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加木的失踪,很快成为新闻热点。报上登过要求参加寻找的群众来信,我记得最真诚感人的一封,是一个在疏勒河下游作过勘测的地质队员的信。我也写了信,寄给报社,要求参加寻找,当然,没有任何回音。是在4年之后,我才和彭加木“并肩”站在米兰古城边的高坡上的。
彭加木失踪的联想
1984年夏天,我来到且末、若羌。在铁干里克(即兵团35团场)我去寻访塔里木河最后一段河床。由于大意,由于完全不懂什么叫大漠,没有带饮用水就进入了荒漠沙海,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力量能战胜自己。等回到出发地点铁干里克,我一下子就想到彭加木,也是这时才真正理解这个一时人杰了。
就彭加木而言,其实仍然是由于对罗布泊情况估计不足,出去找水而失事。目前我们弄不明白的很多曲折,将来自会有解答。
猜测,也是一种赌博!我又想到这样一件事:
20世纪70年代,我一位同学的弟弟到青海三线工作,周末和几个同学去嘎斯湖打野鸭子,从此一去不回。一时猜测四起,最热门的是:叛国外逃了,到昆仑山当土匪去了。放在今天,谁听了都会嗤之以鼻,可是,当时“组织上”就定了个“叛国外逃”。一年后,又有人去打野鸭,在湖对岸一个隐秘的芦苇窝子里,找到了他们的遗体,当然,由于湖水是咸的,尸体成了“木乃伊”,保存完好如昨。他们都紧紧抓着一个简易的木排。这样,终于真相大白:那天晚上,湖对岸下了大雨(而驻地则晴天,这在嗄斯湖并不罕见)。他们找不到来路,来路是湖中央的一条浅水带。只好自己找木头捆了个木筏,急着摸索,想尽快回到驻地。在湖心,由于雨大木头又滑,或是由于浪大击翻了木排,便全部淹死,再由大浪给送回对岸,“藏”在一个苇坑里。这样,原来许多不解之处,全豁然开朗,一目了然。比之“外逃”、“当土匪”,这是最容易想到的结局,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却以最不可能的结局做定论。对彭加木去向的猜测,不也是如此吗!
也许今后——或许是在不久的将来,人们会突然在一个雅丹背后或沙窝子里,见到彭加木的遗体,那时,结果必然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早不在人世了,他是第一个死于罗布泊的探险考察家,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仅此一点,人们也该永远记住他。
彭加木死后,罗布泊科学考察仍在正常进行。7年后,由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罗布泊综合科学考察队编著、夏训诚主编的科学报告《罗布泊科学考察与研究》正式出版了。这本书本身就是一座里程碑,填补了一个空白。夏训诚在“综述”中高度评价了彭加木的工作,对其以身殉职,不幸遇难,深表哀悼。读了这本内容丰富的书,我想,有了如此巨大的成果,彭加木离队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就不那么重要了。不管他遇到了什么意外,他都已成为罗布泊探险发现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谈彭加木的殉职,深含着对罗布泊的关注,我们讨论罗布泊的历史、现实与未来,也就是在表达对先行者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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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的洪水传说
南北朝时期有一部奇书,叫《凉州异物志》。保存至今的《凉州异物志》片断,记载了这样一则有关罗布泊的神奇传说:
据说,目前蒲昌海——古罗布泊畔被叫做“龙城”的景观,原来名为“姜赖之墟”。早先,这儿有个胡人建立的王国,国王叫恒溪。恒溪贪墨粗俗,为政无道。天帝化为一个游方僧来到姜赖,要亲自考察一下恒溪其人。他想了个直截了当的法子:亲自向恒溪乞求施舍。恒溪没把这个鹑衣百结的和尚看在眼里,就以一捧盐来打发他。天帝为之震怒,便施法力使蒲昌海突然溢出滔天洪水,在瞬间淹没了恒溪的国家。此后,这被洪水“洗劫”过的国家就称为“龙城”。在龙城的一些地方,洪水退后,刚卤① 千里,像是无边的蒺藜,刚卤之下是巨大的一块一块的盐块,那是天帝为恒溪竟敢以盐打发自己而施予的报复!
