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回应她的话一样,那尚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白细柳就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水流喷涌出来,洒了自己一身……
大成宣武九年,北燕摄政王萧殊因推行汉化政策过于急促,导致几大部落联合抵制,皇帝慕容彦不得已将萧殊罢官幽禁。萧殊罢官之后,白雁声瞅着时机,开春之后即领大军十五万,开始了北伐之战。三路大军从春到夏,从南到北一路合围,在幽州城外成包围之势,但始终拿不下幽州城。
七月,西蜀号称十万大军顺江而下,艨艟斗舰,布满江面。到七夕之前,前锋已逼近新亭。(下面内容接第四十八章 番外七夕)
皇后谢连璧坐在殿中,七月流火,她却遍体生凉,手握军报止不住颤抖起来。兵部尚书刘松年俯身在地,等了半天不见有动静,遂大起胆子抬头望皇后道:“娘娘,陛下尚在北疆酣战,得知消息总要有三五日光景,回师来救也要半月有余。是战是和,娘娘有何主意?”
谢连璧遂抬头问道:“可去问过孙丞相了?”她话说出口,已觉有误。孙叔业忙于大战之前的周转运输,劳累过度,皇帝出征之后便已病倒,如今是人事不知。
她赶忙改口道:“刘大人有何高见?”
刘松年谨慎道:“臣以为西川炫耀敲打的成分居多,并不会妄动干戈。只要我们不示弱、守得严,江东并无可乘之机。”他言下之意是主战的。
谢连璧思索半响,这毕竟不是崇明年间的徐州城,这里是江东的门户,皇帝的后背,大成的根基所在。于是她说道:“刘大人,传我口谕,一个时辰之后,三品以上的大臣齐集崇政殿,我想听听大伙的意见,集思广益。”
刘松年知道皇后虽是妇人,但系出名门极有主见,这么说应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想落下个“不听谏言”的骂名,遂借臣子之口行独断之事而已。
谢连璧待他走后,步行入了后殿寝室,在凤床上掏出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枚金印,正面是“武德”二字,反面是“如朕亲临”。她将金印握在手里,这是皇帝出征之前亲手交给她的,当时白雁声说:“朕走后,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将此物交还细柳,可解困局。”
她一脸阴沉,在寝殿走了十几圈,那金印握在手里烙得手心都印出了痕迹。谢连璧凝望着窗外的园柳鸣禽,重重叹了一口气,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精致荷包,将金印装了进去,唤人送到折柳居去了。
(下面内容接第四十八章 番外七夕)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半,剧情居然接上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上接第五十四章 番外)
丞相府的夜晚被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所打断。
最前面是一匹照夜白,后面紧跟数十匹紫骝。照夜白直冲到丞相府大门之前,后面的马却远远就停了下来。府门前四名缇骑欲上前喝止阻拦,忽然从门内跃出一名武将,厉声道:“大胆,还不下跪!”
