雁声归来的那个鲜卑女子,眉目生动,天资灵秀,身上带着不求朝夕相处但求生死与共的决绝气概。他正沉浸在往事之中,冷不防身后传来清脆的响声。裴邵一个激灵,转身拔剑,大喝道:“谁?”
几步之隔的泥地上,一个小宫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裙子下摆沾了泥水,手里的玉盘上一个茶杯倾覆,另一个则摔碎在脚下的水坑里。
白细柳拨马过来,往那小女孩惨白的脸上扫了一眼,拍手笑道:“碎玉的声音竟然这般清脆美妙,从前竟然没有听过。薇仙,你快把脏衣裳换下来,把我的换上,待会打猎可别让人笑你。”那玉杯是前朝之物,价值连城,却被她轻轻一语揭过。薇仙含着泪施了一礼,回鸾车里换衣服。
此时征西将军派人来报,说前面来了一群野鸟,白细柳精神一振,自然拍马屁颠颠而去。到了山顶,果然看见一群大雁贴着山峰由南向北飞去。一群人逐雁至此,纷纷立马挽弓,朝天而射。但那雁群飞得极快,无一人射中。
“还有一只!”白细柳听见山间一声细细的鸣叫,将弓弦一转,果然看见一只落单的孤雁擦着众人头顶飞过。世传武德长公主自幼弓马娴熟,曾在漆黑的夜晚、靶心难以辨认的环境里用箭射中摇曳的灯芯。
她弯弓满月,众人都屏住呼吸,等她千钧一箭,眼睁睁瞅着那孤雁慢慢飞了过去。白细柳却忽然将弓收了起来,揉眼道:“看不清,眼进沙子了。”
众人发出一阵可惜的唏嘘声,裴邵待要上前细问,募地听见不远处弓弩的震动,一只鸣镝冲上蓝天,径直射中那只孤雁。马上一人腾空而起,长鞭一甩,将落下的猎物收于囊中。他定睛一看,大胆射箭的是征西将军虞得胜。此人起于草莽,在靖宁、元延年间横空出世,立下赫赫战功,大成开国虎将中位列孙季仁、裴烈之后,正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虞得胜长得也很有野心的样子,此时薄甲在身,擎着猎物纵马过来,朝二人笑吟吟道:“公主,裴将军,抢了猎物,得罪了。”他拱手过后便拍马过去,朝武帝的方向请赏去了。
“公主?”裴邵略为担忧地望着白细柳。白细柳面无表情地看着征西将军的马过去了,淡淡道:“这里好没有意思,我们到那边去玩。”
她这一匹白马神骏异常,脚力非凡,不一会儿就把裴邵甩在了后面。清风吹面,山峦叠嶂,她一连纵马跃过几条小溪,在溪水的上游看见一匹照夜白在岸边吃草,圆石上坐着一名男子。她待要退回林间装作看不见,却被白雁声叫住了:“是阿柳吗?”
她怏怏不乐地答了一声,牵马走过去,走到武帝跟前,才惊讶地发现岸边的河滩上放着一个香炉,插着几柱香,河水里飘着一些白色的纸钱。以她的年纪当然不知道这里曾是二十多年前武帝第一次来邕京时锦衣夜游的故地,也当然不知道白雁声祭奠的是何人,于是她开口问道:“父皇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孤身一人,身旁并没有诸将环立。父亲把女儿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自去年冬至回邕京郊礼过后,政务繁忙,他始终没有时间和这个女儿单独相处。白雁声抬手要去摸她的头顶,白细柳却将头一偏,躲了过去。这谨慎防备的小动作令皇帝心生不悦,更有些怅然若失:“爹爹在龙门山没有等你,你生爹爹的气了吗?”
白细柳垂首一板一眼道:“天子以四海为家,父皇有大事要做,女儿不敢有所怨怼。”
这还叫不怨怼?白雁声哑然失笑,过一会道:“我从前很少去洛邑看你,你都长这么高了,爹爹也没抱过你,很是对你不起。”他对这个女儿时而严厉,时而骄纵。既会在局势紧张之时一声不吭丢下骨肉而去,也会不避嫌疑不拘俗礼让白细柳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不过,也亏得他没有时时将白细柳带在身边。否则,用裴邵的话来说,那是“肺都会被气得千疮百孔”。
白细柳却受不了他慈父模式大开,忍不住道:“爹爹对不起的,应该另有其人吧。”她想到在龙门山的所见所闻,想到第一眼看见蜀帝的感觉,就明白了娘亲为何至死都茕茕孑立,泪落胡尘,而谢后为何正位中宫以来,几同虚设。
白雁声脸上有些讪讪,默了一默,将头偏向身旁脉脉的流水。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冷浸溶溶月。我一日不曾忘记你娘。当年你娘因为不愿入北燕皇宫为妃,执意随我南下。我也觉得她困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遂带她同上御剑山庄,拜苏真人为师,希望在政治之外,能有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令她施展才华。十年之前,我本来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在洛邑城下,你娘还是坚持了她自己的信念。”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题一转:“方才见离群之鸟,无仁心之人,便无放生理。你和你娘亲一样,天资灵秀,只是这个时代对女子太过苛刻。金枝玉叶甚或不如寻常女子。日后无论是高拱深宫,还是扁舟江湖,爹爹只愿你平安喜乐。莫倚倾国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白细柳初时听得满眼含泪,听到后面只觉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舟船往来刀光剑影的江湖世界,其精彩程度,不亚于割据争霸。她心情激荡,自动挨擦到白雁声膝下,仰头喃喃道:“爹爹,你可知,我记得一些很奇怪的事……”她的心中有一个秘密,不吐不快。
白雁声抚着她的头发,这会儿她已经柔顺得像只小猫了,他透过她的眼睛,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用同样悠远迷茫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怎么能说出,她出生的前一天夜里,他曾梦到一些久远到差点忘记的人和事。梦到她上一刻还奇装异服在闹市中闲逛,下一刻已经魂飞九天之外,更梦到她的魂魄慢慢飘进洛邑的瑶光寺,走过两棵观音柳,径直飞入佛塔之中。当他醒来之后,洛邑的探马来报,告诉他已经做了父亲,一颗彗星同时降落,而他的女儿就出生在佛塔里。
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父女两人心中都有巨大的存在,这令他们之间那点若有还藏的芥蒂瞬间消失,两人的面庞都柔和了起来。
便在此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短促的笛音。白雁声扫视过去,扬声问道:“什么事?”就有一人从密林之中现身,轻声道:“陛下,归命侯不见了。”
父女两人同时惊起。
归命侯即是夏朝末代皇帝刘破虏,白氏江山建立之后,对这个志大才疏的暗弱后主网开一面,并没有要他性命,只是幽居与别宫。刘破虏自禅让以来几年时间里一直老老实实,读书做画消磨时光,皇帝对他颇为放心,难道一直打得是掩人耳目的主意?