可惜的是,《凉州异物志》原本早就失传了,目前只能见到后人的辑本,连作者的名字,成书的具体时代,都没人知晓。不过,既然为凉州写“异物”而涵盖了楼兰/罗布泊地区,那么它自然应当成书于魏晋以后。这段记载又与《水经注》中有关记载相呼应。《水经注》卷二有这样一段文字:
龙城,故姜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溢,荡覆其国……地广千里,皆为盐而刚坚也。行人所经,畜产皆布毡卧之。发其下,有大盐方如巨枕,以次相累。类雾起云浮,寡见星日,少禽多鬼怪。
如果说,这两段记载是同一个来源,那应该是比较合理的推断。区别只是,《水经注》缺乏细节。有人根据这里的“姜赖”之名,认为楼兰土著应是羌人——古代羌、姜通假。但此说似有望文生义之嫌,因为姜赖更可能是音译。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传说都应给予足够的重视。看来“洪水说”是中外创世纪传说共有的一个主题,并非为《圣经·旧约全书》所独有。对于罗布泊的地貌成因,这个传说也有十分形象的解释:湖水无边,遍地刚卤,雅丹成列,因此都有了一个恰当的来源。雅丹不仅只有风成,也有水成的,比如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罗布泊综合考察队就认为,三陇沙一带的雅丹是水成的。《水经注》说龙城“西接鄯善,东连三沙”,这里的“三沙”就是与“鄯善”对称,而对“三陇沙”作的简化。
蒲海晓霜
如果对楼兰/罗布泊地区的地貌变化作一个总体的宏观考察,就会注意,从古到今这一地区的面貌有巨大的变化,变化首先表现在那个“广袤三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的蒲昌海今已干涸,孔雀河、塔里木河、车尔臣河入湖三角洲达到百分之四十覆盖率的植被全部消失。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结果,所以湖泊水系的有无、大小、增减是罗布泊区域面貌发生古今变迁的关键。
这些变化是一个渐变过程。关于湖泊,我们在文献中还找不到足够的记载为它的变化作一个界说。自《史记》、《汉书》、《水经注》以后,比较明确谈到湖泊情况的,是唐代文献。此前我们提到,武则天天授二年(691),当地的豪酋曾向沙州主管部门报称,该年八月蒲昌海海水突然清澈见底。
盛唐诗人岑参曾两次从军西域,足迹及于天山南北。他在《破播仙凯歌》中写到:
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傍临月窟寒。
蒲海晓霜拂马尾,葱山夜雪扑旌竿。
真可谓生动、形象又准确,也绝非那些泛咏边塞风光者可比。诗写的是一次军事行动中,破晓时分从蒲昌海畔路经的情景。而今天,“蒲海晓霜”已成幻影。
吐蕃之所以在米兰建成一个戍堡,必是与其在交通上的关键地位密切相关。但米兰戍堡在唐朝后期就彻底废弃了,这是否是因为蒲昌海已日见湫溢,古道失去依据而渐废(或改道)所致?至少目前还没有相反的证据足以否认这种设想。
所以,从楼兰/罗布泊地区的历史命运来衡量,蒲昌海是至关重要的,它的盈缩就直接影响了地区文明的兴衰。它的难解之谜,就是楼兰/罗布泊这个千古之谜的核心。蒲昌海是古国楼兰的产床,是楼兰文明的关键词,是罗布泊地区总体面貌的设计师,是楼兰王国传奇这出历史悲剧的编剧、导演与谢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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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1)
罗布泊与楼兰文明
