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外的原野,人们取走了一年的粮食,骑走了战马,丰收之后只余荒凉的大地。在万仞坚城之下,忽然出现了一支白衣白马的部队,打头的将领身披大氅、腰带龙泉宝剑,头盔之下雌雄莫辩。
摄政王萧瑀此时正在城内指点修缮工事。他去岁被弹劾而遭幽禁,今春南朝举兵来犯,在皇后萧淡月的劝说下,皇帝又将他放了出来。他便带兵来解了幽州之围,此后一直留在城里料理善后事宜。秋后连日阴雨,工事进展缓慢。
他听了哨兵的报告,脸上并无多少情绪显露,带了一队亲兵,上了城头的望楼。萧瑀看着城下突然冒出的这一队敌军,嘴角竟然露出了几分莫名笑意。“有趣,带一百人随我出城。”城头的副将齐声上前阻止:“王爷,危险,万万不可!”萧瑀不为所动,眨眼便点齐了人马,从城门逶迤而出。
两队人马在城下打了个照面。白细柳掀开头盔,咧嘴笑道:“王爷,别来无恙。”萧瑀已知是她,面上三分笑意七分警戒:“未料武德公主大驾,有失远迎。你父皇还好吗?”白细柳点头如捣蒜:“极好,极好。”
萧瑀收了眼中笑意,仗剑相问:“公主此来有何事?”白细柳牵动缰绳往前进了十余步,几乎与萧瑀的马并头。她如此大胆,北燕的将士都眉目耸动,有人更跃跃欲试。萧瑀定睛望着风尘中而来的她,恍惚听见萧溶月的爽朗笑声。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世人对于任性的美丽少女,总是抱有更多的宽容。
“舅舅,”白细柳以腹语出声:“您当年与娘亲有约,改制若二十年不成,就将北疆拱手让出。请你暂退幽州之北,静观天下形势变换吧。”你的汉化之策还未培植出稳固的势力,我的文明已经苏醒了。该顺应时代的呼唤,你的文明需要蛰伏了。
天上好似落下了什么,萧瑀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那是细小如盐粒的雪花。二十多年前的雪夜,在幽州城内的兰若庵里,母亲因为错认了孟子莺而惨遭毒手。亲眼目睹此情此状的他,一生中的雪都在那一个冬夜落尽。
萧瑀摇了摇头,将那些往事抛诸脑后,大声道:“幽州城是鲜卑人用生命夺来的,殿下若要登城,便需一战。”如何不知,战争不能孕育文明,不能浇灌心灵。和平才行。但幽州不是洛邑。便是今日的洛邑,也是你娘亲用命换来的。
白细柳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她忘了,两军对阵,他不是舅舅,而帝王学中,没有任侠这一课。她将头盔重新带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萧瑀和那高不可触的城墙。
大成宣武九年的初冬,武德公主领徐州人马五万,攻打幽州。趁秋水泛滥,掘开拒马河河水,引水灌城,又投掷霹雳弹,死伤者无数。三十日,攻下幽州。
越明年,公主下嫁西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五章
冬天的锦官城实在乏善可陈,不要说芙蓉花已经枯萎,便连望江楼的修竹也落尽了叶子。闲居无聊,从长乐宫里被飞檐遮蔽的天空望去,只有西岭雪山洁白的身影隐约可见。
东宫“承乾殿”的后面,有一处新修的殿阁,名为“幽篁居”,仿照江左园林设计,曲廊数折,两亭浮水,花木竹石,无不精美。太子妃就住在这所金屋之中,衣服屋宇,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
自太子妃嫁到益州已过三寒暑。整个西川的人们在伸长了脖颈等着看热闹中也渡过了三年,可是太子妃的表现竟然和这锦官城的冬天一样乏善可陈。她竟然不像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样跳脱不羁、凡事出格,竟然安安静静在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至于帝都的许多大臣命妇至今不知她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张猴子般的面孔。
正月里,天宁帝到幽篁居来看太子妃,正遇上成国的使臣向白细柳进献过节礼品。这批礼品腊月之前就应该送到了,只是路上遇着雨雪,又加上蜀道难走,时至今日才送进宫来。
孟子莺到的时候,使节已经告退。一个梳着精巧椎髻,头上插满了珠翠金银宝钿的华服女子正在殿里坐着一页页查对礼单。他走过去,随便扫了几眼,除了金银玩器,锦缎首饰之外,还有什么“旧居折柳一捆、南山梅花一盒”诸如此类的,便笑出声来:“瞧瞧你爹爹,西川什么没有?巴巴地叫人送来。”
白细柳恰巧开了手边一个锦盒,见里面的一捆柳枝用丝带系着,长途跋涉之后,叶子依然苍翠欲滴,顿时肝肠欲断,强抑泪水道:“总是一片心意,聊慰思念之情吧。”