这日的郊游不得不草草收场。
白雁声回宫之后,此事始末已经调查清楚。归命侯是在昨夜今晨不见的。上夜的婢女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就出去给他端茶,再回来时见灯烛已经熄灭,以为他睡下了,就没有再打扰。到了今晨不见他起来,以为是着凉贪睡,于是迁延到午时才入房查验,结果被褥冰冷,人不见了踪影。
白雁声皱眉问道:“昨夜只听咳嗽声,未见人影吗?”
负责的宫内侍卫统领和礼部尚书对视一眼,伏地告罪。白雁声虽脸色不好,也未加责难,只嘱咐他们加紧搜捕,接着就宣宁王白雁行觐见。
白雁行一改往日惫懒模样,极是小心谨慎地将清商馆的文书传到皇帝手里。皇帝审阅之后,方知大约半年之前,归命侯身边便混进了疑似北燕的人,而那时他正和萧瑀、孟子莺在龙门山会盟。
“若是段晖傅熙要拿刘破虏情理上还说得通。这北燕把他掳去,又有什么用?”宁王百般不解。白雁声却叹气道:“若是段晖傅熙,刘破虏还有生的希望,换成别人,就不一定了。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
同样的话语刚一出口,便经由呼啸的北风吞噬了。
在盛乐城外有一处高高的佛塔,盘旋而上,自插云霄。每层塔檐下都挂着铎铃,有风鸣廊,铁马便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这佛塔最高的一层上面,住着一名妇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胡儿。妇人四旬年纪,但已鬓发斑白,双目通红,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衣,双手冻得通红,正在抄写经书。窗下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木鱼一盏油灯。墙角堆满了麻布裹着的经卷,有些被老鼠咬破了,露出各种各样的文字来。在这些经书堆里有一张窄窄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小孩。他身上盖着妇人的大氅,寒衾似铁,僵卧难眠,他与睡梦中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揉着眼睛坐起来。
屋子正中的楼梯口响起开锁的声音,那妇人也放下了手里的秃笔,转过身来,看见孩儿已经醒来便温和地笑了一下。
从楼梯口钻上来一个比丘尼,手里端着今日的饭食。两碗面条,微微冒着热气,两个黑面的馒头,那孩子一眼扫去,目露欣喜之色。那妇人怔忡一下,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起身接过,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在这塔里囚禁了整整十年,只有千秋节和新年才会有热面款待。她的身份也不难猜,就是当年和亲的华阳公主刘解忧,废太子妃。
那比丘尼摇着头张口咿呀呀哼了几下,原来是个哑巴,刘解忧自语道:“你也不知道啊。”小孩子已经跑到她的身边,仰头望着她,那是个发色深褐高鼻深目的鲜卑少年,因为营养不良,和同龄孩子相比更加瘦小。
比丘尼退下之后,刘解忧目视小孩把一碗面囫囵吞枣吃完,又拿起了馒头来啃,便爱怜地摸着他的头顶,问道:“殊儿,若有一天,你能出塔了,你高不高兴啊?”殊儿满口馒头渣,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说:“娘不出塔吗?娘要出去我就出去,要不我就哪儿也不去。”刘解忧重叹一声,待要开口,突然见殊儿“啊”了一声,把一口馒头吐在了地上。
刘解忧顿时色变,连忙按着他的肩膀,焦急道:“怎么了,有没有毒?”殊儿摇头,却把目光投射到地上。馒头渣里有一个白色的纸团,刘解忧捡起来展开一瞧,如坠冰窖一般。殊儿想凑过来看个究竟,刘解忧却募地把那个纸团吞到了肚子里,勉强笑道:“没事没事,你乖乖吃你的饭好了。”
她把自己的那碗面条也给殊儿吃了。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
夜晚,殊儿在睡梦中被北风吹醒,他在黑暗中寻找娘亲的身影,却只看见有东西从高窗上跳下。塔那样高,夜那么深,坠地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大。
从盛乐皇宫的鼓楼最高层往西边方向望去,星海之中有一粒深黄色的火,是宁古塔的琉璃灯。太子妃萧淡月在初春的寒风之中披衣凝视,身后一名心腹宫女只听她问道:“阿妙,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哥哥一直要我放过他们。”
那名唤“阿妙”的女子垂首道:“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
萧淡月一时沉默。阿妙等了一会,尝试进言道:“殿下手足数十人,皆一母所生,唇齿相依。柱国大将军在世之时,每诫约令绝妾孽,以防后患。”
萧淡月遂转身,淡淡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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