关于罗布泊位置的争论已经进行了一个多世纪。它是西域地理、历史领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难题。听上去,这似乎颇为费解,不论影响大还是小,从没再听到对哪个湖泊的位置还曾有过类似的争议,它本该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所以,罗布泊位置的问题又和整个罗布荒原的历史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之所以出现,是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罗布荒原或是无人定居区,或是有很少定居者、经行者,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进出不易这一特点密切相关的,致使直到汉唐罗布泊“死”后,它在世人心目中始终是个古老但又陌生、神秘的湖区。
这个形成于湿热气候的上新世的古老湖泊,在史前时期也曾有过几度枯荣。进入人类历史时期后,它也经历过盈缩变迁,但从总体趋势上来说,这个汉初被认为是黄河之源的丝路巨泽,是一步步在走向枯涸。如今,“死去的”罗布泊正像一个盖棺已久但仍聚讼纷纭的伟人,等待历史的判决,以便恢复、重现它生前的形象。
普尔热瓦尔斯基西域探险
引起一个多世纪以来罗布泊位置之争的,是那个颇有争议的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普尔热瓦尔斯基于1837年出生在贵族家庭。服过兵役,并以中尉军衔退役。他在中国西部的探险活动始于1872年,前后共4次来华,并死于第五次的首途。退役后,他到由俄国沙皇统治下的华沙教中学,如果不是以后的中亚探险,也许会终老于此。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的因素是:西藏的拉萨不知为什么竟对普氏具有足以改变一生的、经久不衰的魅力。他的探险队几乎全都是为抵达拉萨组建的,但终其一生,却始终没到过比距拉萨尚有144英里距离的西藏小镇更超前的位置,即使直接派信使向达赖喇嘛申诉,也没有达到目的,没有见到夕阳辉映下的大昭寺的金顶,没有置身于布达拉宫前据称是世上最虔诚的教徒们顶礼膜拜的行列。然而,在新疆他却走完了前无古人的行程。
必须承认,普氏的探险活动受到殖民思想的影响,并力图以自己的探险考察为扩张主义张本。这并不奇怪,这是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历史的特点。比如,他把黄河河源的两个湖命名为“俄罗斯人湖”及“探险家湖”,就让人在啼笑皆非之余品味出一丝怪味儿。同时,普氏在自己的祖国具有崇高的威望,死时已晋升为将军,他的“战功”就是中亚探险的成果。死后,他去世的城市命名为“普尔热瓦尔斯克”。一两个世纪以来,俄国地名“圣彼得堡”“彼得格勒”,“察立津”“伏尔加格勒”,反复过几次,但是,“普尔热瓦尔斯克”则保留至今。可见在历史上认可的是他探险家的身份。1891年,首次来华的斯文·赫定自新疆喀什噶尔西返时,特意到普尔热瓦尔斯克祭扫了普氏枕藉伊塞克湖的坟墓。以后的时间证明,无论是关于罗布泊位置的考证还是对西藏的探险,赫定都比这位长眠于伊塞克湖畔的听涛人走得更远。
第二次中亚探险时,罗布泊是普尔热瓦尔斯基活动的中心。1876年,他在那个企图割据塔里木的阿古柏伯克的亲信扎曼伯克监视下,来到罗布泊地区,一直工作到次年春天。1878年返回欧洲,则以自己对罗布泊的考察,引发了国际地理学界的一场论争。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2)
罗布泊位置之争
回到俄罗斯,普尔热瓦尔斯基很快出版了一本关于罗布泊探险的小册子,并在一系列报告中提出自己的见解:当时欧洲的中亚地图,主要依据中国清政府公布的《大清一统舆图》绘制,地图上的罗布泊比他亲自到达并考察过的罗布泊有纬度一度之差。而且,他亲见的罗布泊是一个淡水湖沼,水深不足半米。因此,必须重新绘制中亚地图,并改变罗布泊错误的位置。