白雁声纵身下马,与裴邵擦肩而过,轻车熟路往后院去。从江陵到邕京,咫尺千山路,居然三天三夜就赶到了。裴邵甚至闻得出他身上尘土与汗水交织的气味。
宅邸里已是灯火通明,檐下廊角挂的都是白幡白布,来往人等皆孝服在身,蹑手蹑脚,隐约听见后堂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白雁声接过裴邵递过的白布条,随意缠在手臂上。两人一先一后步入灵堂,堂上母子两人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刘松年默默站在屋角。
孩子先察觉有人进来,但他不识天颜,故而拉拉母亲的衣袖。孙丞相夫人秦氏望见皇帝驾临,急切之下站不起来,反而摔倒在地。白雁声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身体,只觉她抖得厉害,对左右说道:“是哀伤过度,跪得久了血行不畅,你们扶夫人到厢房歇一歇,天亮再过来。”
裴邵、刘松年领着秦氏和孙公子出了灵堂,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将灵堂的门严丝合缝关上。
孙小公子吓得面无人色,裴邵摸摸他头顶安慰他道:“没事,别害怕,陛下想跟丞相大人说说话。”
故大丞相、尚书令、武亭侯孙叔业的灵柩静静停在堂中。
白雁声走到灵柩前,伸手抚摸棺木,轻声道:“叔业,我来晚了。”他脚下的火盆里的火焰忽然明亮起来,未燃尽的纸钱在堂上飞舞。
丞相孙叔业起自布衣,虽不能弯弓持矛,然其胸中所怀,乃过于兵甲。夏朝元帝末年举宗投靠白雁声,征伐四方,万里相赴。一旦居廊庙,朝野推服,咸谓有宰臣之望。三十年佐命兴王,心力俱尽,已不救疾。
若斯人者,岂云易遇,追寻笑绪,皆成悲端。
天色渐渐透亮,灵堂的大门却还是紧闭着,毫无动静。
刘松年在院子里有些担忧道:“裴将军,我们还是进去看一看,万一……”裴邵摇摇头,轻声道:“刘大人,再给陛下一点时间吧。他们相识近三十年,这点光阴用来告别还是太短了。”
两人在院中直站到天光大亮,皇帝才打开灵堂的门走出来,脸上尚留有泪痕,道:“传朕旨意,已故大丞相孙叔业,宣武功臣,追赠太傅,谥曰隐侯,太庙配享,赐东园秘器,陪葬武陵。”
太庙配享和陪葬皇陵是人臣至高无上的光荣。但对孙叔业为社稷缔造的功绩来说,并不为过。
中秋已过,万树松衫,四山风雨,月圆人难圆。裴邵送皇帝上舆车回宫的时候,看见他的手心里似乎紧紧攥着一缕花白的头发。
与邕京远隔千里的洛邑城内,古刹瑶光寺的百年佛塔里也有一对璧人正面对灵位而拜。
白细柳与谢玉拜过萧溶月的灵位之后,两人扶携而起,相视一笑。自七夕新亭江面上击退了蜀国军船之后,两人便放马江湖,一路向北,沿苍山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邑。
白细柳拉着谢玉的手,对堂上神主说道:“娘亲,好久没有回来看你了,这是我的好友玉娘,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谢玉略显拘谨地站在一旁,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离开洛邑之后的见闻。白细柳又奉上祭奠的物品之后,方与谢玉出了古塔。
塔外的菩提树下立着一个年老的师太,是这瑶光寺的主持。她慈爱的目光注视这秋日暖阳下的姑娘们,问道:“殿下不在洛邑多住些时日了吗?”
白细柳摇摇头,调皮吐舌道:“慧静师太,我们要去御剑山庄逛一逛,若是爹爹派人来问,你就这样告诉他好了。”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两人手拉手走出了瑶光寺。慧静望着她们的背影,恍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子坐在九层浮图的栏杆上望着白云苍狗想着心事。风生户牖,云生栋梁,从旁边望去,她艳丽的衣带飘摇得好像仙人一般。
两人出洛邑南下往中州,中秋当晚,于半途中见到将星陨落。谢玉精通星象占卜,推算朝中或有大臣、军中或有大将去世。彼时两人尚不知是孙叔业过世。
又一路行了几日,方入苍山之内。此时正深秋时节,方圆数百里风景俊秀,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山水质朴刚健。谢玉长于江南,困于深闺,从未见过此等美景,赞叹不已。她一路上听白细柳说当年西川孟氏在御剑山庄庄主大寿之日借机生事,白雁声带萧溶月上山退敌,整合武林势力。庄主苏皓因故传萧溶月十招“快雪剑”,白雁声以“一射之地”谢之。哪知一支箭射出之后,飞到了对面山头,将整座山围了进来,才有今日“御剑山”的封赏。
谢玉掩口笑道:“十招武功换了一座山头,这买卖挺划算。”她见白细柳说到母亲时眉飞色舞,满面向往的神情,便道:“原来殿下跳脱不羁的性格是源自于萧妃啊。”白细柳骄傲道:“他们说我娘是胡人,我是胡种,我倒觉得这样也不坏呢。我在龙门山见过北燕的萧王爷,人中龙凤。舅舅说汉话,穿汉服,与爹爹相比,一点也不差。”谢玉凝望着她,轻声说道:“人之高下,岂能以族群分之?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两人有说有笑,携手同游御剑山庄,与庄内拜祭苏皓、杨难当等人的灵位之后,住在松风阁。第二天正式拜见庄主苏智山,才知孙叔业的死讯。
谢玉当下十分难过担忧,问道:“殿下可要赶回邕京?”白细柳想了又想,沉痛道:“我回去也无济于事。只怕还会乱上加乱。”苏庄主闻言眸中一闪,道:“某也觉得殿下这时回去不是上策。朝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后争权夺利恐怕会更加激烈吧。”
白细柳抬头问道:“我在山下,听闻西川十月初十要办什么乐祖祭之类的,是真的吗?”