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引起了孟子莺的注意,他指着问道:“这是什么?”白细柳伸颈一看,只见是“春雨百斤”,笑得前俯后仰,将眼泪倒逼了回去。她一面扶腰,一面对殿外喊道:“来人,把成朝进贡的春雨拿进来给陛下见识见识。”
不一会就有宫人捧着一个装满粉丝的食盒进来。孟子莺啼笑皆非道:“搞什么鬼?这就是春雨?”白细柳笑道:“这大约是我弟弟的杰作。小时候他不爱食此物,我就骗他说,这是春天的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冻住了,寻常人家吃不到的,是顶好顶好的东西。从此以后,他便唤此物为春雨。”
孟子莺听到这一番小儿女故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要同样找几件太子小时候的糗事来取笑,然而任他搜刮肚肠,脑海深处都空空如也。关于太子的记忆屈指可数。而那些记忆中竟然没有一件令人愉快的。
白细柳见他脸上茫然不甘的神色,试探问道:“父皇,你此来有何事?”孟子莺微怔了一下,道:“没什么事。朕来看看你,一直想问你,去年冬至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白细柳眼光微微闪烁,垂首道:“不过略有口角而已。是孩儿的不对,一直未向殿下道歉,令殿下耿耿于怀。”
东宫不和,有传言去年冬至太子夫妇大吵一架过后,两人一直未再说过话。今年除夕,皇帝令太子向太子妃敬酒,太子拒不领命。随后在家宴之上毫无征兆地退席、拂袖而去。因着新年,皇帝不便责罚。眼看出了正月,孟子莺才将东宫一干与太子亲密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就连太子最喜爱的侧妃赵氏也被罚入掖庭做苦工。
她头顶的凤凰翠翘,身上百鸟朝凤的洒金裙摆,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如此地不协调。孟子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边往殿门口走,边说:“阿柳,我当年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嫁到益州。没想到你爹爹舍得放你走,没想到你甘愿画地为牢,守在这承乾殿里。”
白细柳缓缓尾随他的脚步,四合如意天华锦缎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亦是叹气道:“孩儿如果不来,陛下就有了兴兵的借口,所以孩儿不得不来。”孟子莺回望她不再稚气的脸庞,微笑道:“如果今日你爹爹带兵打到锦官城下,你会如何做?”
白细柳扬眉淡笑,直言道:“孩儿会劝您无血开城!您打不过我爹爹,也不会和他打。”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毫无半点退缩之意,最后反倒是孟子莺败下阵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篁居。
白细柳站在殿门口的白玉台阶上,在他离去的方向,一棵银杏树正飘落最后的黄叶,形如春天的蝴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本来也不远了。“你知道吗,玉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在基督教里,蝴蝶是重生的象征。”
一个身穿女官服饰,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件白狐大氅,展开披在了太子妃的身上。白细柳轻声道:“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父皇来找他,我们就成全他们吧。”谢玉愁容满面,道:“那谁来成全殿下?”白细柳握住她的手,凝视她道:“你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比天下人要幸福很多了。”
谢玉心如刀割,过了好一会才勉强点头:“全凭殿下做主。”
春雨,是在春分和谷雨之间吗?这时间真是不好把握啊。
孟子莺离开幽篁居之后,尚未走出东宫,便有人来禀报,太子在承乾殿正殿台阶上跪着,已跪了一个时辰。孟子莺霍地转过头来,眼波如刀,怒锋一闪:“是为了那个赵妖姬吧。叫他跪,我看他有几两硬骨头,男子不为女子流血流泪,还算是个男人吗?”