如果不算马可·波罗,普氏是第一个真正到过罗布泊地区的欧洲人,他的意见当然具有足够的权威性。一经发表,立刻引起地理学界的普遍注意。
李希霍芬的不同意见
德国地理学家、柏林地理学会主席冯·李希霍芬男爵对普氏关于中亚巨泽罗布泊的新发现提出了质疑。
李希霍芬曾7次来中国,足迹几乎遍及各省(甚至包括台湾),写有地理学巨著《中国》,而且是如今名传遐迩的著名词汇“丝绸之路”的创始人。他当然有资格质疑。李希霍芬认为:普氏所考察的,并不是真正的罗布泊,真正的罗布泊在此偏东3度的位置,当地居民并不知罗布泊一称,只称之为“群克”——大涝坝。普氏所见的“罗布泊”是个淡水湖沼,而真罗布泊无疑是咸水湖。换句话说:在同一个罗布荒原上,竟然存在南、北两个终点湖。当然,李希霍芬不怀疑普氏到过这一地区,也不否认他的工作具有极大的意义。普氏曾沿塔里木河一直走到它的终点湖——即其称为“罗布泊”者,广泛作了测量及人种学调查,并曾以阿不旦渔村为落脚点,而塔里木河流经阿不旦后又经过53俄里流程才汇聚为终点湖,此间并没有其他湖泊。普氏不仅在阿尔泰地区发现了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马,还在塔里木河尾见到新疆虎踪迹,亲眼目睹了猎杀新疆虎的场面。他不可预见的只是,新疆虎是比野马更珍稀的野生动物,野马至今尚有疑踪,而新疆虎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绝迹了——灭绝无存。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是不容忽视的“中亚通”。
针对李希霍芬的质疑,普氏作了反驳。他主要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罗布泊是淡水,为什么不可能有其他湖泊存在于罗布荒源。对于后者,他的理由是:他追踪河流走到尽头,没有错过塔里木河下游水系的任何分支,因此确知并无第二个湖存在。在这里,普氏、李希霍芬以及后来的学界都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罗布泊是塔里木河、孔雀河两条河的终端湖,忽略孔雀河而只盯住塔里木河,就免不了“盲人摸象”、“缘木求鱼”之嫌。另外,普氏还解释了所谓居民不称其为罗布泊的问题。他的提法是:当地居民确实不叫那湖为罗布泊,而是把塔里木河下游的整个地区叫罗布泊。
这场争论表面上是普尔热瓦尔斯基获胜,一般人是不会把目击者的报告放到次要位置上去的。以今天的标准看,则是李希霍芬大获全胜,一、罗布泊当然始终是盐湖,水是咸的。二、普氏所见非真正的、汉唐时期的罗布泊——蒲昌海。三、《史记》、《汉书》上的罗布泊在此东北。非常遗憾的一点是,当时只是打了一场笔墨官司,而论争双方(尤其是李希霍芬男爵)都相当“费厄泼赖”,没有进一步再就热点作一次专门的考察,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由此而弄明白在普氏抵达“假”罗布泊的19世纪后期,远在东北的“真”罗布泊是否还有水,即是否还是“活”的。
一、谜一样的中国,谜一样的湖泊(3)
赫定继承师说
随着普氏、李氏相继谢世,这场论争的主将改由两人的学生担任。普氏学生科兹洛夫(以在内蒙古额济纳黑城的发掘知名于世)继主普氏之论,而李氏的学生斯文·赫定,则给予普氏观点以致命的一击,证明普氏的淡水罗布泊,实是塔里木河改道后新形成的一个临时终端湖,正确名称叫做“喀拉库顺”(又译作“喀拉和顺”)。此后,赫定又进一步推出了自己的新观点,他认为罗布泊是典型的游移湖。1899~1902年的新疆考察,总体上就是为此而构建。
1900年和1901年的罗布泊探险,赫定不但发现了楼兰古城,还对罗布泊地区进行了水准测量,由上万个数据证实:在楼兰古城以东的大片洼地,海拔在777~810公尺之间,而喀拉库顺海拔则有814公尺。赫定得出如下结论:在楼兰王国鼎盛时,罗布泊确实在那片大洼地里,