苏智山忙正襟危坐,道:“此事正欲禀告殿下。”
两人听说自龙门会盟之后,年年都有人上御剑山挑战,游说苏智山办武林大会,汇聚三国高手一较高下,但都被苏智山拒绝了。于是今年西川的一些门派商量在洞庭湖开盛会,广散英雄帖,说是以乐会友,其实还是想要争霸武林,进而影响天下局势的发展。
白细柳皱眉道:“主办的门派莫非是花间派?”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一时沉吟未决。谢玉此时在旁轻声提点道:“殿下,玉娘自小学习音律,很想去见识一下。”这姑娘有一双惊人的慧眼,一眼看穿白细柳的心思。白细柳却知她并无一丝半点的武功内力,因而不忍将她卷入江湖纷争。
苏智山含笑问道:“谢姑娘惯用什么乐器?”谢玉道:“琴瑟琵琶笛箫箜篌都能用。只是这次出来得急切,什么也没带在身上。”苏智山便一边唤人一边答道:“昔年武林大会蜀帝孟子莺到山上来,曾将一具雷琴赠予师尊,谢姑娘看看能不能使得?”
不一会小僮仆就取来一个檀木琴盒,谢玉打开之后只见是一具仲尼式古琴,琴面有断纹修饰。白细柳与苏智山不懂琴道,谢玉却是面露惊喜之色,赞不绝口。她拂尘之后,上弦紧弦调音,如行云流水,熟之又熟。
谢玉端坐与琴凳之上,伸手弹奏了一曲“七十二滚拂大流水”。琴声阵阵,初时只见天山之外飞白雪,渐渐万丈涧底生流泉。水滴石穿,积水成流,千万支水流从群山万壑滴落下来,终于一泻千里,奔流不回。
两人这才醒悟到,若单论琴技,系出名门的谢玉也可算江东数一数二的能手。
苏智山鼓掌称赞,白细柳依旧愁眉不展。她眼望余弦颤抖不止,问道:“苏庄主,十几年前的武林大会,那孟子莺的琴技如何?”苏智山就将当年孟子莺如何掷琴救人,如何和白雁声联手逼退敌人讲述了一遍。“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他曾为宾客弹奏一曲《秦王破阵曲》,响逾群山,便在对面山头也可得闻,应是内力深厚的缘故。”
孟子莺为花间派的总掌门,琴技如此不凡,他门下应当能人辈出,此战又为西川所挑起,只怕是胸有成竹了。在江东也只有清商馆能与之一较高下。曲馆主因为爱徒王骞的事一直闷闷不乐,不知这次会不会派人参加。
白细柳忽然问道:“我昨日去后山见铸剑炉火势熊熊,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苏庄主能否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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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从岳阳楼下来,沿着岸边一直走,在码头附近有一户小小的酒家,白板扉,院里几竿湘竹,翠色可餐。酒家门口挂着一面小彩旗:“董家好酒”。
这一日茅屋顶上升起缕缕炊烟,门外走进来两个年轻后生,一人脆生生喊道:“老板,炒两个小菜,下两碗面来。”老板从后堂探出头来,是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头发灰白的汉子,约五旬年纪,答应了一声头又缩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俱是文士打扮,面嫩颜好,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一人笑着拂下身上的落叶,道:“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此语真不虚啊。”两人的衣冠鬓发都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了。
另一人则将目光投射到院外天水交接的地方,那里有连绵起伏的淡影,人称“白银盘里一青螺”,正是大名鼎鼎的洞庭君山。只见他愁眉不展道:“明日湖面封了,如何到君山上去,你可想好了?”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还有连续不断的狗叫声。