这日午后,从长乐宫里出来一名信使,直入锦官城西的板桥巷子。巷子最里有一户人家,庭院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打拳,马步端正,出拳有劲,虎虎生威。正堂上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人讶声道:“殿下又改主意了?”
小男孩收束拳势,汗津津跑进屋里,问道:“韩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进宫去看阿姐和殿下?”
韩清商伸手将他抱在膝上,却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的话题,只顾对宫使道:“殿下要用万壑松风琴换沧海龙吟琴,这两把琴模样极似,只有琴弦不同,你莫要弄错了。”那宫使点点头,好似想起什么,又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颗红丸来:“这是谢司乐要我带给阁主的。”
韩清商碾碎红丸,取出里面的纸条,一看之下目瞪口呆:“安胎药?”
傍晚天色转阴,朔风大扬,孟子莺用过晚膳之后便在琴台看书。他右手摆着一具焦尾雷琴,不知何故琴弦微微激荡。他头也不抬,扬声问道:“什么事?”
从殿门口转进来一个宫监,跑得气喘吁吁:“陛下,太子还在承乾殿跪着呢。”孟子莺怔了一怔,随意翻着书页,道:“他爱跪多久就跪多久。”那宫监觑了他一眼,低头小心翼翼道:“外面下雪了,太子妃命人送裘衣给太子,太子动手打了送衣的人,还大吵大闹。娘娘正准备来承乾殿请陛下宽恕太子,将那太子侧妃赵氏放了。”
“哗啦”一声,孟子莺将书本甩在地上,怒气冲冲道:“逆子!”他来不及发落这个儿子,赶忙吩咐道:“快!去拦住太子妃!天黑路滑,叫她不要出东宫一步。朕明日就赦了那赵氏。快去传话!”
那宫监告退去东宫承乾殿传话。孟子莺却再也看不下书去,气得呼呼喘气。待冷静下来,又觉得今夜过于蹊跷。他便走到殿门口,问宿值的宫监,今日禁宫值夜的统领是谁,得知是沈君理之后,他才放下心来。一面宣薛雪衣到琴台,一面命人点起安神的苏合香。
错金博山炉,上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莲心里冒出袅袅青烟。他于燕寝之上和衣睡着了。睡梦之中,只觉有人影来到了榻前,那人伸手摸着他的头发,用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阿宝阿宝,快醒醒。”他揉揉眼睛,迷糊问道:“做什么啊?”那人道:“你不是要看焚香吗?快过来看。”
他赤脚下了床,那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窗前。远处是西岭雪山洁白的身影,近处的香台上则摆着一个白玉狮子香炉。风晨月夕,把重帘垂下,焚一炉苏合,看它细烟聚散,看它香远韵清,梦回依约在秋山。
对面的人拿长柄莲花鹊尾炉轻轻敲打他的脑袋,笑道:“该醒了,阿宝,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孟子莺猛地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寝殿里哪里还有孟子攸的魂魄梦影。便连那声“阿宝”也都好似听错了一般。
殿外响起吱呀的踩雪声,有人急趋而入,身上的甲胄铿锵做响。那人走到寝殿里面,不出所料,是沈君理。孟子莺见他肩头落着薄雪,讶然道:“下这么大了?雪衣怎么还没来?”薛雪衣所住的太极殿离琴台很近,平时不过几步距离,晚上路再难走也早该到了。
沈君理握着腰间佩剑,大步走到榻前,沉声道:“她不会来了。”
孟子莺披衣的手一滑,大氅落在了脚下。沈君理半跪下来,替他捡起大氅,展开双臂,将之披拂在他的肩膀上。孟子莺闻见他身上除了外面飘雪的冷意,还有一股压抑的血腥气。他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抖声道:“你杀了她?”