先前那人就从竹筒里拈出一支筷子,朝窗外“嗖”地投去。狗叫声顿时止住,篱笆门被撞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童斜挎一只书包,扶着院门惊魂未定地喘气,断断续续叫道:“阿阿阿,爹,有坏狗。”酒家老板从后堂提着菜刀窜出,气势汹汹几步迈到院里,护住小孩。他朝院门外张望,不远处一只黄色土狗正没命逃遁,屁股上插一支筷子。
老板拍拍小孩身上的尘土,牵着他手进了屋子,走到两名后生面前,朝一人咧嘴笑道:“多谢客官救我孩儿。请教客官贵姓,台甫?”掷筷子的年轻人就摸摸小孩的头,眯眼道:“萍水相逢,算不得什么。我姓白,叫小白。”竟然有这种名字,那小孩一听,“扑”一下笑出声来。他爹瞪了他一眼,将菜刀刀柄朝下插在腰间,抱拳道:“二位这顿算我的。”
另一个年轻人格外文弱,此时欲要出言谢绝,那“大白”一推手,万分豪爽道:“多谢老板。”
不一会儿,卤水鸭掌、银针鸡片、松鼠鳜鱼、银鱼蒸蛋,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来。白公子朝那帮忙端酒的小孩道:“小弟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吃面不就蒜,不能算好汉。”那小孩此时也不大怕生了,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生蒜来递上。白公子要伸手来接,他身边的另一人却皱眉咳嗽了一声,他就缩回手摸摸鼻子尴尬道:“好了,不吃蒜。”
两人用完饭菜,店里暂时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出来相送。白公子问道:“老板,我们明天想到君山上游玩,这里还有船家做生意吗?”老板道:“客官,真不巧,明日君山上有绿林人士开什么会,官府已经贴了告示,不许平民往湖上去。违者后果自负。船会也不接散客了。”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十分沮丧。谁料那老板龇牙一笑,道:“两位要真想去偷偷看一眼,那就坐我的船吧,我明天要送酒上君山。”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两人千恩万谢之后,和老板约好了码头会面的地方,便往岳州城里去。
城南有一处占地颇大的庭院,实为清商馆在岳州的大本营。入夜时分,后门打开,数十名僮仆簇拥着两名轻裘缓带的公子哥进了后院。厢房里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列左右。一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原本正坐在案前抚琴,听见脚步声,慌忙从室内出来,到廊下跪倒,口称殿下。
那两人正是白细柳和谢玉,匆匆而来岳州,就是为了赴十月初十洞庭君山之会。
白细柳上堂落座,对后面进来的白衣少年笑道:“韩霄,不需行此大礼,我来得急了点。你琴练的如何,有几分把握?”
这少年正是馆主曲乘风的另一爱徒,王骞的师弟,此次代表清商馆来参战。韩霄小小年纪琴技过人,与师兄王骞相比,有清高脱俗之气,却无爱惜羽毛的洁癖。
他伏地答道:“韩霄自当竭尽全力,不堕我大成的威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来到湖边,只见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湖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船只,连舟数百艘,船头都是朝着湖中君山而去。不知道哪一艘是清商馆的船只。
先前谢玉曾问为何不乘清商馆的船,白细柳解释说,倘若清商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