沈君理手下不停,将皇帝整个人都裹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是的,陛下。”孟子莺一掌往他脸上劈去,却被沈君理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后者大胆道:“朝中贵戚早已不满薛掌门的所作所为了。”孟子莺怒极反笑:“你们是早已不满我这个陛下了吧!”
苏合已成烬,博山尚停云。香气散尽的寝室里只余一股铁与血的味道。谢谢你叫醒我,哥哥!这才是这个宫殿本来的味道。
孟子莺冷笑道:“你要逼宫?朕不信就凭你能控制大内所有的禁军。”沈君理捏着他手腕的脉门,仰头望着他的陛下,道:“原来是不能。多亏这两日太子在承乾殿折腾,今夜也是如此。陛下将宫中精锐都调去保护太子和太子妃了。这太极殿和琴台就有了可乘之机。”
孟子莺闻言如坠冰窖,他临危不乱,迅速估量了形势对比,这才垂首正视沈君理,和颜悦色道:“君理,你十三岁就到我身边了吧,如今已快有二十年了。我自认为并没有亏待你的地方。”也正因为是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人,才让他放松了警惕,让他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是的,臣进宫的时候,太子还在娘胎里,如今太子都已经大婚成人了呢。”回忆起往事,沈君理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丝温柔深情的神态,可是他握着孟子莺的手却没有减去半分力道。
孟子莺抿唇轻笑道:“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
沈君理松开握剑的那只手,他伸手去抚摸孟子莺的脸颊,手指留恋不舍,道:“陛下心中有业障,臣要为陛下慧剑斩情丝。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
孟子莺厌恶地避开他那只手,决绝道:“社稷我社稷,干卿底事?”
“社稷确是陛下的社稷,然臣是社稷之臣。豫参顾问,敢不愚忠?陛下对那白雁声处处忍让,对他的女儿宠爱有加。凡朝中不利与白雁声的奏本谏言,陛下一概不理。轻者留中不发,重者因言获罪,令股肱之臣寒心。与此同时,成朝却年年压缩西川的领地,数度封锁长江航道。臣想问:他日剑门蹂躏,铁骑临郊,陛下还能高拱深宫,称疾不出吗?”沈君理提高了嗓门,压抑不住的激动。
孟子莺只觉此人面目可憎,不想再说下去,便欲推开他起身。但是他手臂一用力,却觉得浑身酸软,连大氅都扯不住,眼睁睁看着柔软的皮毛从指尖滑落。他募地挣扎倾身,居然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了他,孟子莺一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难受地想吐,干呕了几下,脸上全无血色。“为什么我使不了内力?你给我下毒?”
沈君理柔声道:“陛下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今夜承乾殿也是重头戏。”
“不要伤害细柳。”孟子莺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便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发一次乾坤大虐功……
☆、第一百零六章
沈君理走到东宫承乾殿外时,不出所料看到两方剑拔弩张的局面。
最外一层是自己所带的御林军,殿外白玉台阶上则站满了东宫的侍卫,两者之间有十几丈的距离,中间地上躺了几具死尸。借着火把的光芒,沈君理发现那些尸体都身穿普通宫人的服饰。他因而皱眉道:“这些人杀之无益。不是说了不许惊扰太子殿下的吗?”
他手下的一个郎官上前,委屈道:“将军,这是误会。我们只是问他们太子和太子妃在哪里,他们就自己激动起来,往刀口上撞的。”他此言一出,便有许多人附和。
沈君理知道这话里水分颇多,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